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樓,二層,三五個水手漁人正喝得熱火朝天。
董大一口抹掉一杯酒,面色通紅卻又眼神清明,看向坐在主位的趙頭領,笑著問道:「趙頭兒,您今兒個請我們喝酒,是不是那邊有消息了?」
趙頭領眼中閃過一絲興奮之色,下意識地壓低了聲音,小聲道:「沒錯,我這幾天上下打點,終於得到了肯定的消息,明日咱們就可以拿到文書了。」
「太好了!這樣一來,咱們也是得到朝廷認可的正規祭祀了,和那些淫祀就此分割開來了!」
「是啊,」趙頭領臉上滿是不屑,「那些淫祀的教派我最近也去看過,一個個不合禮制,胡亂祭祀。也就是在這天高皇帝遠的玉隆港,要是在中原,早就被強逼著給廢除了!」
「趙頭兒當年也是去過中原的人物,」一個漢子聞言接了句話,「能不能給大夥講講那地大物博的中原風景?當然,趙頭兒要是不願意,那就算了!」
「誒~」趙頭兒大方地一揮手,「大家都是得神靈之助方才險死還生之人,如今又在神靈座下奔走,都是兄弟,有何說不得的?我給你們說,那中原風物,果然和咱們這裡大不一樣......」
......
雖然大鴻帝朝想統御神道的打算,是最近幾十年才開始慢慢生出的,但是對於淫祀的限制,早在開國之初就已有之。
大鴻太祖當年稱帝不久,旋即下詔書曰:
【今於祠廟之制,不得不嚴,稍寬其途,則不肖者遂將援此之例,以售其奸,而愚民遂因之以徵信,其風將不可止矣。古之有功德於民者,廟食百世,豈無其所,而顧為愚夫愚婦之所假託哉】①
太祖下命,自大鴻帝朝始,淫祀分為兩種,在傳統的未列入祀典之祭外,又多了一種越份之祀,同樣被算作淫祀的一種。
是時,有儒家高人釋曰:「非其所祭而祭之,名曰淫祀。淫祀無福。」②
前一種淫祀,自然是鄉野小民被妖鬼精怪之流所騙,於家中暗自祭祀,向其供奉血食香火。
這些精靈鬼物未被列入朝廷的祀典名錄,屬於不合法的祭祀。一但當地主治一方的官員知曉此事,定然要上報朝廷,派出供奉的修道之人,前來伐山破廟。
譬如當年白龍灣的河伯,就被當地官員認為是淫祀,若非其並無殘害生靈的惡跡,又在來訪官員面前彰顯了自身神異,否則也不會被列入朝廷祀典。
嚴格來說,王珝在通冥山主持村民所建的那方祭祀他和身份存疑的陵陽子的廟宇,也算是這種情況。
而後一種越份之祀,指的是在不合適的時間或地點祭祀神靈,這亦算作朝廷規定中的淫祀。
比如,可以想見的,王珝的玄鯨化身如今在東海之上登神,即將執掌一處水府。那麼在水府管轄範圍之內,乃至東海之上,祭祀其化身,這就是正確的。
而若是跑到玄正內陸的江河之中,乃至於什麼荒漠、森林之內,祭祀陵陽這尊波濤之神,這自然算作淫祀。
再比如,某些時節性和政治性比較強的神靈信仰,也不是能隨便祭祀的。
前者,像某尊神祇本該在三月祭祀,你卻在六月祭祀,嚴格來說也算作淫祀。後者的話,最簡單的例子,就是只有人王才能封禪,尋常凡人並無此類資格。
當然,這些規定立下之初,諸天神聖念其對神道健康發展有利,能清掃其中蛀蟲害蟲,是以並無阻攔之意。
但大鴻帝朝如今立國已久,文恬武嬉,再加上有玄門魔門兩大勢力阻礙,對於神道之事逐漸變得心有餘而力不足。導致偏遠之地,眾多享受人肉血食的惡神邪神復又死灰復燃,再度開始胡作非為起來。
也正是因為這種情況,本朝人王方有治理神道之心,甚至想更進一步,將神道之事徹底拿捏在自己手中,最終引起神道震怒,玄門不滿,打算行改朝換代之事。
像是這東海玉隆港,當地官府衙署也收到了加強神道信仰管理的文書,但一來此地龍族勢大,大鴻帝朝招惹不起。
二來玉隆港中朝廷存在感委實不高,幾個朝廷供奉也大多屬於得過且過,出工不出力那種,所以此事也就放了下來。趙頭領在登記陵陽神的信仰時,只是上下打點一番,那文書吏就將其神名添入了本地祀典之中,並備份報於神道司知曉,等候其批准。
......
酒樓二樓一角,余元手執酒盞,冷眼旁觀那趙頭領幾人。
「人間事凡人了,修行事修者了。既然我這幾個信民已經處理好了凡塵中的事宜,那其他事情,就交於我來辦吧!」
余元掐指一算,微微笑道:「反正這玉隆港的官府甚不管事,再加上我只是混個正當名分,好得帝朝龍氣認可。總體而言,此事尚算簡單!」
說著擱下杯盞碗筷,喚來小二結帳付錢,晃晃悠悠地向著神道司在玉隆港的駐地行去。
......
