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如慕容沁所說,那裡早已埋伏重兵,個個弓箭上弦,只待萬箭齊發,便能將顏英和宇文誦射成蜂窩。
顏英沒有半分停留,反而加快了腳程,他低下頭對宇文誦道:「七郎,你聽我說,待會兒我護著你,等這一波箭雨過了,他們必然要重新上箭,就趁這一會兒工夫,你沿著城牆下面跑,那裡的小門沒關,有我斷後,你只管往前跑,沈道長就在後面,想必很快能追上來,到時候你就跟著他,什麼也不要管,千萬別回頭,知道嗎!」
宇文誦從小就被宇文憲所喜愛,認為是宇文家將來最有出息的一個孩子,可見何等聰穎,他如何會聽不懂顏英的言下之意,聞言死死咬著牙:「顏叔!」
顏英知道他聽懂了,嘴角扯開,一面躲開由上而下的箭雨,不一會兒,他背上就中了好幾箭,但他反而將宇文誦摟得更緊,腳下也沒有片刻凝滯。
他帶著宇文誦奔向還未關上的側門,手持槍戟的士兵前來攔截,都被他一一打退。
「走!快走!跑出去!」他鬆開宇文誦,對他喊道。
「不要放箭,住手!」一道人影衝到城門上,制止那些準備第二波放箭的士兵。
城門守將瞧見來人身份,均不敢妄動,然而守將身邊的人卻道:「繼續放箭,沒有我的命令,不准停下!」
「住手!」普六茹堅喝道,「大都督,陛下並沒有下令對齊王一家趕盡殺絕,你這是何故?」
劉昉呵呵一笑:「隨國公,想那齊王宇文憲還曾在先帝面前進言,說要提防你,你不僅不恨他,現在反而站出來為他說話,這又是何道理?」
普六茹堅:「齊王向先帝進言,那是他職責所在,一片公心,我不至於連這點容人之量都沒有,這稚子卻是無辜,大都督何妨放他一馬,也算積德了!」
劉昉轉念一想,宇文憲在朝廷民間威望甚高,現在皇帝驟然發難,很多人還沒反應過來,等風波一過,為齊王一家求情的人必然很多,自己又何必去觸那個霉頭呢?
「也罷,我就給隨國公一個面子,不過我得提醒你一聲,我這邊手下留情也沒用,陛下早已派了高手在城外伏擊,這小童就算能出這個門,照舊是死路一條。」
普六茹堅心頭咯噔一聲,忍不住往城外的方向望去。
居高臨下,他清楚地看見宇文誦撞撞跌跌出了城門,那頭卻已經有三人朝他走了過去。
一人光頭。
一人斷臂。
還有一人,手腳俱全,器宇軒昂。
那三人里,隨便挑出一個放到江湖上,都是一等一的高手,用來圍堵一名小童,實在是殺雞用了牛刀。
普六茹堅認不得光頭和斷臂之人,卻認得最左邊那個。
「陳恭?陛下對宇文誦竟如此重視,連他都親自出馬了?」
誰都知道,趙國公陳恭乃皇帝新近寵臣,甚得帝心,對方獻了太阿劍,又引薦了合歡宗給皇帝,與佛門分權,順便取代浣月宗原先在皇帝身邊的影響力,宇文贇巴不得能夠左右制衡,陳恭的得寵水到渠成。
劉昉在旁邊應道:「斬草除根,都說宇文七郎天資聰穎,陛下只怕放虎歸山,日後給自己埋下禍患。」
二人正說著話,宇文誦已經停住腳步,他定定看著前面三人,似乎不知作何反應。
寶雲朝他一笑:「宇文七郎,我勸你莫要再跑了,陛下給我們的命令是死活不論,你若肯乖乖聽話,跟我們回去,便可免了皮肉之苦。」
普六茹堅遙遙望著,暗嘆一聲,心想難道宇文家這最後一絲血脈,還是註定保不住麼?
