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珀忍不住回頭。
鏡子外,宴月亭竟然往後退了一步。
魅魔歪歪頭,有些不解,朝他走過去,「你不喜歡這張臉嗎?宴師弟,你仔細看看我。」
褚珀耳不聽為淨,乾脆屏蔽掉鏡子外的響動,一門心思地研究鏡子。
鑲嵌在黑暗中的鏡子形式各異,有大的穿衣鏡,圓鏡,也有巴掌大纏繞銀絲極為精緻的小鏡子,鏡子浩如星海,有些真的漂亮得讓人想收藏。
褚珀凝著刀光,也記不清自己到底破了多少鏡子,時間的流逝讓她有些焦躁。
她起身在原地轉了兩圈,不斷地嘗試所有自己能想到的方式,越急躁便越找不到章法。
身邊忽然傳來一陣輕微的響動,褚珀感覺一雙柔軟的手摸索著探過來,小心翼翼地,輕輕地,在她手背上碰了一下。
她動作一頓,過了片刻,那雙手輕輕握住她,安撫似的在她手背上拍了拍,似乎在叫她不要急躁,慢慢來。
周遭不知何時,已經全然安靜了下去,大家似乎都害怕打擾到她,努力地不讓自己發出聲音。被這麼多人所期待著,褚珀浮動的情緒漸漸平復,她輕輕回握了一下那雙手,重新坐回去,在心裡默念清淨訣。
她的心思隨著清淨訣沉寂下來,神思也漸漸清明,此時真正冷靜下來,想起之前自己一通無頭蒼蠅的瞎忙活,都想笑。
不論是天生法寶,還是後天煉製的法器,都有和修士類似的靈力循環系統。
她早該想到的。
褚珀將整個神識散在鏡子中,試圖去捕捉那微不可查的靈力波動,周遭的一切潮水似的從她五感里退去,躲避的人影從她神識里消失,之後所有的鏡面都從黑暗裡消失,再然後,是鏡子外讓人煩的聲響。
在這種全然隔絕的狀態下,她連時間的流逝都感覺不到,她以為過了很久,其實只有短短几息,黑暗中浮出了微光。
不是鏡子,而是星星點點的靈力,均勻地散布在虛空中。
所以,沒有主鏡。
那麼只能一起擊碎這些鏡子。
褚珀將勾星的刀意捏碎,她只試過凝聚刀氣,還從來沒試過將刀意碎成這樣,十方俱滅的刀訣浮上心頭,她忽然有了一絲感悟,抓住了自己前行的方向。
鏡子外。
魅魔還在努力誘惑宴月亭,她用著小師姐的臉,用著她的聲音,嬌笑道:「宴師弟,你喜歡我嗎?」
宴月亭眼神逐漸迷離,似乎真的被蠱惑住了,乖巧道:「喜歡。」
魅魔牽著他的手,撫上眉眼,「你喜歡我哪裡呀?」
宴月亭像是被火觸到一半抽回手,沉默片刻,語氣里透出一絲疑惑,「我不知道,可我喜歡小師姐,想要一直和你在一起。」
魅魔笑了,「你連喜歡我哪裡都不知道,又怎麼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歡?」
宴月亭沒有說話,魅魔便循循善誘道:「宴師弟,你看著我呀,你喜歡我的眼睛嗎?還是喜歡我的鼻子?」她咯咯笑兩聲,「還是喜歡我的嘴唇呢?」
「不、都不……」宴月亭的語氣有些掙扎,「我不喜歡,我、我只喜歡『你』。」
魅魔都被他搞得迷惑了,「可你不喜歡我的臉,又如何喜歡我?」
宴月亭發出一聲帶著鼻音的嗚咽,像是極為痛苦。
他長眉擰在一起,再一次開口,「我不喜歡這張臉。」這一次堅定許多,語氣冷得像冰,口氣里掩不住的厭惡讓魅魔不由地抖了抖。
魅魔骨子裡已經習慣性討好他,只要他不喜歡的,她從來不做,看清他眼裡的厭惡後,便下意識道:「好,那我換一張……」
她動作到一半,猛然醒悟過來,他怎麼可能不喜歡,若是不喜歡,又怎麼會被蠱惑?
但這時已經遲了,宴月亭覷著她換臉的間隙,雖然只是須臾一瞬,他的劍光直抵魅魔心口,再一次刺入她胸腔。
刺骨的殺意撲來,魅魔化作魔氣,湧入大殿之中無數的鏡子裡。
而就在同時,鏡子內部,褚珀凝聚的勾星刀光一分二,二分三,最終碎成了一把細霜,像漫天飄飛的雪晶,每一朵雪花都捕捉到了一星靈力。在同一時刻,擊碎了所有鏡子。
褚珀從隔絕的狀態里退出來,退去的人影和聲音重新涌回五感,她聽到魅魔發出悽厲的慘叫。
黑暗的空間被驟然撕裂,光線湧進來,有些刺眼。
刺眼?
