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無師卻似沒有半分意外,接著道:「廣陵散那邊印證了殘卷內容,過來與我會合,並告知一個消息:汝南黃家蓄養私兵,暗中與突厥人勾結。」
這年頭亂世紛紛,今日你坐皇位,明日我坐皇位,那都不是什麼新鮮事,也就是近幾十年來,天下局面才稍微穩定一些,就算有人野心勃勃想造反為王也不奇怪,只是……
沈嶠:「雖說宇文贇殺害能臣,令人心寒,但畢竟有宇文邕為他打下的底子,周國又剛剛併吞了齊國,正是鼎盛時期,黃家這點兵器,頂多也就足夠扯起一兩千人的隊伍,就算能攻占汝南,怕也沒什麼用處。」
晏無師面色詭異:「你錯了,黃家無須造反,也無力造反,他們只是突厥人的狗,只要突厥人分一點殘羹冷炙,也就夠他們吃喝不盡了。」
沈嶠有點迷惑,聽不大明白:「恕貧道愚鈍。」
晏無師:「宇文邕一死,突厥人就沒了心腹大敵,他們支持廢齊王室,意在重新分裂北方,以宇文贇的能耐根本守不住家業,而汝南之地兵力精悍,素來擁護周室正統,屆時黃家只要拖住汝南一地,令朝廷分身乏術,而宇文憲等良將又已被宇文贇剷除,這等情況之下,周朝就無力阻止齊國死灰復燃了。」
沈嶠心道北周倒霉,你又有什麼可高興的?
「你先前不是支持宇文憲登基麼,如今他已不在,浣月宗的勢力又悉數被拔起,你要如何是好?」
晏無師眨眨眼:「好阿嶠,你這是在為本座擔心麼?」
雖說容貌不顯,可畢竟也年過不惑了,竟還裝起可愛來,真是……
太不要臉了。
第90章
沈嶠是個不善於說謊的人,所以他在「是」與「不是」這個答案面前遲疑了片刻,方才搖搖頭。
可就是這片刻,已足夠讓晏無師看出真實的答案。
他道:「沈道長,本座有一事不解,還請賜教。」
「……請講。」沈嶠從未聽過他用如此正經嚴肅的的語氣說話,一時還差點被唬住了。
晏無師:「佛門有出家人不打誑語之說,道門可有類似的教誨?」
沈嶠不知其意,還認真想了想:「並沒有像佛門那樣嚴厲約束,但無論儒釋道哪一門,又或尋常人,不打誑語都該是有德之人的德行。」
晏無師奇道:「那你為何明明是在擔心本座,卻還要搖頭否認,這豈不違逆了你的信條?沈道長,你入世日久,可越來越學了一身奸狡滑頭了啊,再這樣下去,怕不連坑蒙拐騙都要上手了?」
他將沈嶠耍弄一番,見對方閉口不言,知道是被逗得炸毛了,這才心滿意足說起正事:「周朝之中,獨宇文憲最能繼承宇文邕的衣缽,若有他來當皇帝,周朝必然還能再興盛二十載,只可惜宇文邕一葉障目,不聽勸告,非要將皇位傳給兒子,以致有今日之局。」
沈嶠:「父傳子,子傳孫,有子嗣的人難免會陷入個中循環,縱觀史書,那些有兒子的帝王,縱是兄弟再賢良,只怕也不會考慮。」
晏無師哂道:「我本以為宇文邕會是例外,如今看來倒也是高估了他。他既然不肯傳位給宇文憲,宇文憲又不肯謀朝篡位,有今日下場也在情理之中,只不過宇文氏一族也將止步於此,宇文贇之後,周朝必然盛極而衰。」
沈嶠點點頭:「這樣說來,你必早已料到今日局面,提前作好準備了,難怪我前往京城邊宅時,那裡早已人去樓空。」
他沒有介懷晏無師對自己留了一手,反是為沒有造成更大的傷亡而慶幸。
晏無師:「因為邊沿梅奉我之命,早已提前撤退,如今留給宇文贇和雪庭的,都是一些被捨棄的產業,不足一提。你們能夠安然離京,一路不受騷擾,便是他聯繫朝中故舊,暗中相助的緣故。」
宇文贇一意要滅宇文憲滿門,宇文誦則是漏網之魚,所以沈嶠帶著他離京的這段路程最為危險,等到距離長安越遠,反倒就越安全,因為那時候宇文贇覺得他們已經魚入大海,很難再追回來了。
沈嶠並不愚鈍,沉吟片刻便已聽出晏無師的弦外之音:「你不看好宇文氏,便是已經物色好新的江山之主了?」