正作此想之際,便見一道人影從城中掠來,見城門俱已關閉,索性縱身而起,竟如平地踏雲,步步往上,還沒等城牆上眾人反應過來,對方已經從他們身邊飄過,又飄向城下。
凌波微波,足不沾塵,天闊虹影,落落長風。
這等輕功,實已到了出神入化之境,如劉昉與普六茹堅二人,早已看得目瞪口呆,更勿論其他士兵。
「三位手下敗將,貧道來遲一步,還望恕罪。」
宛若從天而降,沈嶠抱著竇言,落在寶雲等三人面前。
第85章
大家彼此都是老熟人了,再度重逢,連自我介紹都省去了,閻狩一條手臂廢在沈嶠手裡,見了沈嶠登時殺意盈然,比在場任何人更想殺了他以泄心頭之恨。
陳恭倒還能露出笑容:「婼羌一別,多日不見,沈道長可還安好?」
沈嶠似乎不願與他說話,竟是連半句敷衍都懶得開口。
換作從前的陳恭,自尊心奇高,遇上有人看輕自己,只怕肺都氣炸了,二話不說就要擼袖子與人打架。但時移勢易,他如今位高權重,眼界心胸仿佛也隨之寬廣起來了,非但沒有因為沈嶠的冷眼相對而生氣,反倒和顏悅色勸說起對方來:「沈道長,佛道二門被禁由來已久,然而陛下一登基,就將佛道解禁,道長可知這其中意味著什麼?」
沈嶠還記得當初在破廟裡,陳恭連一個驢肉夾餅都看得跟寶貝似的,大字更不識幾個,現在卻對他說起皇帝禁佛道的目的來,只怕將陳恭趕出門的後母,做夢都不會想到繼子會有今日,兩相對比,沈嶠只覺人生際遇,最是莫測,尤其身在亂世,只要捨得下臉皮操守,又有足夠的膽魄野心手段,如陳恭這般,倒更像是激勵人上進的典範了。
「意味著什麼?」他淡淡反問。
陳恭笑道:「意味著陛下對佛道並無偏見,不管是佛門,還是道門,只要願意歸順朝廷,陛下都會一視同仁。沈道長出身玄都山,本是當仁不讓的掌教人選,卻被奸人所趁,奪了掌教之位,若你願意,陛下願意全力支持你復位。如今玄都山在道門的地位逐漸被青城山取代,如有朝廷的扶持,想要恢復天下第一道門的容光,也不過是彈指之間的事情。不知沈道長意下如何?」
竇言再聰穎,這些涉及天下江湖勢力分派的內容,她也多半聽不懂,但她卻能聽出陳恭話語裡的引誘之意,對方雖然有三人,卻好像很忌憚抱著自己的這位道長的實力,所以寧可先誘之以利,避免動武。
他會被說動嗎?竇言有點緊張,抓著對方衣襟的力道也不由大了一點。
她餘光一瞥,看見被沈嶠牽著手的宇文誦,雖然繃著一張臉,但也同樣泄露了眼神里的緊張,顯然與她有著同樣的擔憂。
寶雲也順著陳恭的話道:「不錯,沈道長,這世上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合歡宗之前有所得罪,那也是因為咱們立場不同,各為其主,桑景行曾對我說,當日你之所以會落入他手中,全因晏無師將你制住,雙手奉上,又以言語誘之,他才會一時失察,歸根結底,咱們共同的敵人,還應該是晏無師才對。陛下廣納天下人才,我合歡宗本與佛門不和,如今卻也願意同為陛下效命,若再加上道門,那可真是一段佳話了。等天下一統,道門的地位自然水漲船高,以陛下對道門的看重,別說玄都山掌教,就是你想要國師之位,陛下必然都會痛快許之。」
那天他見識過沈嶠的厲害,閻狩手臂被斬更是在眼前發生的事情,寶雲估量著就算自己與沈嶠對上,下場也不會比閻狩更好。
閻狩想要報一臂之仇,他卻沒有被仇恨蒙蔽了雙眼,這樣厲害的敵人,自然是能不結仇就不結仇。
若白茸在此,定會心生驚嘆。想當初她與沈嶠初見,後者眼瞎落魄,半點武功也沒有,只能任人魚肉,然而短短几年時間內,沈嶠已經從一無所有,人人可欺的境地,又一步步走到如今連合歡宗長老也不能不嚴陣以待的位置。
