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5|師娘前女友(37)

  「疼不疼?」

  始料未及的是, 她問了一句他沒有放在心上、更不奢望她會問出口的話。

  疼不疼?

  他不知道。

  袖口滑出玉手,她偏過頭去瞧他受傷的耳朵。

  血肉模糊, 慘不忍睹。

  琳琅暗道, 一二三四五都是捨得對自己下手的狠人啊,而且乾脆利落, 從不拖泥帶水。

  大盛的血衣密探共有七十五人, 從血蟲的種下之日起, 對王朝忠心耿耿, 從無二心。然而, 刀口舔血的日子過多了, 難免產生金盆洗手的念頭, 可是無一例外, 他們全失敗了。

  失敗的原因多不勝數,特殊的一點在於,他們抵擋不住對血蟲的依賴, 承受不了碎骨斷筋的疼痛, 尤其害怕一身修為從此蕩然無存。習慣站在高處俯瞰的人,是無法甘心自己與凡夫俗子混為一談。

  這個少年在過去二十年裡,總是嬉皮笑臉地混日子, 鬥雞遛狗, 吊兒郎當,將紈絝公子的架子學得七八分。身段軟,臉皮厚,嘴上仿佛抹了油似的, 你總疑心他是風月場所里的常客老手,沒有半點值錢的真心。

  偏是不正經的人,脊骨卻比尋常男兒要硬上三分。

  李千機垂眸凝視她。

  長公主今日別致風流的驚鵠髻是他親手綰的。除了他醒來那次,她為了哄騙自己而精心穿戴過,其餘時間,她仗著自己那張風華絕代的臉,懶得梳妝打扮,髮髻總挑最簡單的來。

  以及,這雙耳垂下的朱紅流蘇,也是他出任務之際,偶爾從攤面上窺見,想到她唇上胭脂,不染而朱,於是毫不猶豫地要下了。

  得手之後,他又開始忐忑不安,小玩意既不是多名貴的翡翠,也不是多襯人的珍珠,它的前主人是個再普通不過的糟老頭子,一雙糙手,頭髮也亂糟糟的,有著生意人的圓滑,皺巴巴的老臉上團著和氣。

  也許是他盯著的時間過長,老頭子心神一動,特意拉著他,神秘兮兮地說這對紅流蘇耳環叫紅絲暗系,最適合新婦敬茶,要不是看他骨骼驚奇風度翩翩,一般人老頭還不買。

  嘿,坑蒙拐騙到祖師爺的頭上了。

  瞧著糟老頭子亂轉的眼睛,李千機心頭敞亮,這老貨絕對坑害了不少像他這樣單純天真情竇初開的少年郎。

  於是李神棍掐指一算,更加神秘兮兮跟老頭子掰扯,言及他兒孫今日必有血光之禍,需要破錢消災,把老頭子唬得一愣一愣的。老頭子為了給兒孫消災,忍著肉疼,願意把整個攤子的物件送給李神棍。

  李千機忽然就編不下去了。

  明明他以前騙死人不償命,撒謊穩如狗,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難道是心裡裝了個人,心腸也就軟了嗎?

  他老老實實說明是誤會一場,又老老實實掏了銅板買下了這對紅流蘇。更懷著一股隱秘的心思,李千機將流蘇壓進了琳琅漆紅妝奩的最底層。

  他想,也許這對粗糙廉價的殷紅流蘇,不該出現在長公主紛華靡麗的生命中。

  結果第二天,他見得她耳邊一抹瀲灩紅光。

  頃刻裂骨之痛,甘之如飴。

  李千機不禁伸出尾指,勾了勾琳琅的嘴唇,仿佛是在疑惑她的唇珠為何比其他女子還要來得飽滿柔軟,不然怎會令得他神魂顛倒,自甘墮落到如此程度。

  「長公主,對你來說,萬人之上真的有那麼重要?」

  他知道她在織一張網,他與師兄們全是她蜘蛛絲上的獵物,借門弟子之手,攪動天下風雲。

  她是在報復師傅嗎?連帶著遷怒他們這些師兄弟?