晏無師笑道:「你怎麼不猜是本座自己想坐那個位置?」
沈嶠搖搖頭:「你不會。」
他說得這樣篤定,連晏無師也禁不住起了探究的興致:「為何不會?」
沈嶠心說你雖然喜怒不定,狂妄張揚,但若有心想當皇帝,早該合併魔門三宗的勢力往北周滲透,再趁機竊取皇權了,何至於玩著玩著就玩脫了,到頭來還被雪庭他們合力圍剿?分明是做事只憑喜好,連皇位都不放在眼裡。
不過這話若說出來,只怕又要被對方百般取笑,沈嶠隨口漫應:「你猜?」
晏無師:「……」
難得也有能令對方吃癟,啞口無言的時候,沈嶠不僅面露笑意,甚為暢快。
笑容無聲無息,晏無師看在眼裡,嘴角笑容慢慢消失。
這人心腸委實太軟,又總是記恩不記仇,若一開始在半步峰下發現他的不是自己,而是桑景行段文鴦之流,此人又會如何?他忽然浮起如是念頭。
晏無師不信人性良善,抱著玩弄人心的目的,從前不斷試探,也不過是為了將沈嶠性情里最陰暗的一面挖掘出來,誰知兜兜轉轉,哪怕是武功盡廢,瀕臨絕境,回到原點,對方卻依舊從未變過,好像就算再往沈嶠身上強加多少難關,也不會將他壓垮。
不,還是有些變化的。
起碼他變得更加知進退,對局勢人心的掌握也更加嫻熟。
又或者說,過往種種困境,對於沈嶠而言,不過是如同磋磨的刀具,反而將原本掩蓋在美玉外面的石頭悉數削去,令美玉綻放光芒,越發瑩潤晶瑩,而這塊「美玉」,其實就是沈嶠的道心。
千錘百鍊,道心如初。
沈嶠見對方停住腳步,若有所思望住自己,不由莫名:「怎麼?」
「無事。」晏無師道,「我只是忽然想通了一個問題。」
沈嶠:「嗯?」
晏無師笑而不語。
先前他厭惡「謝陵」的影響,覺得那並非自己真實本意,幾番想將那份異樣感覺強壓下去,又認為只要修補了魔心破綻,這份感覺也會隨之消失,卻沒想到所有一切都隨著對方的笑容而復甦。
他不願承認自己不將天下人放在眼裡,卻終有一日會將一個名字放在心上。
人心險惡重重,有背信棄義,有忘恩負義,也有拋棄妻子,為了榮華富貴不擇手段,晏無師看過許多,也不以為意,因為他自己就是一個自私涼薄的人,天下事只分他看得上眼和看不上眼,沒有可做也不可做之分。
然而晏無師不得不承認,只有一個沈嶠,自己無法改變他。
天下雖大,也只有這麼一個沈嶠。
晏無師:「本座忽然想起一件有趣的事情,你要不要聽?」
沈嶠:「不。」
晏無師置若罔聞,自顧自說道:「從前有個人,他從一堆金銀珠寶里發現一塊石頭。」
沈嶠抽了抽嘴角,他方才好像已經說過不想聽了罷?
晏無師:「但他很難相信那只是一塊普通的石頭,覺得能跟滿屋金銀堆疊在一起的一定也是寶貝,所以總是帶在身上,還找了許多人來鑑定打磨,但毫無例外,每個人都對他說,這只是一塊普通的石頭,毫無出奇之處,你猜最後怎麼著?」
「?」沈嶠一臉茫然外加莫名其妙。
晏無師:「最後,他終於相信這的確一塊毫不值錢的石頭,但在此人眼裡,跟那滿屋子的金銀財寶相比,即使它只是一塊石頭,也是一塊萬中無一的石頭。」
沈嶠:「……」
這故事怎麼聽著那麼奇怪,果然很難從一個不太正常的人口中聽見一個正常的故事。
他忍不住道:「千金難買心頭好,有些人不吝錢財,只為了找到旁人眼中不值一提的物件,依我看,此人打從一開始就喜歡那塊石頭勝於其它金銀珠寶罷,只是他囿於固有成見,不肯承認這一點而已。」
晏無師笑了起來:「不錯,你說得有理,千金難買心頭好。」
最後一句話說得意味深長。
沈嶠:「不過晏宗主為何忽然說起故事,這與宇文氏又有何關聯?」
晏無師:「沒有關聯啊,本座閒著沒事逗你玩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