沈嶠:「先帝在時,我曾入宮面見,當時先帝就已經提出願助我一臂之力,令玄都紫府成為道門柱石,我要答應,當時就答應了,又何須等到今日,論威望信義,先帝豈非比宇文贇更可靠?」
言下之意,竟是瞧不上宇文贇。
陳恭:「也罷,看來沈道長今日為了這兩名與自己毫不相干的小兒,寧願將自己置於危險之地,看在你我以往的情分上,容陳某再提醒你一句,你這樣做,無疑是與朝廷作對,從今往後,佛門、合歡宗,乃至朝廷的人,將再容不下你,等到將來周朝江山一統,你更要與天下人為敵,你可想好了?」
沈嶠露出微微詫異的神色:「情分?你我有何情分?是你當日為了避免被穆提婆當作佞幸,賣友求榮,將禍水引到我身上的情分嗎?」
溫厚君子,終也有對人冷嘲熱諷的一日,若不是對陳恭實在不恥,對合歡宗眾人印象極差,沈嶠也不會口出此言。
提及往事,陳恭面上掠過一抹異色,有尷尬,心虛,也有惱怒,如同臉皮活生生被人揭下來一般,火辣辣的疼。
「沈嶠,你總是這樣不識時務。」他一哂,「既然如此,就不要怪我了。」
閻狩早對沈嶠咬牙切齒,在他看來,寶雲和陳恭所說的都是廢話,江湖上能作主的還是拳頭,誰拳頭硬,武功高,誰就說了算,當日的斷臂之仇,他引以為恥,畢生難忘,不管沈嶠今日是否答應陳恭的勸降,他都要殺了對方,所以陳恭的話剛落音,他便縱身一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向沈嶠身邊的宇文誦。
他的目的很明確,自己要對宇文誦下手,沈嶠就不能不分心去護住宇文誦,如此一來他自己肯定會露出破綻。
閻狩的速度極快,這個念頭剛起,他的手已經到了宇文誦面前,堪堪碰上對方的頭髮,沈嶠果然提劍來擋,閻狩早有預料,卻忽然折身一掌拍向沈嶠懷裡的竇言!
這一掌下去,若是正中竇言頭頂,女童必然腦漿迸裂七竅流血而死。
寶雲和陳恭自然也沒有閒著,在閻狩出手的時候,他們也動了。
兩人分作兩頭攻向沈嶠。
距離在婼羌,陳恭的武功似乎又有所長進,他的劍宛若綠波,迅如雷蛇,伴隨著真氣一層層蕩漾開去,若仔細觀察,不難發現他的武功十分駁雜,幾乎涵括各家之長。
陳恭以幸臣起家,讓他窺見武道門徑的是沈嶠,真正手把手教他武功的卻是穆提婆,但穆提婆的武功僅稱得上二流,很快陳恭就發現自己能從穆提婆身上學到的有限,天分過人,過耳不忘的他開始將目標放得更高更遠。在跟隨齊帝高緯之後,陳恭自然接觸了更多齊國高手,這其中就包括慕容沁、合歡宗等人,陳恭將自己學到的武功與他無意間得到的《朱陽策》殘卷融合,不知不覺竟一步步在武道上越走越高。
這等良才美玉,比之沈嶠晏無師也有過之而無不及,即使陶弘景在世,亦得稱讚一聲天縱奇才,亂世出英雄,更出梟雄,這天下給了陳恭充分施展的餘地,他這一生註定不會流於凡俗。
此時此刻,他攻向沈嶠的這一劍里,既像是從慕容沁的刀法里改動的,又像是終南派里的終南劍法一脈,兼刀法的凌厲霸氣,與終南劍法靈動飄忽於一身,劍氣裊裊,猶如白雪飛絮,片片落下,似乎無處不在,又幾不可察,令對手很難捉住命脈。
閻狩飽含仇恨,寶雲伺機暗算,陳恭又步步緊逼,三人俱非易與之輩,而沈嶠卻一手迎敵,另一隻手抱著竇言,還要護住宇文誦,面對四面八方湧上來的攻擊,幾乎像是身在天羅地網之中,沒有逃脫的空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