  還是說,她一貫如此心狠手辣,只是從前嫁做人婦,不得不掩藏野心。

  「這個答案,對你來說,重要嗎?」她反問一句。

  心思玲瓏的少年沉默了半晌。

  「重要。」

  他抬起自己的手,點點猩紅,「你看我這雙手,現在沾的是自己的血,鬧得再厲害,至多把自己禍害死,也不礙著誰的路。天底下沒了一個李小狗,還有陳小狗、王小狗、蔡小狗,好兒郎一大把。」但是,身陷蛛網越久,他就越不能確定自己是否還能依舊清醒。

  今日是四師兄,那明日呢?

  他雖是人間畜生,卻也不想把自己的屠刀斬向師兄弟。

  琳琅與他對視一會,慢慢的,雙指纏上了耳朵。

  熾熱的火星落入他潮濕的胸腹。

  李千機緊咬血唇。

  她將紅流蘇耳環拆下,捋順絲縷,原原本本的,分毫不差的,還給了他。流蘇橫在掌心,恰似一道血痕,橫開了兩人的差距。

  「我……明白了。」

  少年指節僵硬,生澀地,笨拙地,緩緩地合攏掌心。

  烏雲傾壓,雨聲不絕。

  少年轉身出了檐廊,暴雨如珠,喧譁於世,讓俊俏的少年郎君瞬間淋成了落湯雞。

  李千機仰著頸,任由雨水滲入面具,划過喉嚨,沖刷他渾身血跡。

  「啪。」

  輕輕的一聲,他跪在階梯之下,在如晦風雨之中,雙手高舉額頭,再度貼地,恭謹慎重地行了一個拜師禮。

  他嘴唇浸得發白,嚅動片刻,重新喚回往日的稱呼。

  「……師娘。」

  只是師娘。

  只能是師娘。

  「亂世動盪,人心叵測,小五笨手笨腳,擔當不了參謀重任,恐怕要辜負師娘的厚愛了。師娘身居高位,又奇謀迭出,世人對您虎視眈眈,更應小心謹慎才是。」他單手捂住面具,一手解開系帶,露出了一張因為長久不透氣而蒼白得毫無血色的臉龐。

  「很遺憾,下一次春暖水溫,小五……小五不能給師娘捉鱖魚烤了。」

  纏磨到近乎溫柔的聲音,轉瞬被雨聲覆蓋。

  濃密的睫毛盛著一彎清凌凌的水珠,積得越來越多,睫毛難承其重,啪嗒一下,跌碎在臉頰上。

  是冷的,又是熱的。

  只願,這一拜,是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若世事只如初見多好。

  她仍是凜若冰霜不容褻瀆的長公主,而他,也仍是門上下最惹人嫌的小霸王,拈雞惹狗,遊手好閒,每天最煩惱的事,不過是絞盡腦汁躲逃夫子們的功課。

  不高興了,去後山順手牽個羊,瞞著師兄師弟們,偷偷烤一隻皮脆肉嫩的小野雞,胸膛再煨熱兩口甜酒,肚子一飽,屁股一拍,二郎腿一翹,嘴裡銜著一根狗尾巴草,逍逍遙遙地睡個昏天黑地。

  少年人的快活總是如此簡單,悲傷也如短風消逝,從不過夜。

  不像現在,惹了滿身情傷,就算吃一百隻燒雞,他內心還是難過得要死。

  「公、公公公子,您還要叫雞嗎?」

  店裡的小二巍巍顫顫,根本沒有勇氣去看桌腳底下摞起的一大疊油盤跟滿地雞骨頭,他怕自己多說一句,也要被這位胃口巨大的公子吞進肚子裡。

  掌柜躲在櫃檯里,朝著小二拼命使著眼色,他也是欲哭無淚,本以為這位公子光鮮亮麗,是個再得體不過的斯文人了,誰知他一進門就叫了燒雞,叫就叫吧,可他愣是從早上吃到中午,從中午吃到晚上,骨頭啃得乾乾淨淨,沒有半分肉絲,將他的客人全嚇跑了。