褚珀摸了摸自己的臉,她的臉回來了。
她視野尚未恢復,忽然被人一把抱進懷裡,耳邊傳來驚喜的聲音,「小師姐!」
過了片刻,她的眼睛才適應了光線。褚珀抬頭就看到宴月亭亮晶晶的湛藍眼眸,要是有尾巴,他現在可能已經搖上天了,感覺一張嘴就能發出狗叫。
宴月亭驚喜過後,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滿臉都寫著心虛,「小師姐,你一直在鏡子裡?」
「一直都在。」褚珀一字一句道。
宴月亭眼眸微微睜大,心跳都忍不住漏了兩拍,他有些惶恐,又有些期待,「那你是不是……」都聽到了?
聽到他說喜歡了?
褚珀被抱得難受,跺了他一腳,「你先放開我。」
宴月亭退後兩步,吃痛地「嗚」一聲,真的發出了小狗狗的聲音。
褚珀轉開眼,沒有理會他。
宴月亭失望地垂下眼。
隨著鏡子破碎,被困在鏡子裡的人與褚珀一同跌出來,所有人都又驚又喜地摸著自己回來的五官,有些捧著對方的臉,又哭又笑。
能被魅魔看上的,俱都是美人,滿殿梨花帶雨,哭得人心都碎了。
「魅魔是不是還沒死?」
宴月亭點點頭,「秦師姐還在她手裡,不過她跑不掉了。」
褚珀將眾人安撫住,讓她們現在大殿裡等著,不要亂走,等他們滅了魅魔,再想辦法帶她們出去。
小姐姐們一邊哭著,一邊聽話地點頭。
褚珀取出大師兄以前給她的芥子,掐訣驅動,嗚一聲嗡鳴,隱隱刀光在大殿內鳴響,布下一座刀陣,這才轉頭對宴月亭道:「走吧。」
一縷黑影沿著魅魔殘留的魔氣追出去,宴月亭回身想牽褚珀的手,被她毫不猶豫地躲開,他扁了下嘴角,委屈道:「小師姐,往這邊走。」
不用他多說,褚珀已經先一步追著那縷黑影而去。
黑影浮在半空,一邊追魅魔,一邊扭來扭去,一會兒扭成人字形,一會兒扭成波浪形,要多浪有多浪。
褚珀:「……」她認出它來了,抹布兄,在宴月亭手裡這些年,你到底經歷了什麼?為何變得如此之騷?
宴月亭神情尷尬,忍不可忍地抽了它一巴掌,黑影被拍到牆上,扒在上面不動彈,用實際行動表明自己的消極怠工。
褚珀無語片刻,「宴師弟,時間緊迫,你快哄哄它。」
她的反應實在太過平靜,一點不好奇這是什麼,宴月亭覺得有些奇怪,不過現在確實時間緊迫,魅魔從他手裡逃走,秦如霜很可能有危險。
宴月亭不由分說地把它從牆上摳下來,強迫人打工,兩人繼續往宅院深處追去。
另一邊,這座宅院裡到處都是的鏡子突然在同一時刻集體炸了,羅不息和楚風頓時精神緊繃。
只見一塊鏡子碎片裡跌出幾道人影,落地後變成了三個面容姣好的女子,羅不息和楚風對視一眼,視線飛快掃過她們的周身。
「是普通人。」楚風神識傳音。
「有點詭異。」羅不息一看她們長相貌美,戒備心就提起來了,謹慎道,「你先去試探下她們。」
楚風無奈地被推上前,和那三位嚇得縮進角落的女子溝通,很快弄清楚原委。
其中一名女子怯生生道:「我們被人搶了臉,一直被關在一處很黑的地方,是前不久新來了一位姑娘,她想辦法救我們出來的,只可惜我們那時候都看不見,也不知道恩人長什麼樣。」
「你們是她的同伴嗎?」
羅不息和楚風大約猜出她說的是誰,楚風道:「你再試試傳訊符,看能不能聯繫上他們。」
羅不息試了試,點上靈印後,紙鶴翅膀只顫動了下,「不行。」
「現在也不能將她們扔在這裡不管。」羅不息拍楚風一下,「這樣,你四處找找還有沒有在別處的姑娘,將她們帶到安全的地方,好好保護,我去幫你找霜師妹。」
楚風奇異地看了他一眼,「怎麼看都應該是,我去找阿霜,你帶她們走。」
「不行。」羅不息撲過去抱住他的大腿,「你不能去!」
「為何?」楚風彎腰扯他的手,「你別無理取鬧。」
羅不息苦口婆心地勸說,「楚風,你聽我的!我都是為了你好!」
楚風沉默片刻,目光深沉地盯著他,「羅師弟,你變了。」
羅不息悚然一驚,手勁不由自主地鬆開,楚風飛快拔出腿,身形一晃,衝出了這座庭院。
羅不息:「……」
楚風,你個濃眉大眼的傢伙,竟然敢騙他!
