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頁

  沈嶠終於開口:「你說的這個弱點,其實所有武功都有,武道永無止境,但人身體資質本為天生,壽數也有限,只要不停往上練,總有一天都會面臨這個困境,我師尊同樣也是因為如此才會閉關失敗而仙逝。」

  他如今雖然武功大不如前,眼光卻還是在的,討論起來自然毫無障礙。

  晏無師:「不錯,然而如果他願意止步,就不會有隱患,而《鳳麟元典》的武功,即使不再練下去,對身體的危害也會越來越大,所以我想到了《朱陽策》,不同流派的武功如果能結合在一起,最後說不定會有意想不到的結果。」

  沈嶠:「但你失敗了。」

  晏無師微微一笑:「我失敗了,是我急於求成,所以為自己埋下走火入魔的隱患。」

  沈嶠忽然皺眉:「《鳳麟元典》既有如此缺陷,但浣月宗與其它二宗卻幾乎人人習練,豈不人人都會遇到這樣的困境?」

  晏無師撲哧一笑,終於停下腳步,將他放了下來:「阿嶠啊阿嶠,你每每總是出乎我的意料,我本以為你會問我為什麼要告訴你這些呢,你卻反而關心起別人的死活,放心罷,只有練到一定境界,才會發現這個缺陷,而真能練到像我這樣的第九重,放眼江湖已經罕有敵手,就算明知有缺陷,他們也還是捨不得這門武功的。」

  「故事講完了,你有什麼感想?」

  沈嶠搖搖頭。

  晏無師對他的反應似乎有點無趣,正要說什麼,半空之中卻遙遙傳來一個笑聲:「晏宗主風采依舊,真是想煞我也!」

  聲音遠遠近近,若遠若近,好像在天邊,又好像在耳畔,沈嶠聽出聲音之中好像還蘊含說不出的魅惑之意,忽然升起不祥的預感。

  晏無師冷聲道:「桑景行,對我用魔音攝心,你是想自取其辱嗎?」

  來人哈哈一笑,仿佛縮地成寸,不過幾步工夫,就從遠處走到跟前。

  桑景行在江湖上的名聲要比晏無師不堪許多,但因為他可怕的武功,幾乎沒有人想與他正面對上,寧願選擇忍氣吞聲,息事寧人,最明顯的例子就是幾年前,顯州「一品狂刀」任隱的小女兒因生得玉雪玲瓏,無意被桑景行看上,並要求收其為徒,誰都知道桑景行收徒不過是個藉口,實際上只是為了給自己不斷尋找採補雙修的女子,任隱原本性躁如火的一個漢子,最後卻不敢有絲毫反抗,甘願忍受被世人嘲笑的屈辱,將小女兒交了出去,自己則帶著家人退隱江湖,從此不問江湖事。據說他那個小女兒入了合歡宗沒幾年,就被桑景行等合歡宗位高權重的男人給玩膩了,之後又丟給徒弟霍西京,霍西京則剝下她的臉皮給自己的木偶娃娃戴上,成為自己的收藏品之一。

  不過等到晏無師重出江湖,只因其人霸道遠甚桑景行,世人將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晏無師身上,反倒漸漸淡忘了桑景行的殘酷恐怖。

  作為崔由妄的弟子,桑景行從來不是一個可以讓人小覷的人物,他的野心潛藏在他的玩世不恭之下,旁人都以為他甘心情願當元秀秀的入幕之賓,為她打理合歡宗上下,實際上兩人在宗派之內的矛盾已非一日兩日,元秀秀奈何不了桑景行,桑景行暫時也不能殺了元秀秀,大家不得不捏著鼻子暫時維持同門的假象。

  此人生得高大威猛,容貌卻是異常秀美,皮膚堪比女子柔滑細膩,一雙眼睛盈盈生波,可惜眼神陰鷙冰冷,令人不敢直視。

  他嘴角噙笑,跟晏無師打招呼:「聽說周欲伐齊,元秀秀急了,所以找上晏宗主,想與你合作殺了我?」

  若元秀秀在此,聽見這話必然大吃一驚,只因此事暗中謀劃,她找上晏無師也無第三人知曉,卻不知為何走漏了消息。

  晏無師:「不錯。」

  桑景行:「那晏宗主今日過來,是來殺我的?」

  晏無師:「我給你送一個人來。」

  桑景行的視線落在沈嶠身上:「他是誰?嗯,生得倒是不錯。」

  晏無師:「沈嶠。」

  桑景行眯起眼,漫不經心的眼神瞬間被銳利所取代:「殺了霍西京的那個沈嶠?」

  晏無師:「不錯。」

  桑景行忽然哈哈大笑:「不是聽說晏宗主與他打得火熱麼,怎麼忽然捨得將人送到我這裡來了?我下手可不會留情的,若玩壞了到時候你還想要回去,可就來不及了!」

  晏無師:「到了你手裡,自然是任你處置,本座不會再過問。」

  得到這個承諾,桑景行臉上的笑容明顯更深了一些,他素來喜歡那種十來歲的小男孩小女孩,沈嶠明顯不在這個範圍內,但他生得好看,更重要的是,爛船猶有三寸釘,祁鳳閣的徒弟,就算身份武功一落千丈,昔日武功根基總還是在的,用完之後將對方的功力徹底吸收過來,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晏宗主就這麼痛痛快快把人給了我?不需要任何條件?」

