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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宇文邕哈哈一笑:「敬何事,詬何事?」

  沈嶠:「敬者敬陛下崇尚簡樸,不事奢華,肅清吏治;詬者詬陛下滅佛滅道,待人嚴厲,大興兵事。」

  宇文邕:「先生本是玄都山掌教,朕禁佛禁道,也與先生為敵,先生不恨朕嗎?」

  他的問題一個接一個,有咄咄逼人之嫌,晏無師冷眼旁觀,卻沒有幫忙解圍的打算。

  沈嶠道:「敢問陛下為何滅佛禁道?」

  宇文邕:「百姓迷信佛道,將家中余財捐獻一空,不事生產,寄望來生能得到一切,佛道大肆收斂獻金田地,將農戶納入佛道名下,規避稅賦,將田地所出糧食據為己有,長此以往,朝廷顆粒無收,佛道則繼續坐大,目無法紀,最終成為動亂之源,六十年前法慶以新佛自尊,聚眾造反,便是如此。」

  華夏自古以來,都是王權大於教權,當任何一門宗教龐大到足以威脅統治時,就是當政者銷毀禁滅的開始,但細說起來,道門這次純粹是遭了池魚之殃,宇文邕為絕後患,直接佛道一塊禁了。

  至於儒家,原本宇文邕規定,三教之中,儒門為先,但他曾親筆手書邀請汝鄢克惠至長安講學,卻被對方所婉拒,宇文邕一怒之下,索性連儒門一塊兒禁了,如此一來,自然得罪三家。

  宇文邕說罷,望住沈嶠道:「先生身為道門中人,想必也覺得朕做錯了?」

  沈嶠:「道如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道法自然,和光同塵,順應天理人情者,方為道。」

  言下之意,那些損人利己的道士,充其量只是道門敗類,他們不能代表道門。

  見他毫不遲疑,立場明確,與先前那些為被禁道門百般說好話的道士不同,宇文邕不由顏色舒展,歡喜笑道:「久聞玄都山之名,今日方有緣與先生一見,果真名不虛傳,朕成日裡總聽那些人為佛道說好話,真該讓他們也聽聽先生之言!朕所滅者,從來就不是真正的道,而是那些假借神仙名義招搖撞騙之流,這樣的人,於國於民無利,倒不如早早滅了了事!」

  言語之間,大是殺氣騰騰。

  這話沈嶠不大好接,他雖不是那等斂財收田的道士,畢竟也是道門中人,總不能旗幟鮮明支持宇文邕滅道的話。

  宇文邕本也沒打算從他這裡聽見什麼奉承的話,他看著坐在左下首的沈嶠,語調轉為和緩:「朕與先生一見如故,先生之風,令人敬仰,朕欲助先生重立道基,重建道門,不知先生以為如何?」

  沈嶠:「陛下所指為何,貧道不大明白,還請明示。」

  宇文邕雷厲風行,做事乾脆,不是個喜歡兜圈子的人:「朕已聽晏少師說過,當日在半步峰上,你原本就是中了他人奸計才會落敗,既然如此,玄都紫府更無資格廢黜你的掌教之位,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先生既然在玄都山待不下去,不妨在長安重建玄都山道統,以先生大才,無論在何處,都將大放光彩。」

  沈嶠終於露出驚訝之色。

  這番話說得極為明白,宇文邕的意思是,讓他在長安立派,也開一個玄都紫府,他本來就是祁鳳閣欽點的掌教,名正言順,誰也不能說他是冒牌的。

  但這樣一來,天下就等於有兩個玄都紫府,而沈嶠所立的這個新門派,也將與玄都山遙遙對立。

  宇文邕言外之意,就是要以朝廷之力來給沈嶠撐腰,但這個腰肯定不是白撐的,沈嶠立派之初,必然勢單力薄,也就肯定離不開朝廷的扶持,所以宇文邕其實是借沈嶠在道門裡安插自己的勢力和聲音。