算了,總是要面對的,也好,他可憐的褚師姐,還有一個同病相憐的人陪她。
千面鏡被人擊碎,魅魔只能自己在宅子跑,這些連成一片的大宅,都是她曾經的戰利品,一座一座毫無規律地連在一起,沒有隨意穿行的鏡子為媒介,到最後,她自己也跑暈了。
跟在她身後的兩人也有點暈。
「這間花廳我們是不是來過的?」褚珀快速穿過中堂,餘光飛快掃一眼四周,看到一副熟悉的猛虎下山圖。
「來過。」宴月亭也有些無語。
褚珀:「……她該不會是迷路了吧?在自己的老巢?」這就是家大業大的煩惱嗎?
「這裡太複雜了,只要她才能找到秦師姐。」
魅魔再一次穿過一座庭院,秦如霜是被她藏在哪一座宅院,哪一間房的?
她必須要先一步找到她,這是她最重要的底牌。
魅魔在成片的院落里轉了好半天,好在,她終究還是有點印象,當看到院中盛放的梨花時,她驚喜地撲進了房中。
秦如霜靜靜得躺在床上,魅魔浮在她上空,伸手迷戀地撫摸著她的臉,這張臉她描繪過千百遍,熟悉得就像是原本就是她的臉。
她平滑的臉上重新浮出五官,是她此前親手繪製上的秦如霜的臉。
可是,為什麼君上不在意她?明明上一世,她還是他心中不能被任何人觸及的逆鱗,是他的白月光。
可這一世,他不喜歡這張臉了。
魅魔突然有些憤怒,魔氣湧出往秦如霜眉心扎去。
就在她準備滲入秦如霜識海時,一道黑影忽然襲來,盪開了她的魔氣,將秦如霜嚴絲合縫地裹在裡面。
刀光破開門窗,一瞬間爆開,帶著森冷刀意的雪晶如一張天羅地網,堵住了她所有退路。
魅魔瞪大的眼瞳里映出一個身影,這一次對方毫不留情,手中捏著一根梨花枝,貫穿了她的心口,枝上刀意爆發,將她心臟和丹田絞得粉碎。
宴月亭冷漠地看著她,和上輩子捏碎她心臟時的眼神一模一樣。
「君上,你果然還是你……」魅魔跌落地上,心口的梨花被染得血紅,她忽然委屈地哭了起來,「我一直等著你,我以為這一世我可以一直陪著你……」
「你卻變了心!」魅魔狂吐著血,怨毒的目光看向褚珀,喉嚨里發出非人的尖叫,周遭的魔氣突然暴漲。
「小師姐!」宴月亭回身一把抓住褚珀,拉進懷裡。
分散在宅院兩處的楚風和羅不息只聽到一聲巨震,整個地動山搖,魔氣攜著聲浪襲來,雕樑畫棟就像豆腐渣一樣被推平。
魅魔魔丹自爆,幾乎將這裡夷為平地,帶血的梨花在煙塵里翻飛,附著著她殘留的執念。
宴月亭指尖動了動,魔氣卷過去。
***
上輩子,她只匆匆看了一眼被君上珍藏的畫像,然後便偷偷對著鏡子一遍遍描繪,她練習了很久,第一次用這張臉出現在君上面前時,她整個人都在發抖。
以前總是冷漠地從她身邊走過的腳步,第一次停在了她跟前,冷淡的聲音從頭頂傳來,「抬起頭。」
她捏緊了手指,小心翼翼抬起頭來。她清楚地看到君上向來淡漠的一雙眼裡,泛起了絲絲漣漪,她還沒來得及歡喜,臉上就是一痛,半張臉的血肉啪地一聲落到地上,鮮血噴涌了一地。
「再用這張臉,你會死。」
在她面前停留的腳步再次移開。
魅魔躲在陰暗的房間裡疼了好久,一點一點將傷養回去,可她還是忍不住描繪這張臉,忍不住帶著這張臉出現在君上面前。
她喜歡看他眼睛裡,因為自己而生出的波瀾。
魅魔做好了死在他手裡的準備,可他捏住她的脖子,看著她因為窒息淚流滿面,終於有所動搖,被砸落地上的時候,她知道自己贏了。
魅魔帶著這張不屬於自己的臉,終於慢慢靠近了他身邊,他開始縱容她,魔城裡,別人不能去的地方,她可以去,別人不能做的事,她可以做,整個魔都,除了君上,再沒有比她更尊貴,其他魔物見了她都要跪下行禮。
魅魔頂著這張臉久了,恍惚覺得自己真的變成了她,成了君上心尖上的人。她悄悄去打聽關於這張臉的女子,有些時候,君上甚至願意同她講一講。