  晏無師:「把本座的劍還來。」

  桑景行沒想到他會提出這個要求,一愣之後,哈哈笑道:「不巧得很,我今日沒帶來,改日派人奉上可否?」

  劍曰太華劍,是昔年晏無師所用之劍,後來他敗於崔由妄之手,劍也被對方拿走,崔由妄既死,劍自然落在他的弟子桑景行手裡。

  晏無師:「可以。」

  桑景行試探:「我以為晏宗主現在武功大成,有劍無劍都一樣,怎麼還會突然想要回太華劍呢?」

  他對晏無師的武功始終存著一絲忌憚,否則以桑景行的作風,對人說話絕對犯不著這樣客氣。

  晏無師淡淡道:「我的東西,再過一百年也是我的,只在我想不想拿回去而已。」

  桑景行瞭然一笑,似真似假調侃:「我早就聽說晏宗主與沈嶠二人出雙入對,儼然神仙眷侶,沒想到沈嶠於你而言的價值,就值一把太華劍,真是令人唏噓啊!」

  他們說話時,沈嶠一直微闔雙目,既沒有抬頭,也沒有睜眼,面色平靜無波得像是這番對話與自己毫不相干一樣。

  晏無師:「元秀秀明著與本座談合作圍殺你,暗地裡卻與突厥人眉來眼去,你準備如何處理?」

  桑景行面上掠過一絲怒氣,復又笑道:「那婆娘總喜歡玩些兩面三刀的把戲,我又不是頭一回知道了,不知她與晏宗主約在何時何處?」

  晏無師:「六月初六,申時,城東一尺雪寺。她說你喜歡在那裡逗留。」

  桑景行挑眉:「不錯,她倒是將我的喜好揣摩得一清二楚。」

  一尺雪寺,光聽名字就不是什么正經寺廟,只是偽作寺廟的一處私家別業。桑景行新近喜歡上一項新玩法,將得來的小女孩兒剃光頭髮打扮成小尼姑模樣,讓她們在寺中照常起居,他自己則扮作採花賊進入寺廟之中,將那些小女孩兒肆意玩弄,常常一玩就是半日光景,此事本殊為隱秘,不過他能得知元秀秀的動向,元秀秀自然也能得知他的。

  桑景行笑道:「那就請晏宗主屆時光臨看戲罷,那婆娘既然想殺我,就別怪我不再顧念舊情了。」

  晏無師對他們兩個人之間的恩怨沒興趣,但一個統一強大的合歡宗,對他當然沒有什麼好處,現在元秀秀和桑景行自相殘殺,正中了他的下懷,他也不介意讓這場矛盾演化得更激烈一些。

  他彎腰捏住沈嶠的下巴:「你現在還將我當作朋友?」

  沈嶠不語。

  晏無師忽然笑了:「阿嶠啊,你這人委實太過天真了,別人對你千般不好,你怎麼轉頭就忘了呢?我一早就與你說過,我救你,僅僅是想要一個對手,可你太讓我失望了,我稍微釋放一點善意,你就真的牢牢抓住不放,是否因為你被郁藹他們背叛之後,更加渴望朋友親情?」

  或許是因為他說話時氣息噴過來的緣故,沈嶠眼睫輕顫,但他面上仍無一絲表情,也不知是哀莫大於心死,還是壓根懶得回答晏無師的問題。

  晏無師:「像你這樣天真的人,註定不可能生存太久,離開了玄都山,離開了祁鳳閣的光環,你什麼也不是,什麼也做不了,既沒法恢復武功,又不能為我解開疑惑,你若肯加入浣月宗,修習《鳳麟元典》,本座或許還願意給你留一條生路。」

  沈嶠終於睜開眼,淡淡道:「我一次次遭遇背叛,不是因為我太天真,是因為我相信世間總有善意,若是沒有我這樣的傻子,晏宗主又從何處獲得樂趣?」

  晏無師大笑:「這話說得有趣!」

  他對沈嶠道:「本座不需要朋友,只有一種人有資格與我平起平坐,那就是對手。」

  「而你,已經失去這個資格了。」

  說完這句話,晏無師起身,將山河同悲劍丟到他懷裡,溫柔道:「阿嶠,你自求多福罷。」

  桑景行笑吟吟看著他們倆說話,既無制止也沒打斷的意思,直到晏無師離去,他方才嘖嘖出聲:「被人遺棄的感覺如何?」

  沈嶠復又閉上眼不出聲。

  人已如網中之魚,任由宰割,桑景行並不急著如何下手。

  對他來說,能夠得到沈嶠,是一個意外之喜,對方固然處境大不如前,不可能為他帶來多大的利益,桑景行也不喜歡他這種類型,但單憑祁鳳閣弟子,玄都山前掌教這個身份,就足以令人興奮起來。

  想想對方在自己身下哭泣求饒,甚至當著宗門眾弟子的面折辱他的情景,桑景行的笑意就更濃郁了。

  「這把劍就是祁鳳閣當年用過的山河同悲劍罷?是了,沒錯,我還記得,你師父也曾用這一把劍打敗過我,不過當時我不要臉面,跪地苦苦哀求,他最後才放過我,直到現在,我背上還留有一道深可見骨的傷疤,他若知道今日他的弟子會落在我手裡,不知會不會後悔當日沒殺了我?」

  桑景行摸上他的臉:「你是用哪只手殺了霍西京的?不要怕,我不會殺你,等玩膩之後,我再把你那隻手斬下來祭奠我那可憐的徒弟,然後學高緯那樣,將你衣服都剝光,讓別人都來欣賞欣賞昔日玄都山掌教的醜態如何?」

  月光下,沈嶠面色冷白,不帶絲毫感情,儼如白玉雕像,美麗而脆弱。

  可他越是這樣,桑景行就越是興味盎然。

  桑景行平生最喜歡的,就是將那些漂亮好看的事物破壞殆盡,令他們變得污穢不堪,從此只能在黑暗裡掙扎沉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