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 黑白

  偌大石台,臨風山巔,四下里黑松聞香,青石乍涼,一道蜿蜒溪水將這石台劃做兩半,北首一間黑竹靜室,南首一間白竹靜室,靜悄悄地相對而立,而那獨坐崖邊的老者,此刻抖了抖渾身灰塵,縱躍似鶴,十幾丈的距離,竟一步而至,輕輕巧巧地站定墨止身前。Google搜索

  墨止打量著眼前老者,只見此人身材甚高,所穿一襲寬寬大大的黑袍,露出胸口幾寸粗粗拉拉的皮膚,頂著一頭散亂長發,鬚髮皆是烏黑油亮,看不出真切年紀,眉目清秀靈動,便似少年郎一般,只是囿於年紀,臉上多了些斑點,他甩了甩衣袖,哈哈笑道:「小子,你能到這裡,還真是少見吶。」

  墨止一撇嘴,笑道:「這有何難,不過是些山路罷了。」

  老者負手回身,單一旋身之際,竟惹得一陣疾風四散,吹得墨止胸口一窒,璇璣穴猛然受力,璇璣穴本是自閒心訣運功起處,此番忽然中了這風力一盪,竟胸口一陣憋悶,他心知眼前老者轉身盪風亦有這般威勢,力道必定是收放自如,沖虛無量的境界,不由得心中一凜。

  而那老者卻回眼瞧了瞧他,淡淡說道:「我說的可不是你能翻山越嶺來到此處,我說的是你這際遇,也罷,先陪著老夫喝上幾杯清茶也罷。」

  老者袍袖一拂,端端正正地便撩在墨止背心,墨止只覺周身環繞一股無名的綿柔勁力,整個人竟提不起半分內力抗衡,仿佛渾身氣脈在此一瞬盡皆被這老者拿捏為己用一般,不由自主地挪動雙腿,便隨著老者朝前走去。

  二人來到石台正中的一縷清溪之前,正有一副木案桌椅,架在溪水之上,墨止一望這條木案,紅潤油亮,暗生黑光,木紋好似蟠龍騰蛇,夭驕翻轉,這等品質,即便是他自幼見了父輩走鏢託運諸般貴重器用,也不曾得見這般精美之物,不由得說道:「這條案幾當有百年光陰了吧。」

  老者微微一笑,也不回答,逕自坐在北首,示意墨止坐下,自顧自地斟下兩杯茶水,說道:「喝杯熱茶,我們這地方,尋常不得外客,故而只備了兩盞杯,你若不嫌棄,便用這一副吧。」

  墨止一見這器具也甚是古怪,尋常人飲茶,或取砂壺,或取鐵壺,但眼前這茶壺茶杯卻半黑半白,非砂非石,非金非玉,絲毫看不出質地,而兩盞杯子,亦是一副全黑,一副全白,此刻推在自己面前的,便是那副純然白色的杯盞。

  墨止將這茶杯取在手心,杯中茶水清澈好似琥珀,一股清幽香氣沁人心脾,他平生不好茶酒,故而這般甘美茶香,在他聞來,也並無異樣,正端詳間,老者卻道:「我這茶水珍貴得很,你若不喝,便莫要糟蹋。」

  墨止笑道:「晚輩豈敢,只是晚輩不懂茶香,只怕牛飲反倒耽誤了翹英一盞。」

  老者聽了,哈哈大笑,說道:「你這娃娃,倒是有趣,可是怕我老頭子在這茶水中下了毒要害你?」

  墨止聞言,搖了搖頭,道:「我又有何可懼?不過是一盞清茶而已,便是有毒,我也不懼。」

  老者點點頭,說道:「說的也是,反正你也活不了多久了。」

  墨止忽然聽到這等說法,心緒不由得猛然一沉,雙眸中頓失神采,老者湊近了看看他,說道:「想不到你看著無拘無束,無賴無畏,卻也真的怕死。」

  墨止苦笑一聲,道:「人活一世,又有幾人不畏死?我平日裡不言生死,非是不懼,而是太懼,我一條性命牽掛了太多人心血,我時常思忖著,若我死去,人世間再無我這人,對這世間實是絲毫無損,但對於我心心念念之人,和心心念念著我的人,卻是大為哀痛,若非如此,死又有幾分懼哉?」

  黑衣老者聽罷,點了點頭,喟然嘆道:「這倒是的,人活一世究其本質,屬實無趣得緊,唯獨是這牽掛人心,始終難忘,你能將『活著』與『為何而活』分得清楚,倒也難為你。」

  墨止忽然一笑,將那清茶一飲而盡。

  「死生一度誰無恐,愛恨兩般自有分。」

  墨止回首望去,卻見那白竹靜室之中,緩步又走出一名老者,而這老者卻是一襲白袍輕衫,鬚髮盡皆好似銀絲鶴縷,雙眼純淨好似泉水伶仃,端的上是一副鶴髮童顏的模樣,方才詩句,便是這白衣老者所發。

