沈嶠自打被下了相見歡之後,餘毒未清,連晏無師也沒有法子,這毒根植骨血之中,時隱時現,以致於他功力恢復一直遭到阻礙,修煉內力也是事倍功半,眼睛受其影響,同樣總是好不了。
但現在,觀主竟然說他體內沒有中毒。
也就是說,他在自廢武功想要與桑景行同歸於盡的時候,卻沒想到置之死地而後生,體內餘毒反而也隨之清空無遺。
這算不算是因禍得福?
沈嶠露出一抹苦笑。
觀主進來的時候,順手帶了一盞燭台放在旁邊,此刻看見他嘴角微揚,不由奇道:「你都這麼慘了,還笑得出來啊?」
又扭頭問十五:「你說他是不是驟遭劇變承受不了打擊變成傻子了?」
「師父!」十五恨不得捂住他的嘴巴。
觀主:「得得得,我不說了,那粥應該是熬好了,我去看看,少了初一那死傢伙在旁邊供使喚,還真是不習慣!」
他邊走還邊嘖嘖出聲:「那可是好不容易採到的老山參啊,我平日裡都捨不得吃,現在倒是便宜外人了!」
待他離開,十五歉然道:「您別放在心上,師父他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其實他話雖說得不好聽,這兩天多虧了他老人家,否則我還不知如何是好呢!」
沈嶠:「我知道,我……也沒瘋,這地窖里,是不是,通著,外頭?我看見,好像有,光線。」
他一字一句,說得很是吃力。
十五:「是,師父在這裡打了兩個孔洞,外面有點光線透進來,您能瞧見啦?」
沈嶠:「現在,漸漸,能看見,一點,不是,很清楚。」
十五:「您別擔心,師父說這地窖隱秘得很,別人很難發現的,彭城縣公的人來了兩回,每回都找不見我們,最後只能離開,師父說過段時間他們以為我們遷走了,肯定就不會再來了。」
沈嶠:「謝謝……」
十五笑道:「不用謝,您好好歇息,安心養傷,我去燒點水給您喝。」
這裡雖然陰暗不見天日,卻是一處安靜的養傷之地,據十五說,白龍觀始建於後漢末年,迄今三百多載,雖屢經戰火而屹立不倒,只是當年的熱鬧與香火已不復得見,剩下一座傷痕累累,無人問津的道觀,十五他師父來到這裡定居的時候,道觀已經空無一人。地窖後頭還連著一條地道,應該是與道觀一起建起來的,被十五他師父發現之後,這裡就成了極佳的避難之所。
之後沈嶠又昏睡了兩天,神智有時清醒,有時混亂,午夜夢回,他甚至以為自己還在玄都山上,仿佛一推開門,就能看見師尊在外頭看著眾弟子練功。
然而終究不是,所有的過去終究無法重來,逝去的人也不會復生。
那些美好安靜的歲月,仿佛也都留在玄都山上,一去不返。
隨之而來的,是他之後經歷的背叛,挫折,困境,是諸國混戰為名為利,是宗門彼此算計堅持己見,是蒼生在地獄中掙扎呻吟不得超脫。
一切苦難,觸目驚心,感同身受。
你謹守道心,不肯放棄你所謂的做人原則,其實也是因為還沒有瀕臨自己無法忍受的絕境嗎?