  連他老母辛辛苦苦養了多年的烏毛雞也沒有逃脫大廚的毒手,祭了對方的五臟廟。

  好可怕的瘟神啊。

  「不叫了,今天超生完了,累死小爺的嘴。」李千機啃完最後一根雞骨頭,筷子一擲,準確利落插進了雞骨頭中,燈影重重下,活像兩炷高香。

  掌柜跟小二都快嚇尿了。

  李千機伸了個懶腰,雙腿交疊放在桌上,身體瀟灑往後一仰,凳子三隻腳俱是離地,只剩一根可憐兮兮地撐著,任他怎麼翻轉騰挪,始終穩如泰山。

  店小二咽了咽唾沫。

  李千機砸了砸嘴,摸著下巴,「對了,小二哥,再給小爺上一缸能烈死十頭老虎的猛男酒,喝死算小爺自己的!」

  可憐掌柜年過半百,心臟嚇得噗噗亂跳,哭喪著一張老臉,「公子,你莫要開玩笑了,本店小本生意,哪裡敢做這種烈酒,要是官差大人知曉,我們鐵定挨上一頓板子。」

  「好吧。」他遺憾至極嘆了口氣,「看來今夜是醉不成了。」

  少年揚唇一笑,「那不如宰幾個黑心店家,去官府領賞錢買烈酒!」

  掌柜與店小二臉色大變,抽出袖中刀劍,寒芒直逼而來。

  「咔嚓。」

  骨頭碎裂,二人尚未看清他出手的招式,便已制服在地。

  掌柜吐出一口血牙,求饒道,「不知是道上哪位爺,小人是慈悲盟的一名刺客,有眼不識泰山,竟犯到您的頭上,願奉上黃金千兩,贖己一命。」

  「唔,你們慈悲盟還挺有錢的嘛。」

  慈悲盟取名慈悲,實際上是六國刺客的老巢,盟主神龍不見首也不見尾,從未窺得一鱗半爪。

  黑靴踩在兩人的肩骨上,少年狂傲不羈,「說出你們的接頭暗號,小爺饒你不死。」

  掌柜猶豫了一下,「您別為難我們,這是我們內部的暗契,不能說的。」那位小太歲坐鎮慈悲盟,手段陰險狠辣,遠超前人,他們這些蝦兵蟹將根本不敢違逆命令。

  「不說?那你們去見見你們的官爺相公吧,讓他們好好疼疼你們這些小刺客。」

  「少俠等等!」掌柜頭皮發麻,「我說,我說。」

  六國戰爭又起,王城紛紛戒嚴,對刺客更是諱莫如深,他要是進了官府,只怕腦袋不保,慈悲盟的千里追殺令雖然可怕,那他也得有命活到那一天。

  「我們的暗號就是——天王蓋地虎!」

  「……」

  李千機用傻子的眼神看他,「小爺還小雞燉蘑菇呢,你糊弄三歲小孩吧。」他不再給兩人說話的機會,一掌劈暈,再用店裡的麻繩牢牢捆住。

  「領賞錢去嘍,駕——」

  他一夾馬肚,呼嘯而去。

  從此,天地朗然,他孑然一身,蹤跡遍四海,長醉三萬場。

  這一夜,有人黯然神傷,亦有人決定斬草除根。

  「公主殿下,小太歲來了。」

  「那人呢?」

  「公主殿下,小太歲無所不在。」

  澹臺明月看著空無一人的房間,儘管身邊有侍衛隨從,頸肩汗毛依然直立發寒,她強忍著恐懼,「小太歲,本宮願酬三座城池,向你買一個人的性命。」

  說出口後,她忽然感覺一陣輕鬆。

  如今元公子得了父皇寵信,出入皇庭,冊為國師,堪稱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受到無數貴族小姐的追捧。她三番兩次向父皇授意賜婚,他卻總是推脫,想來是心中藏了一根刺。只要這根刺不拔掉,她永遠都無法得到元公子全心全意的認可。

  眼下元公子隨著父皇出征大澤,他用兵如神,想來取下大澤是早晚的事。待他凱旋,榮光加身,她就更沒有與他並肩而站的資格了。

  澹臺明月想要快刀斬亂麻,將橫在面前的阻礙都掃清。

  「……誰?」

  她呆了呆,這嫩得出水的奶娃嗓音,是認真的嗎?

  「大盛長公主,巫馬琳琅。」

  她聽見小太歲奶聲奶氣地說,「你壞,不可以傷我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