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官抖著手腳, 驚恐無比, 趴在地上不住地磕頭。
「太子妃饒命,奴婢不敢了!不敢了!」
辛如意又不解氣,又狠狠跩了幾下。
女官忍著疼痛, 不敢叫出聲。
私奔?
不可能!
太子哥哥那麼溫柔, 怎麼會這樣對她!
辛如意越想越氣,都是這個女官,說什麼晦氣的話!
辛母阻止不了, 只能眼睜睜看著,心裡焦灼不已。
她離得太遠,不知道台上發生了什麼, 好端端的,如意怎麼又發瘋了?她也不看看現在是什麼場合, 怎麼能這樣胡鬧!
只是隨著日頭漸高, 主角卻始終不出現, 辛母心頭浮現荒唐的猜測。
按照以往皇子大婚的慣例,這會兒已經是錯過了吉時。詭異的是, 不單是太子殿下沒有露面,連觀禮的老皇帝都沒有現身。
隨著群臣的議論紛紛, 宰相大人的臉面開始掛不住了。
在台上的辛如意更是煎熬,她只覺得自己像一個可笑的丑角兒, 供台下的眾人取笑。
從小到下她都是被捧在掌心裡的明珠,要什麼有什麼,還從來沒有受過挫折。就算是被人欺負了, 只要搬出宰相府這個金字招牌,保准對方哭爹喊娘跪在她腳下求饒。而且她的性子很招男孩子的喜歡,那些皇子少爺們也樂意用各種花招討她的歡心。
可以說,正是因為辛如意一路上順風順水的,今天的打擊猝不及防壓垮了小女孩的心理防線,她難免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等她轉頭看下邊人的神情,咯噔一聲。
但為時已晚。
那一雙雙眼睛裡透著對她的驚疑、不屑、嘲笑。
心比天高的十五歲小姑娘哪裡受得了這種諷刺,雙頰通紅,氣得銀牙緊咬。
她還沒有像這現在這樣丟臉過,整個人放在火架上反覆地烤,一襲美麗的嫁衣都被汗水浸濕了。
而此時被她心心念念惦記的太子哥哥又在做什麼呢?
兩個時辰之前。
城門邊,一輛簡陋的牛車嘎吱駛過。
士兵執著長矛,盤問著過路的行人。
牛車的主人是一個模樣周正、膚色黝黑的年輕人,頭上繫著白色麻布,一副心若死灰的樣子。士兵詢問才知道,牛車上那副棺材裡躺著他染病身故的妹妹,他要帶著妹妹回家鄉落葉歸根。
為了謹慎起見,守衛要求開棺見人。
年輕人面色悲愴點了點頭,隨即小心翼翼掀開棺材。守衛走近來看,順手揭了一角蒙臉的紗布。
死者長了滿臉的紅疹,守衛不由得嚇一跳。
就在此時,旁邊傳來騷亂的聲音。
一輛普通的馬車成了重點關注對象,而馬車的主人並不配合檢查。
「行了,你們趕緊走吧,天黑之前也許能趕到涼風鎮,把你妹妹安葬好!」
守衛擺了擺手,立刻往那輛馬車趕去。
「謝謝官爺。」
年輕人躬著身,感激道謝。
牛車順利出了城門。
走了半個時辰後,經過一處荒蕪的田野,年輕人謹慎環顧周圍。
他再度抬起了棺材板。
拿開白布之後,他取下袖子裡的一隻青花小瓶,湊近女子的口鼻。
「咳——」
濃烈的刺激氣味鑽進鼻腔,屍體突然「咳嗽」起來。
「錦娘?」
年輕人伸出一隻手,枕在她的腦袋下,掌心把人緩緩托起來。
琳琅幽幽轉醒,茫然的眼眸里慢慢映出了他的模樣。
他不由得揚了揚唇。
「殿下……咱們……真出來了?」
「嗯,已經安全了。委屈你了。」
周雪程忍不住去摸眼前這張全是紅疙瘩的鬼臉。
確認她是真實的、溫熱的。
而不是一個夢。
真好,這不是夢。
「殿下,你不要,我這臉……」
她偏著頭躲閃著。
「這有什麼好遮的?以後你也會生病,甚至是變老,只要是你,哥哥都不會嫌棄的。」周雪程衝著人笑,展開雙手,長眉微挑,露出了難得爽朗笑臉,「來,哥哥抱你下去。」
「我、我自己會下去。」
他置若罔聞,依然堅持抱著她下車。
疏密的樹影掩映著一潭小溪,琳琅徵求了他的同意,掬起水將臉上的紅點洗乾淨了。
此時的她梳的是未嫁少女的髮髻,披散著發,垂落到纖腰邊。
周雪程便站在她的身後,稍稍彎下腰,雙手捧著她的長髮,以免沾到水裡。
他低頭看人洗臉。
溪水清澈,游過幾尾拇指大的小魚,觸碰著琳琅的手指。
琳琅起了逗弄的心思。
「殿下,你說我們等會吃烤魚好不好?」
久久聽不到回答,她詫異轉過頭來。
粼粼的水光折在他的深邃眸底,游弋著不可名狀的情愫。
琳琅眉骨的水珠慢慢滑落下來。
他俯身下來。
「唔……」