她開始嫉妒起自己的臉,瘋狂地想毀了它,可她不敢下手,只敢小心翼翼地在自己眼角點上一顆淚痣,很淺很淺,每一天一點一點加深。
君上什麼都沒發現,他習慣了這顆痣。
魅魔歡喜了好久,因為這顆痣,她仿佛就可以變成自己,假裝君上眼裡的人是自己。
可君上不碰她,他們獨處的時候,他只喜歡對著她這張臉發呆。魅魔用盡了一切手段誘惑他,他都不為所動。
魅魔忽然明白了,他從始至終看到的,都只是這張臉。
可她是魅魔,她需要與人雙修,既然他只看得見這張臉,那自然無所謂她的身子。魅魔同人歡好後,洗了無數遍澡,才重新描上眉眼去見他。
「你身上有別人的味道。」
這是魅魔死前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她一點都不怨恨他,甚至覺得高興,因為這至少說明他也是在乎她的身子的。
當她再一次睜開眼,發現自己重生了之後,幾乎喜極而泣。
魅魔重活一世,死的的時候,才知道這只是一個話本子裡的世界,她的喜怒哀樂在話本里甚至只有兩頁的篇幅。
這個話本子的主角,是她的君上。她理所當然地接受了,因為他本來就該是世界的中心。
替身。
話本里是這樣寫她的,魅魔覺得沒什麼不對,她心甘情願成為替身。
她一直走在劇情的安排里,如今重活一世,她也什麼都不想變動,就想按照話本里那樣再走一遭,這一回,她會好好地陪在他身邊,即使什麼都不做也可以。
然而這一回,現實的走向卻與話本里不一樣,秦如霜沒有死,她不死的話,君上又如何會為她叛出巽風派,又如何墮魔,又如何成為她的君上?
他本應該按照話本劇情,好好來到她身邊。
***
宴月亭的魔氣反覆捻著梨花,話本?應該的劇情又是什麼?
——沒有誰能讓他「應該」。
感受到懷裡人的動靜,他的魔氣吞沒了梨花,重新閉上眼睛。
「宴師弟?」褚珀從宴月亭懷裡掙脫,一看他嘴角又掛著血,心裡就咯噔一下,「宴月亭你醒醒,你沒事吧?」
宴月亭睫毛顫了下,睜開眼睛,隨即便皺起眉,虛弱道:「小師姐,我好疼。」
「哪裡疼?」褚珀驚慌在他身上檢查,沒好氣道,「誰叫你撲過來抱我的,你能不能先把自己保護好!」
「可我根本想不到那麼多,身體就自己動了。」宴月亭捻起袖子擦去嘴角的血,才垂下頭靠到她肩上,「對不起嘛,小師姐。」
褚珀:「……」
【果然,只要撒撒嬌裝裝病,小師姐就會心軟。】
褚珀:「……你哪裡疼?」
「渾身都疼。」
「能自己走嗎?」
「可能要勞煩小師姐扶著我點。」
「好勒。」褚珀喚出勾星刀,熟練地將刀身拉胖,深吸一口氣,將宴月亭攔腰抱起。
宴月亭大驚失色:「小師姐,你做什麼?」
「你不是自己走不動嗎?」褚珀用公主抱將他抱上勾星躺好,又從儲物袋裡取出一間白紗將他蓋上,「宴師弟,你受了傷,閉上眼睛,好好休息吧。」
然後,褚珀眼不見為淨,提起白紗將他整張臉都遮住了。
宴月亭:「……」小師姐好像生氣了,怎麼辦?不敢動。
羅不息和楚風趕來此地,一眼就看到平躺在勾星刀上的人。他們倆齊齊一震,楚風當即跪到地上,眼淚飆出來之前,他下意識從懷裡摸出魂珠一看,到嘴的哭聲立即收了回去。
「霜師妹啊——」羅不息撲過去,顫抖著手去掀白紗,不會吧不會吧,秦如霜真的沒了嗎?這難道就是命?
白紗掀開,他看到一雙幽藍的眼眸,冷漠地注視著他。
羅不息:「……」他淚流滿面,默默把白紗蓋了回去,「阿……安息吧。」
羅不息:阿西吧!
褚珀從黑影里抱出秦如霜,她被黑影保護著,毫髮無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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