晏無師曾經這樣問過他。
此時此刻,沈嶠又一次想起這句話,想起兩人相處時的點滴。
他曾經自以為的朋友,在對方的嘲笑和算計面前不堪一擊。
可即便再來一回……
再來一回……
「沈郎君,您今日好些了沒,這是剛熬好的山參梗米粥,師父說對身體恢復很有幫助的……呀,沈郎君,您怎麼哭了!是太疼了嗎!」
微弱的光線中,晶瑩順著沈嶠的眼角慢慢滑下,滑入鬢中,無聲無息。
十五趕忙放下粥,急急撲過來。「我去讓師父過來!」
「不用。」沈嶠勉力伸出手拉住他的衣袍。
十五哎呀一聲,不掩驚喜:「您能動了?!師父還說您經脈俱損,這輩子都很難恢復了呢,看來師父是故意嚇唬我呢!」
沈嶠朝他笑了一下。
他清醒的時候,每一根骨頭都在叫囂痛苦,疼得直讓人想就此死過去,可他依舊堅持下來,並在心中默念自己曾學過的《朱陽策》口訣,結果卻出現了令人吃驚的情形。
當年他學《朱陽策》時,本身已經有玄都山武學打底,學起來並不費勁,可進度總是不快不慢,祁鳳閣也找不出其中原因,那時候陶弘景已死,他又不可能去問個清楚,只能讓徒弟自行摸索,自己偶爾從旁指點。
但現在,在他經脈俱損,體內真氣全無的情況下,《朱陽策》卻仿佛發揮了完全意想不到的作用,破碎的丹田正以不可置信的速度在一點點恢復,廢掉的經脈也在朱陽策真氣的滋潤下進行重塑。
甚至可能再過不了多久,他的傷勢就能悉數痊癒。
匯聚了儒釋道三家之長的《朱陽策》的確不可思議,即使沈嶠只能學到其中兩卷,可也並不妨礙他感受到其中的博大精深。
儒之方正秉直,道之柔和綿厚,佛之莊嚴明澈,悉數化作涓涓細流,在他的體內流淌。
沈嶠不知道這算不算置之死地而後生,但他的身體的確一天比一天好,恢復速度甚至連原本覺得他一輩子也只能這樣了的觀主都感到吃驚。
十五很善解人意地沒有追問他方才為什麼會落淚,沈嶠卻主動拉住他,對他道:「十五,謝謝你。」
十五不明所以,又有些不好意思:「您之前說過好多聲謝啦!」
沈嶠待人以善,卻從來也沒抱著需要別人回以同樣善意的心思,因為不管別人回報與否,都不妨礙他的作為。
他想要這樣做,所以才去做,別人理不理解,認不認同,嘲不嘲笑,都跟他沒有關係。
從這一點來說,晏無師與他並無不同。
但沈嶠終究是個人,不是冰雪心腸,不是鐵石肝膽,他也會疲憊,他也會心冷,也會痛苦。
「這一聲是不一樣的。」他對十五道。
十五羞澀地笑一笑:「您恢復得這樣好,師父說您該吃些肉了,他今日買了只雞回來燉湯。」
沈嶠歉疚道:「是我令你們破費了,等傷好,我就去掙錢……」
十五笑道:「您不用擔心這個,其實師父他老人家偷偷藏了不少私房錢,就是不肯拿出來,天天裝作日子很苦……」
「十五你皮癢欠揍啊!居然當著別人的面說你師父的壞話!大逆不道!孽徒!」這話正好被進來的觀主聽見。
十五吐了吐舌頭:「是弟子的錯,您別生氣!」
觀主怒道:「我先前怎麼會覺得你比初一乖呢!真是一個比一個不肖!不肖徒弟!」
十五乖乖聽訓,又撒嬌又是作揖,總算讓觀主火氣消了一些,又開始對大徒弟碎碎念:「今日北市有集會,初一一大早就跑出去,到現在都還沒回來,心野成這樣,他要是長對翅膀,是不是都能捅天了!」
十五:「師兄興許是看見什麼好吃的東西,在給咱們帶罷?」
觀主:「帶個屁,他身上只有幾文錢,給自己買吃的都不夠!」
忽然間,地窖里的鈴鐺就響了起來。
鈴鐺極小,聲音也非常微弱,但因觀主站在旁邊,隨即就能聽見。
這是一道簡單的機關,鈴鐺外面的線連到外面,另一頭系在大門入口某處,只要有人從外邊進來,線受到輕微震動,地窖里的人也能馬上察覺。
十五歡快道:「是師兄回來了罷!」
他待要出去,觀主卻一把抓住他:「等等,有些不對!」
這話剛說完,外面就傳來初一蹦蹦跳跳的聲音:「師父,十五,我回……咦,你是誰?」
觀主臉色大變: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