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頁

  昏睡的沈嶠看上去柔若無害,很好欺負,任誰看見他被晏無師抱在懷中,都要誤會兩人的關係。

  當然邊沿梅已經徹底往這方面想了,事後他派人查探了一下消息,再結合自己所見所聞,不難得出一個結論:這位玄都山掌教在敗於昆邪之手後,必然是受了重傷,他自知無顏回玄都山,又遇上師尊,索性就半推半就,當了師尊的孌寵,受師尊庇護,這件事很不光彩,他不敢對外人暴露身份,更不敢宣揚開去。

  但當邊沿梅看見清醒的沈嶠衣裳整齊坐在桌旁時,他又不太敢肯定自己的猜測了,因為對方即便依舊臉色蒼白,雙目無神,又生了一張漂亮出塵的面孔,卻絕不會令人聯想到依附別人生存的孌寵之流。

  「沈掌教遠來是客,這些日子師尊怕不得閒,你就在少師府住下,有什麼需要吩咐下人即可。」

  「多謝邊先生,給你添麻煩了。」

  邊沿梅失笑:「你是師尊帶來的人,少師府也是師尊的地方,這是我的分內之事,何來麻煩之說?」

  此時的他還隱隱有些失望,覺得以祁鳳閣當年天下第一人的風采,其弟子卻淪落至此,還要當人孌寵,未免可悲,若是當初落敗戰死,一了百了,反倒悲壯光榮,如今苟且偷生,又算什麼?

  沈嶠卻搖搖頭:「先時我殺霍西京,乃是因此人惡貫滿盈,罪不容赦,為免他去禍害更多性命,只能以殺止殺,但霍西京畢竟是合歡宗的人,希望不會為你帶來什麼麻煩。」

  邊沿梅沒想到他說的是這件事,一愣之後便道:「合歡宗與浣月宗不和已久,霍西京又殺了我的侍從,沈掌教殺了他,我反該多謝你才是。」

  沈嶠自嘲一笑:「若換了平日,旁人要殺個人,我定還要假惺惺勸阻一番,但遇上霍西京這樣的人,我自己倒先忍不住了,可見從前那些修心養性,也都是自己騙自己罷了。」

  他面色冷白,神情倦怠,就連自嘲的話,都說得溫溫和和,毫無威懾力。

  邊沿梅忍不住起了一絲憐惜之意,還反過來安慰他:「其實儒家也有言曰:以德報怨,何以報德!霍西京此人陰毒反覆,即便同為聖門同源,我也毫無好感,此人一死,怕有許多人都要感激你呢!」

  二人又聊了片刻,邊沿梅見沈嶠精神不濟,這才起身告辭離去。

  等出了門,迎面被冷風一吹,他回過神,想起自己起初進去,並不大將沈嶠放在眼裡,然而對方一番話之後,自己的輕視非但盡數消去,反倒覺得這人很是可親,令人不由生出親近之感。

  沈嶠分明也是察覺了他的想法,所以有意說起霍西京的死,一來讓自己承情,二來也好讓自己知道,他雖是跟在師尊身邊,卻不是任何人的禁臠。

  想通這一點,邊沿梅那僅剩的那一點點輕視,也全都盡數煙消雲散。

  ……

  晏無師回來的時候,沈嶠正在屋子裡下棋。

  沒有對手,自己就是對手,他一手執白,一手執黑,閉著雙目,手指一邊摸索棋路,一邊記棋譜。

  他每一步都走得很慢,要想很久,但幾乎每次落子,都會精準穩穩落在縱橫線交叉的那一點上,毫無偏差。

  沈嶠的功力雖然在緩慢恢復,眼睛卻一直時好時壞,好的時候能模糊看見一些東西,不好的時候等同瞎子,他平靜地接受了這個事實,卻不得不為以後最壞的結果作打算,有意無意訓練自己的耳力,以及對周圍事物的感知。

  晏無師站在門口看了許久,才走進來。

  沈嶠一開始還未察覺,專心致志沉浸在棋局裡,直到對方將手上東西往矮几上一放,他這才微微睜眼,端詳出現在自己視線中的模糊人影。

  「晏宗主?」

  待看清來人,沈嶠自然而然朝對方笑了一下。

  晏無師:「聽說你今日在外面遇見清都公主了,後者對你青眼有加?」

  沈嶠失笑:「是碰上一面,但也談不上青眼罷,公主天之驕女,我不過是一介平民,晏宗主說笑了。」

  來到長安之後,晏無師並未拘著沈嶠的行動自由,沈嶠若是願意,依舊可以在長安城中四處走動,不過也僅止於此。他如果想要出城,城門的守兵早得了邊沿梅的招呼,立時就會將人攔下來並上報到這裡來。

  晏無師輕笑:「那可說不定,聽說你跟玉生煙去鄴城的時候碰上韓鳳的女兒,對方不也同樣對你另眼相看麼?可惜了,清都公主性子嚴肅,知道你住在我府中,肯定不會將你當作正經人了,你就這樣白白錯失一段大好姻緣,否則若能尚主,藉助朝廷之力重回玄都山又有何難?」

  沈嶠無奈:「晏宗主很閒麼,我與清都公主不過說了幾句話,怎的在你嘴裡就成這般模樣了?」

  晏無師摸上他的臉,輕佻道:「你當清都公主是小家碧玉,見了誰都能親切聊上幾句?沒了武功身份,又不是沒了臉,單憑你這張臉,就能招來不少桃花,那個穆提婆不就是那些桃花之一麼?我看你以後出門,不如學那些高門女子,戴上冪籬,也免得屢屢遇上桃花劫,否則若是傳出去,旁人都說我的孌寵在外頭招蜂引蝶,讓我的臉面往哪兒擱呢?」