雖然大鴻帝朝在玉隆港的政令難以通行,但為了表示對朝廷的「尊崇」,所以玉隆港的衙署還是在城中心地勢較高之地,以表「擇中立國」之意。
而衙署之中,東南方向的巽位,以往是招待貴客和外地官員的迎賓館,只不過朝廷在宣告建立神道司之後,此處就被幾名供奉要了過去,建立起了神道司駐地,在其中駐紮。
李青從屋中出來,手上提溜著一個小葫蘆,看了一眼正在處理文書的同僚,搖了搖頭,自顧自來到了衙署西北乾位的小花園中。一路行來,所見僕從婢女莫不是對其畢恭畢敬,讓道人心中極為自得。
「貧道修煉這多年,終於鍊氣有成,進入蛻凡後期,初步超凡脫俗,為得是什麼?還不是能自在行事,不受人間條律約束!也只有餘道友那種人,方才勤勤懇懇,為這大鴻帝朝賣命吧!」
李青是一個出身小派的道士,道統在玄正洲上名聲不顯,功法也屬尋常。他少時不服父母早早安排好其人生,因此出家修道。
後來修行有成,下山回家供養父母,以回報二老養育之恩。在父母仙逝後,李青無處可去,又恰逢大鴻帝朝招攬修士,建立神道司,遂投靠了朝廷。
不過李青心中自知,神道司幹得是得罪神道和玄門的活,也只有沒個出路的散修才會加入其中,試圖搏個富貴,掙個遠大前程出來。
而李青常懷一顆知足心,只想安安生生地活著,不願意自找麻煩。是以平日裡神道司安排下來的活計是能推就推,盡數讓給另一位同僚余收言去做,自己則是拿著心愛的酒葫蘆,只管混日子。
而那余收言,性格沉穩,對於李青的偷懶也沒有什麼意見,只是順手將其工作全部處理乾淨。二人之間,雖然性子不同,但關係倒也和睦。
李青拿起葫蘆,向嘴裡灌了一口酒,感受著清涼的酒液直入肺腑,而後一道火線又灼燒上來,讓人微醺。道人愜意地長吐一口氣,自得道:
「如此,才是我嚮往的生活啊!」
一葫蘆酒下肚,李青刻意沒有動用法力壓制酒意,很快就昏昏欲睡起來。
他隨意在花園之中找了一處陰涼之地,便半躺半靠下來,感受著和煦的海風,不久便陷入沉睡,臉上儘是慵懶舒適之色。
來來往往的僕役得到提醒,知道花園裡面有一位供奉在小憩,所以都放輕腳步,悄無聲息地從一旁快速趕過,不敢打擾其人。
在無人注意間,一道血影飛來,在空中繞了三個圈,便悄無聲息地融入了李青身體之中,沒有驚動任何人。
半晌後,李青從睡鄉中醒來,頗覺喉嚨乾渴,正打算喝酒解饞,卻發現葫蘆中的美酒已經被自己喝了個乾淨。
「唔,聽說城東新開了一家酒樓,內里那『陽春釀』頗為不錯,正好今日閒來無事,不如前去看看?」
李青轉身欲行往門外,忽然心中一動,一個念頭從腦海中泛起:「獨自一人在酒樓喝酒最是無趣,不如把余道友一叫,點上三五個小菜,也算是作為謝禮答謝他幫我處理那些繁重文書了!」
心中念頭泛起,本就是李青自身所想,是以他沒有任何耽擱,很快做出決斷,向著衙署東南走去,邊走邊盤算:
「也不知余道友幹得如何了,若是所剩不多,我或可幫他處理幾件事物,也好早點從這繁重工作中早點脫身!」
眼底閃過一抹血色,李青手上挽住一條絲絛,葫蘆從袖中垂下,三兩步來到了房屋門口,推門而入,看向案幾之前。
余收言正在案後審閱文書,他們這些玉隆港神道司之人,是由當地原來的幾位供奉組建起來的,所以不僅僅是神道之事,其他與修士有關的事宜,也在他們的管轄範圍之內。
余收言把一起唐家子弟縱馬傷人的卷章合起,看向李青,微微點頭示意。
李青見狀,笑嘻嘻道:「如何,余道友,還有哪些文書沒批閱?要不要我幫幫你?」
余收言聞言一愣:「你想幹什麼?」
李青把手上酒葫蘆一晃,笑道:「我想去城東那家酒樓喝酒,打算找個伴兒,怎麼樣,要不要一起?」
余收言搖搖頭,遞過去一沓文書,無奈道:「既然如此,那你就先把這些事幹了吧,等處理完後再說。」
「行,我等你!」
李青隨意拉過來一張椅子坐下,接過文書,在其上勾勾點點,開始批閱起來。
很快,一沓文書就被他快速批閱乾淨,只剩下最後一份,讓李青犯了難。
【前有海獸肆虐於近海,唐家除而不得,言其與龍族有關,遂轉交龍神廟處理。初六,有海船出海,恰逢其獵食,時有仙家經過,順手除之。眾人慾以香火信仰謝之,仙者言:吾非神道之人,不受香火,汝等若願,可奉陵陽國侯之神,以佑漁人船家。
【以此為始,常有遇險漁家得此神救助,今眾人有立廟祭祀之意,衙署遂錄其入玉隆祀典,轉呈神道司審閱。】
後面幾頁,則是唐家除妖隊伍和那些漁人水手的證言,以及建廟的審批報告和一些散碎文書,共有數十頁之多。
「這玩意兒......」李青手指敲打著書稿,有些撓頭,「祀典都錄進去了,我們還費什麼勁兒,就這麼簽了吧!」
說著就想拿過璽章,在上面用印。
「且慢,」誰知這時,余收言突然出言,「讓我看看是什麼事!」
李青聞言,眉眼低垂,把文書遞過去,笑道:「就是一群水手想要立廟祭神罷了。我看當地祀典都有其名號了,所以想著乾脆答應下來。」
隨著李青動作,文稿背面,一層淡淡血光潛伏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