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8章 心外無物,虛映空齋

  說到這裡,詹姆兩眼望天,追憶起往事,緩緩嘆了口氣道:

  「那一年,正是丁未年,因此在監天司的案卷中,也將這場大亂稱為……『丁未之禍』……」

  「說起來,唉,本官那年剛剛加入監天司,曾經目睹了那一場大戰,因此記得格外清楚。當禍亂發生的時候,是個格外炎熱,鑠石流金的七月。

  「那一日,有無數發狂的異人,自稱『心齋』,毫無徵兆地朝燕京城發動了進攻。

  「那些瘋子們好像蝗蟲一樣,浩浩蕩蕩,遮天蔽日,打了所有人一個措手不及,在監天司得到消息調並齊兵馬增援的時候,永定門和廣安門的守軍已經死傷過半,外城被撕開了兩個缺口,殺紅了眼的心齋們已經魚貫而入,攻到了內城腳下。

  「監天司當即與城中禁軍一起發動了反擊,堅守內城九道城門,卻依舊難以阻止心齋不要命般的衝擊。整場戰役,持續了三月有餘,從盛夏一直打到了深秋。

  「其中的慘烈,非親歷者實在難以想像。不論是監天司一方,還是心齋一方,都有無數異人殞命,血流成河,殘肢遍地,殺得昏天黑地,簡直目不忍睹。

  「那些被感染的怪物們不僅力大無窮,而且各方面的能力都得到大幅增強,尤其是這些心齋能夠邊打邊傳染,前面的一批剛剛倒下,後面便很快有更多瘋子出現,簡直殺之不盡。更可怕的,是你身邊並肩而戰的戰友,也許不知何時就會被感染,頃刻間就會變成了失去理智的敵人。」

  詹姆面色微微發白,似乎僅僅是回憶那段不堪的往事,就已經讓他精疲力盡了一般,過了半晌才幽幽說道:

  「最後,內城告破,但監天司集合了燕京城內各大異人門派的力量,加上雍和宮強大鬼物們的幫助,死守紫禁城,又苦戰了半月有餘,才終於擊退了這些瘋子。

  「那一場大戰之後,燕京城內溝壑遍地,幾乎沒有一間完好的屋舍,就連紫禁城也遭到了重創,你如今所見的,已經是重新修繕之後的的皇城了。

  「但說到底最慘的,還是燕京城中的普通老百姓,強大的異人舉手投足間便是移山填海般的力量,而且在全力以赴的生死之戰中,根本沒法留手,真炁波及之處,普通人只要稍稍擦著些邊兒,便非死即傷,可想而知,那一場浩劫,戶口數百萬的燕京城中,死傷何止千千萬萬?」

  「自那以後,『心齋』的凶名傳遍大江南北,也成了監天司和聖上的心腹大患。『心齋』二字,可止小兒夜啼,大明朝的百姓無不聞之色變。直到監天司發現了從秘銀之中提取克制心齋發狂的魔銀,情況才慢慢好轉,至少這十幾年已經很少見到心齋出現了。」

  辛子秋並不知道心齋的來龍去脈,聽了詹姆的解釋,方才明白為何監天司會對所謂「心齋」如此重視,可是,僅是這樣,並不能解釋他心中所有的疑惑。

  他向詹姆問道:

  「『心齋』到底是什麼意思,為什麼這些失去理智的異人,會有這麼一個統一的名字?」

  詹姆略微想了想,稍有些猶豫地說道:

  「『心齋』二字,是這些發瘋的異人口中自稱的,至於有什麼意思嘛……這個……本官雖然在中土大明朝入仕,但畢竟來自西洋,對中華文字了解不多,不過據宗少卿所說,先賢莊子有云:『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聽止於耳,心止於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丁千總可明白其中的意思?」

  辛子秋哪裡聽得懂這拗口的古文?他肚子裡的墨水,只怕還不如眼前這西洋人,不過,結合對心齋的了解,他也能猜到個八九不離十。

  莊子提到的所謂「氣」,指的便是此方世界的規則,它虛無恬淡,無處不在,與萬物接觸卻不與之衝突,因此便是「虛而待物者也」。

  而異人受了某種神通的控制,體內的炁被規則同化,便化實為虛,從而成為莊子口中的「虛者」,也就是「心齋」。

  這麼一想,反而更加印證了辛子秋的猜測,有人在使用強大的神通,以規則之力控制此方世界的異人們,妄圖達到某些不可告人的目的。

  但一次控制數量驚人的心齋,造成如此規模的災難,所需的規則之力簡直難以想像。

  辛子秋所掌握的「巴蛇吞象」,能夠以規則之力攫取別人的命格,已經是相當強大的神通了,但若是跟能夠轉化「心齋」的這種能力相比,簡直如螢火之於大日,完全不是一個量級的。

  更不合邏輯的是,如此強大,近乎於瘋魔的力量,怎麼可能在一個區區五級世界出現?