  「老夫小睡半日,不想來了貴客。」

  白衣老者隨手取了一隻青石石礎,腕力一繃,那石礎竟輕飄飄地落在墨止身側,不發半分聲響,白衣老者慢悠悠地走來,信步過溪,端坐一旁。

  「兩張嘴,你可越界啦。」黑衣老者突然叫道,「溪水南邊才是你的地盤,你不是說此生絕不過來的嗎?」

  白衣老者回嘴說道:「豈不聞『觀透人間世事空,得失本來同,動靜何勞問吉凶?』,你我枯守此地多久了,怎的還參不透這許多玄妙?也難怪心有芥蒂,你這兩人余,始終拖我後腿。」

  墨止聽他兩人說話有趣,黑衣老者喊那白衣老者叫做「兩張嘴」,白衣老者又喊那黑衣老者「兩人余」,只怕世間再無旁人有這般奇怪的名號了,他觀在眼中,不由得輕聲笑出了聲。

  「你看看,這小子笑話咱們兩個老傢伙吶!」

  黑衣老者奪過茶杯一飲而盡,但二人雖鬥嘴爭吵好似頑童,但卻絲毫不見惱意,想來是相伴日久,早就習慣了彼此吵鬧。

  墨止連忙說道:「我可不是笑話你們,只是瞧見兩位前輩,心中羨慕罷了。」

  白衣老者望了望墨止,問道:「小子,你師傅是誰?」

  墨止被他問得一愣,一時之間倒也無從回答,正躊躇著,那白衣老者又道:「我是問,你在御玄宗之中,是誰傳你功夫,旁的兩門功夫我可沒心思詢問。」

  墨止略略思忖,便道:「我在宗門之中,是玄岳峰的雍少余師傅傳我夕霞神功。」

  白衣老者托著腦袋,思索了好一會,這才說道:「有些印象,是那個孩子,當初可看不出他如今竟成了一峰首座啦。」黑衣老者在一旁訕笑道:「你們那古怪宗門,看人總帶著各種偏見,說什麼練武練德,端心自持,要我說,多好的苗子,都要被你們那宗門毀了。」

  白衣老者橫了他一眼,卻竟不反駁,只是獨自嘆道:「當年話說得有失偏頗,只怕日後反陷住了後人,當初那個姓沈的小子倒有些破陣之勢,可惜,可惜嘍。」

  墨止聽眼前二人好似洞察世事,自己一言不發,也不曾施展功夫,這兩人竟看得出自家師傳,更明了自己體內仍有兩家內功,早已心生敬佩,此刻又聽得提及一個姓沈的小子,心中更是大起好奇,不禁問道:「二位所說的姓沈的小子」

  黑衣老者眉眼中帶著笑意,說道:「自然是你另一個師傅啦,那個小子倒真是個好樣的,不囿於宗門之別,不執著正魔之念,只不過他對御玄宗執念也過於深重,遲早也要因此自陷心陣,世人種種,當真是難以觀透萬方吶。」

  墨止嘆道:「沐川叔他為人瀟灑無拘,偏就是對當年破門出教之事總掛在心上,總覺得自己當初所為,對宗門不住,我雖不知他當初故舊全貌,但若有朝一日能助他破了這心結,也是好的。」

  白衣老者望了望眼前少年,頗有欣然神色,說道:「你體內氣息交錯雜糅,命在旦夕,竟還念著旁人不成?」

  墨止說道此刻,倒也坦然:「我這傷勢,世間無人可治,說是需到寒葉谷中尋覓一紙醫方,但我早已不念成功,每每心中執著於此,失望之時,便更是痛心,我既然生不所長,又何必自尋煩惱?」

  白衣老者點點頭,說道:「世事無常,豈有定數,你能尋到此處也是機緣,世人億萬之眾,也只有你得此緣分,不過生死之事,還需全力爭取才是。」

  墨止說道:「這是自然,我雖不抱希望,但卻不可頹然自喪,否則豈不是真的教替我懸心者大為失落?」

  黑衣老者笑道:「這小子有趣,我垂雲釣世這麼多年,這小子還真是有趣,生死之際,灑脫之心,眷戀之心,果真是人心複雜。」

  墨止拱手問道:「二位都是前輩高人,不知如何稱呼?」

  白衣老者說道:「你也聽到了,我叫做兩張嘴,他叫做兩人余。」

  墨止皺了皺眉,心中想道:「這世間豈有『兩』這個姓?只怕是兩位前輩幽居世外多年,不願再透露俗家姓名,這才取出兩個亂講的名號來。」

  黑衣老者再斟了一盞茶,忽然問道:「小子,你對正道魔道,又有何看法?」

  墨止聞聽「魔道」二字,卻忽然想起當初西北狂沙之中,夔陵村舉村東遷,遇上北桓追趕、血鴉臨頭,正是靠著孫青岩一舉召集群魔,這才鎮邊護民,如今西北邊境漸趨穩固,而與孫青岩卻又不知何時可得再見,餘生能否再得一遇,不由得忽然傷感。

  「晚輩以為,天下群武,原無正魔之分,反倒是將這武道劃分正魔之人,才是真真兒的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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