  當然,沈嶠也並非全無好處,如果他答應下來,立時就有了與其它宗門平起平坐的資格,晏無師也無法再將他攏在手心以玩物待之。

  再看晏無師,以跪坐姿態卻坐出一身慵懶隨意的,也唯有這位浣月宗主了,他臉上的表情就跟他現在的坐姿一樣,舒展散漫,嘴角一抹似笑非笑,似乎不覺得宇文邕的話對自己造成了威脅,反而對沈嶠的回答很感興趣。

  沈嶠並未思索多久,他直接對宇文邕道:「多謝陛下的好意,貧道德行微薄,只怕要辜負陛下厚望了。」

  宇文邕有些驚訝,又有些不悅,在他看來,自己這個提議,固然有鞏固統治的含義,對沈嶠本人,卻有百利而無一害。

  反是晏無師撲哧一笑:「我早就與陛下說過,阿嶠是個寧折不彎的君子,他不會接受陛下的提議,陛下不信,還要與我打賭,如今輸了,可想好要拿什麼彩頭了?」

  被他這一打岔,宇文邕無奈道:「朕不明白,先生淪落至此,難道就沒有一絲一毫重新振作之意?你就甘心將玄都山拱手讓人,讓天下人都誤會你,覺得你是個無用之人?」

  沈嶠但笑不語。

  對方不答應,宇文邕再不高興,總不能將人給抓起來,只好道:「罷了,先生再好生考慮考慮,若你反悔了,隨時來與朕說。」

  又對晏無師笑道:「對少師而言,天下珍寶無不可得,這內宮中唯一稱得上珍貴的《朱陽策》殘卷,也已被你翻閱過了,余者如何還入得了你的眼?不如給朕個台階下,今日午食就讓朕招待二位罷。」

  他性格強勢,能這樣隨意與人說話的情形並不多見,只因晏無師同樣是強者,宇文邕對其惺惺相惜,比對尋常朝臣還要尊重幾分。

  晏無師與沈嶠在宮中用了午膳方才出宮,一出宮門,上了少師府派人來接的馬車,晏無師就問:「如何?」

  沈嶠蹙眉:「聽其聲,怕是肝火旺盛久矣,久燥則易摧,恐不壽。」

  第37章

  晏無師沉吟不語。

  沈嶠道:「我學藝不精,又非醫者,恐怕聽得不分明,你還是當面呈請陛下尋太醫來看病才是正經。」

  其實宇文邕也許沒什麼大病,他自打從堂兄宇文護手中奪權以來,夙興夜寐,戰戰兢兢,從無一日不敢勤政,為了籠絡突厥,連皇后之位也給出去了,還得對著皇后溫柔體貼,讓突厥看到自己的誠意,這對一個帝王,尤其是一個強勢的帝王而言,無疑是一種屈辱,他底子好,初初幾年也許看不出什麼,但時日一長,就算鐵打的身體也熬不住,等到營衛氣血全面崩潰之際,身體就會垮掉。

  但在那之前,未必就會有什麼明確的病症,就算找了太醫過來,約莫也只能說些氣虛勞神,歇息調養一類的話,皇帝肯定是聽不進去的。

  晏無師不置可否,轉而對沈嶠道:「你為何不答應宇文邕的提議?以你現在的處境,此事對你有利無害。」

  沈嶠:「我也很奇怪,假如我答應,新道門得到朝廷全力扶持,必然會影響浣月宗在周朝的勢力,晏宗主為何無動於衷?」

  晏無師:「因為周朝再立多少新門派也好,都不會影響浣月宗的地位,浣月宗能幫宇文邕做到的事情,別的門派做不了,就算做得了,他們也不屑做,宇文邕能夠依靠的,也只有浣月宗。他如今三十二歲,剛過而立,只要再多十年壽命,我便可以將想做的事情完成。」

  沈嶠歪了歪頭,有些疑惑:「統一魔門三宗?」

  晏無師:「你可知漢代版圖有多大?」

  沈嶠:「若我沒有記錯,極盛時,東擁衛滿朝鮮,西括交趾,西越蔥嶺,北至陰山。」

  晏無師:「司馬昭立晉時,版圖又有多大?」

  沈嶠蹙眉:「三家合晉之後,有些版圖在三國亂世時便已分割出去,如高句麗百濟新羅,晉時便不再屬於中原所有,當時河西鮮卑、羌氐各族逐漸興起,晉朝雖然統一中原,卻已不如前朝強盛,不久又發生了八王之亂……」