唇間微涼。
「嗯?」
她捏著一尾活蹦亂跳的小魚兒,正用那小得可憐的魚唇對著他。
周雪程哭笑不得。
她歪著臉,明知故問,恰如小女兒的嬌態。
「殿下,感覺如何?」
「你呀……」
他也不惱,兩指夾住了活魚,隨意一擲,那魚尾輕擺,落回溪里。
琳琅滿臉的可惜,帶了幾分埋怨的語氣,「殿下你真是浪費呀,這多好的晚膳食材呀,還能省點飯錢呢。」
周雪程感到好笑。
「就這麼一點兒,夠填你那個小肚子麼?」
「嗯……」
對方皺著小臉,認真思考。
「好像是不夠。」
她嚴肅地說。
周雪程一邊用帕子替她擦著手指,忍著笑,「你想了這麼久,就得出了這五個字的結論?」
琳琅瞪他。
「我像是這麼膚淺的人麼?」
「好好好,你不是。」他耐心十足,輕聲細語哄著小孩子,「把另一隻手伸過來,讓我擦擦。」
琳琅不滿,「殿下,你怎麼把我當小孩子?」
她一把搶過了手帕,自己動手來擦。
周雪程的喉嚨溢出笑聲。
「好。」
他聲色輕緩。
初夏時節,暖風昏昏欲睡。幾簇紫雲英開在淺水附近,顏色妍麗,仿佛是臨水的佳人,卻比不得她眼波里的煙霞。
太子的神情溫柔得不可思議。
「那你不當小孩子,當哥哥的妻子好麼?」
「殿下……」
突如其來的表白令她有些不知所措。
「別急,你聽我說完。」
他捋了捋她頰邊的濕發,「你還記不記得那次,你說,你要我帶你去天涯海角私奔,過上雞犬相吠、月下桑麻的平靜日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我答應你。」
「都答應你。」
額頭落下莊重虔誠的吻。
「沒有爾虞我詐,也沒有刀光劍影,哥哥就守著你。每年你生辰的那天,哥哥就給你做一碗最拿手的長壽麵。歲歲年年不但花相似,人也如故,哥哥願護你長命百歲。」
他執著她的手,枕在頰邊。
「你說好不好?」
琳琅沉默了片刻。
「難道,你……你不願意嗎?」
太子的語氣透著絲絲遲疑。
雖說已經走到這一步,再也無法回頭,可若是她中途反悔……他又該如何?
「不是的!」
她急急開口,漲紅了臉。
周雪程提著的心總算放下了一寸,「那你剛才為何猶豫?」
「我……」
她咬著唇,壓出深紅的痕跡。
「殿下真的不後悔嗎?從今以後,您再也不是周朝的儲君,而是山間田野里的一個普通村民。」
太子愣了愣,失笑。
「這問題,你問的遲了。」
要不是做好了背叛天下的覺悟,他又怎麼會同她私奔呢?
這私奔二字,於他而解:
私是自私自利,一己私愛,與眾生為敵。
奔是偏撞南牆,從此以後,死不悔改。
他此生最後悔的,是發現自己的心意,太遲。
遲到她成了他人心間的硃砂。
天家的血骨流淌著掠奪的野蠻,他幾乎是想也沒想,甚至沒有任何的負擔,直接奪走了他人之妻。
卑鄙的,無恥的。
就像他以往做的那樣,為達目的不惜一切代價。
只不過這次的代價,是江山豪賭。
「可是……」
她糾結著,還想說什麼。
周雪程摸了摸小青梅的腦袋,口吻輕鬆,「太子當久了,哥哥倒還真想當一回村口普通的老周頭。」
「殿下!都什麼時候,你還——」
「噓。」
他指尖在她唇上留戀畫押。
觸著那柔軟,太子眸色加深,尾音略帶沙啞。
「我不喜歡這個稱呼,而且,我現在也不是東宮太子了。」
「那,那凉玉哥哥……」
「不。」
他額頭纏著雪白帶子,眉眼狹長,唇色淡薄,恰似白衣少年的俊雅風流。
琳琅為難,「那叫什麼呀?」
太子輕笑。
「嗯……叫郎君。」
「郎是情郎的郎,君是夫君的君,你可要記好了。」
她耳尖染上羞怯的紅意,扭過頭不看他。
對方伸出手,熾熱的掌心捧著她的臉,又慢慢扳回來。
額頭相抵。
他細長的睫毛近在咫尺。
「郎君呀,帶你去一個誰也不認識咱們的小地方。我要把你好好藏起來,不讓別人看見。在那裡,咱們可以搭一個春暖夏涼的竹屋,然後田裡種著甜瓜、冬葵和些許茴香,籬笆就繞著你喜歡的花兒。」
「咱們還像小時候那樣,相互攙扶,然後慢慢變老,溫守餘生的年歲。」
六九冰開,去看柳條抽嫩芽尖兒。
七九燕來,就同你在屋檐下一齊做紙鳶、裁紅窗花。
到時候,他會將紅紙剪成她的小像,掛在花枝上。
也掛在他的心枝上。
盡此一世,永不取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