  而究竟是什麼人,有這麼大的本事呢?

  會是那個號稱已死,卻以大明君主之名,堂而皇之地坐在金鑾殿中的陸孚麼?

  還是那個神秘莫測,先後出現在艾登和虛行子身邊的小乞丐呢?

  又或者,他們的背後,還有更強大的勢力麼?

  辛子秋心中疑惑,隨口便問道:

  「那這些被感染的異人,為何偏偏要進攻燕京城?按理說,這些人發狂失智,應該是一盤散沙才對,怎麼能形成如此大規模的組織呢?「

  詹姆聳了聳肩:

  「這件事,監天司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不過,種種跡象表明,這個……嘖嘖,這也不算是秘密,說說也無妨……監丞甘大人一直認為,心齋的出現並非巧合,而是有人蓄意而為,包括宗少卿在內,監天司中大部份人都同意他的想法,只是,目前還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這一點。」

  緊跟著,他那雙西洋人特有的碧綠色眼珠狡黠地轉了轉,話鋒忽然一轉:

  「久聞彌婆教不尊三清,不敬佛祖,只拜天外無面蕃神,法術十分奇特。本官數年前曾與貴教『甲』字輩大長老『甲貳』有過一面之緣,印象極深,不知他老人家現在怎麼樣了?」

  辛子秋微微一愣,不知道為什麼詹姆忽然把話題扯到了彌婆教身上,總算他腦筋夠快,謊話張嘴就來,信口胡謅道:

  「本官也是初入彌婆教,級別也低微,還沒機會見過『甲』字輩的長老們。」

  詹姆嘴角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意味深長地說道:

  「原來如此,難怪丁肆千總對心齋所知甚少,其實論起對付這群瘋子的經驗,貴教若數第二,那可沒人敢稱第一……」

  辛子秋聞言,緩緩轉過頭去,雙眼放出兩道寒光,透過詭異的鹿頭面具,死死盯在詹姆的臉上。

  這西洋人不斷把話扯到彌婆教上面,原來一直在試探自己。

  辛子秋對彌婆教幾乎一無所知,但他此刻可以確定,這古怪的教派與心齋肯定有極大的關聯,而自己雖然從詹姆口中知曉了不少心齋的來歷,但也無意中露出了馬腳,被詹姆看在了眼裡。

  也許,宗鏡深夜派他前來,就是因為監天司已經對自己彌婆教徒的身份產生了懷疑。

  事已至此,辛子秋卻也不打算被人牽著鼻子走,大不了就來個死不認帳,反正既然詹姆還沒有戳穿自己,就說明監天司根本沒有證據證明他冒名頂替。

  於是他乾脆輕輕咳嗽一聲,打斷了詹姆的話,繼續問道:

  「詹姆千總,你若對敝教的事情感興趣,咱們不妨稍後再聊,眼下大事為重,你先說說看,這心齋該怎麼審?」

  出乎意料地,詹姆並沒有過多地跟辛子秋糾纏,而是很爽快地從懷中掏出一個用藍布條纏住小布包,笑眯眯地說道:

  「丁千總說的對,其實過去的十幾年裡,監天司對心齋採取了分割隔離管制,又提煉出了克制他們的魔銀,已經穩穩控制住了局面。

  「沒有異人之間的互相傳染,新的心齋越來越少,偶爾一年半載才冒出一個。可如今京師裡面一口氣出現了兩個心齋,當真古怪的很,也不知是巧合,還是有什麼別的原因,但不管怎樣,咱們都得重視起來,以免大禍再次降臨。」

  他一邊說著,一邊蹲下去將布包放在地上,輕輕一扯上面的藍布,那布包平平展開,露出了裡面擺放的整整齊齊的一排銀針。

  這些銀針有長有短,有粗有細,造型十分精緻,上面隱隱浮刻著一些古怪玄奧的花紋,在昏黃的燈光照射下,泛著亮晶晶的金屬光澤,一看便是極珍貴之物。

  詹姆擺弄著這些銀針,笑著抬頭對辛子秋問道:

  「丁千總可知這是何物?」

  辛子秋自然沒見過這些家什,但他忽然腦中靈光一閃,脫口而出道:

  「這是……魔銀?」

  詹姆挑了個大拇指:

  「丁千總不愧出身彌婆教,果然見識廣博,這正是審訊心齋專用的魔銀針。說起來,這魔銀針還是貴教的發明創造,就連這一套針具,也出自貴教制器大師『甲陸』長老的手筆,若非事態嚴重,而且監天司大會迫在眉睫,宗少卿恐怕也不會允許本官從內庫中將這套寶貝請出來。」

  辛子秋聞言,心中也泛起了嘀咕,好傢夥,沒想到自己隨手偷來一個彌婆教徒的身份,居然和心齋有著如此千絲萬縷的聯繫,難怪這個詹姆三句話不離彌婆教,也不知這古怪宗教的長老們是否也到了京城,若是他們有些古怪法門,能辨認出自己這個「丁肆」是冒牌貨,那可大大不妙。

  詹姆見辛子秋不言語,自顧自地接著說道:

  「自從發現了魔銀對心齋有極強的抑制作用,監天司便一直在花費大量的人力物力對其進行研究,期望能得到徹底杜絕心齋產生的辦法,雖然在這方面沒什麼進展,但也在探索的過程中發現了許多其他有用的法門。

  「比如這魔銀針侵入奇經八脈之法,便是其中一項,它能斷絕心齋的五感,使他們發狂的人格暫時陷入沉睡,從而讓他們本身的人格重新占據身體,這樣我們就能逼問出他們究竟如何被感染,然後方能有的放矢,找出傳染源,並且隔離所有和他們接觸過的異人。

  「可惜的是,這種壓制人格的方法,根據施展法術之人的能力不同,一般只能持續半柱香到一炷香時間,離真正治癒心齋還差得遠呢。」

  辛子秋看了看地上的魔銀針,又瞧了瞧身旁半昏半醒的艾登,忽然想到了什麼,對詹姆說道:

  「既然如此,那請詹姆千總趕緊施展銀針之術,也讓本官開開眼界。」

  詹姆笑道:

  「好說,好說!在這秘銀地牢之中,異人的異能會被克制,但魔銀在手,卻能憑此施展真炁,克服秘銀的限制。獻醜了!」

  說著,他拔出一根長約七寸左右的銀針,在手中輕輕一捻,真炁到處,那魔銀針頓時亮起一道陰測測的烏光,上面符文流轉,宛若活過來一般。

  異象出現,詹姆的臉色也變得嚴肅起來,收斂了笑容說道:

  「這針法神妙莫測,不同的經脈要用不同的魔銀針,配以獨特的真炁激發,力道和方位都有嚴格的講究,差之毫厘,失之千里。這第一針,便是沖脈。」

  說著,他手指輕輕一抖,銀針應聲而發,插入了艾登足內側緣的公孫穴。

  隨著銀針插入,艾登頓時哀嚎一聲,仿佛提線木偶一般騰身坐起,睜開了眼睛,只是目光之中仍舊一片茫然。

  詹姆見狀,雙手連發,又是兩根銀針刺入了艾登的「內關」,「外關」兩處大穴。

  辛子秋冷眼旁觀,卻驚訝地發現,艾登的眼中慢慢有了流轉的光華,臉上的肌肉也在微微抽搐,似在覺醒,又像是在掙扎。

  「臨泣!」

  「申脈!」

  「後溪!」

  「列缺!」

  「照海!」

  詹姆兩手如風,一根根魔銀針被他抄在手中,準確無誤地釘在艾登其餘幾處大穴之中。

  隨著最後一根銀針插入,艾登的眼中頓時放出了兩道神光,一掃方才的頹態,變得精神煥發。

  那個熟悉的英靈殿天才行者,似乎重新活了過來。

  詹姆此前審問過了無數心齋,早就精於此道,見到艾登的樣子,絲毫沒有一點驚訝,反而冷笑一聲問道:

  「你叫什麼名字,是哪個門派的?老老實實說出來,免得活受罪。」

  說著,手持魔銀針,在艾登的面前比比劃劃,充滿了威脅的意味。

  艾登眨了眨那雙充滿魅力的碧綠色眼睛,目光卻沒有停在詹姆身上,而是看向了西洋人身後的辛子秋,輕輕嗤笑一聲說道:

  「羅睺,我們又見面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