  晏無師接下去道:「從此中原四分五裂,五胡亂華,十六國交迭更替,混亂至今,整整兩百五十九年。」

  沈嶠喟嘆:「兩百五十九年間,外族屢屢入侵,但凡有點兵權在手,就迫不及待立國稱帝,卻偏偏守不住基業,以致戰亂頻起,亂象紛生,千里哀鴻,屍首遍地!」

  晏無師笑吟吟道:「不錯,這兩百多年間,沒有一個人主能夠統一天下,臨川學宮號稱儒學正統,卻嚴守華夷之防,認為只有陳朝才是天命所歸,佛道兩家因被禁滅驅趕,懷恨在心,也覺得宇文邕這樣的獨夫不可能完成統一大業。」

  「天下多少人,明里暗裡給他使絆子,等著看他倒霉,宇文邕一倒霉,北周自然也跟著倒霉,可我偏偏要反其道而行,扶持這樣一個不得眾望的皇帝一統江山,若是讓魔門做成連那些自詡正統的儒釋道都沒能做成的事情,豈非很有趣麼?」

  別人越說不能做不要做的事情,他越想去嘗試,大家都說此人暴戾並非明主,他卻偏偏要助對方問鼎天下,讓原先那些不看好不贊同甚至竭力阻止的人自打嘴巴,這樣隨心所欲反覆無常的性子,讓許多人咬牙切齒又奈何他不得,旁人若想對宇文邕下手,也得先過了晏無師這一關,偏偏此人又像一座難以逾越的高山,強大得令人沮喪。

  沈嶠問:「我聽說太子年紀尚輕,晏宗主何不同時輔佐栽培太子,萬一周主年壽不永,豈非一腔心血付諸東流?」

  晏無師把玩垂在門邊的穗子:「如果太子朽木不可雕呢,難道也要打落牙齒和血吞,扶著一個昏聵的蠢貨上位,對他俯首稱臣?」

  這句話里透露出來的信息委實有點驚人,連沈嶠也禁不住愣了一瞬:「你要篡位?」

  晏無師撲哧一笑:「你在想什麼呢?我對當皇帝沒有興趣,你看宇文邕難道過得快活麼,每日都要見自己不喜歡的人,說一大堆官樣文章,還要娶個自己不喜歡的女人回來當擺設,批閱奏疏通宵達旦夜不能寐,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每日只能靠擁有無邊江山的虛幻榮耀來滿足自己,不覺得很可憐麼?若是我當了皇帝,只怕不出三年,江山就要讓我給揮霍光了,可如果這樣的話,現在豈非更加自在隨意?」

  沈嶠搖搖頭:「那我就更不明白了。」

  晏無師:「以你的聰明,一定能猜出來的,你猜猜看,猜對了有彩頭哦!」

  最後還拖了個長長的語調,讓沈嶠忽然想到白茸故作可愛的腔調,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心想這難不成是魔門中人的獨特癖好?

  雖然這人十足惡劣,說話做事經常都讓人琢磨不透,冷不防就很有可能被玩弄一番,但沈嶠不得不承認,晏無師對天下大勢有著非同一般江湖人的敏銳和見解,與他談論這些事情時,對自己也大有裨益。

  宇文邕倚重浣月宗,換了一個繼任者卻未必還能繼續如此,佛門因宇文護之事被冷落至今,肯定不會放過討好新皇帝的機會,晏無師既然不想篡位,又瞧不上如今的太子,佛門必然趁虛而入,與太子親近。

  沈嶠:「晏宗主是想……另扶明主?」

  晏無師笑吟吟:「我家阿嶠好生聰明!」

  沈嶠黑了臉,誰是你家阿嶠?

  晏無師卻視如不見,居然還伸手捏了捏他的臉頰:「不錯,齊王宇文憲,排斥佛道,驍勇善戰,深得軍心,定能繼承宇文邕的志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