  按照沈嶠對晏無師的了解,他這麼興致勃勃逗弄自己,要麼是心情大好,要麼是心情不好。

  就不知道今日到底是哪一種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他聽見晏無師道:「我有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要告訴你,你想先聽哪一個?」

  沈嶠:「好消息是對我而言,還是對晏宗主而言?」

  晏無師:「自然是對你而言,你這樣惡意揣測我,我會傷心難過的。」

  這話湊近前了說,聲音壓得有些低,甚至帶上幾分曖昧。

  不管同樣的情形在這些日子上演過多少次,沈嶠也習慣不了,當下便微微側過頭,避開對方將欲噴在自己臉上的溫熱氣息。

  但避開了臉,卻避不開耳朵。

  耳廓與耳垂隨即被暈染上一層淺淺的紅,像白玉上的一抹緋痕,令人忍不住想上手摸一摸。

  晏無師也的確這樣做了,沈嶠避無可避,不得不出手格擋,兩人就著一坐一臥的姿勢,瞬間交手數十招,最後的結果自然是沈嶠整個人被扯進晏無師懷裡。

  然後晏無師嘖了一聲:「你太瘦了,抱著真不舒服。」

  便鬆手將他推開。

  沈嶠:「……」

  晏無師:「不過手摸著倒還舒服。」

  沈嶠的手指節修長,因為生病而透著一股冷白,摸上去卻手感甚好,晏無師便像把玩羊脂玉似地把玩他的手,順便將原本冰涼的手給捂熱了,摸上去也就更像一塊暖玉。

  他做事隨心所欲,從不考慮旁人心情,自己摸著舒服了,哪裡管沈嶠高不高興,若是沈嶠不高興,他反倒越覺得有趣,說不定還要變本加厲。

  果然,他抬頭看見沈嶠的表情,便笑道:「阿嶠,你不高興麼,我原還想告訴你與玄都山有關的消息呢,你不想知道啦?」

  沈嶠趁他不防,手指一彈,順勢將手抽回來,縮進袖中,再也不肯露出分毫。

  晏無師有些可惜地看了他的袖子一眼,方才道:「你當日直接離開玄都山,沒留在那裡親眼看一看玉台論道的情形,當真是有些可惜了。聽說純陽觀易辟塵的弟子李青魚頭一回下山,就打敗了雪庭和尚的弟子蓮生與臨川學宮的何思詠,還有玄都山兩位長老,最後逼得你家郁師弟不得不親自下場,才以半招之差贏了他,青城山純陽觀李青魚之名,當即就藝驚四座,名震天下。」

  聽見這個消息,沈嶠臉上也浮現出驚異訝然的神色:「李青魚?我曾聽說他被易辟塵收為關門弟子,卻極少在人前露面。」

  晏無師:「不錯,此番玄都山玉台論道,正是他的成名第一戰。」

  蓮生與何思詠等人,這都是江湖上年青一代有數的高手,雖說肯定不如天下十大,可放眼江湖,能夠打敗他們的人也為數不多。

  雖說他最後輸給郁藹半招,但以郁藹的身份資歷,李青魚輸的那半招,非但不是恥辱,反是榮耀。

  試想一下,郁藹是祁鳳閣的弟子,而祁鳳閣則是當年武功天下第一,能只輸給郁藹半招,豈不說明李青魚的水平也已經相差仿佛,不日便可超越了?要知道他年紀輕輕,這又是頭一回下山入世,就有如此能耐成就,假以時日,怎知不是又一個天下第一人?

  反觀玄都山,先有沈嶠敗於昆邪之手,雖說其中大有因由,但外人不知內情,只當沈嶠名過其實,不如其師遠甚,郁藹廣邀天下宗門於玄都山玉台論道,無非也是為了正式宣布玄都山入世,順帶打響名頭,以懾天下人心,誰知這次又冒出一個李青魚來,玉台論道沒能讓玄都山重新威震天下,反倒成就了李青魚的名聲。

  這也不是說玄都山就此淪為二三流門派,但這個開頭,估計郁藹等人必然大感晦氣,外人提起玄都山,難免也會多了幾分微妙,少了幾分敬畏。

  祁鳳閣畢竟只有一個,沒了他,玄都山已不復當年風采,難怪當年要封山出世呢,約莫是他早就料到自己的後代弟子們不爭氣,才不得不出此下策罷?

  這是世人皆有的想法。

  沈嶠心思何等剔透,晏無師單單只說了幾句,他便已經猜到之後那許多。

  第30章

  沈嶠道:「我早就聽說易辟塵晚年收了一名弟子,天縱之姿,根骨清奇,十五歲上便已將純陽觀中所有典籍盡數閱覽,熟記於心,但當時易辟塵並未讓這名弟子展露人前,而是命他獨自前往西域崑崙一帶遊歷,如今看來,易辟塵的確是深謀遠慮,十年磨一劍,這把劍一旦出鞘,必然大放光彩!」

  晏無師奇道:「你慣來喜歡做好人,但此番過後,玄都山這天下第一道門的名頭,興許就要易主了,你家師弟吃了大虧,師門丟臉,你卻不傷心難過,反倒對李青魚讚譽有加?」

  沈嶠道:「郁藹自負偏激,讓他長長教訓也好,世上豈有永遠的天下第一?人生有起有落,宗門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