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衣雲的講演結束，大堂里的學子們都心悅誠服，經久的掌聲不絕於耳。
而除了敬服之外，她們想要結交宋衣雲的心更加迫切，都忘了還有一人沒有發表觀點，就紛紛舉起酒杯向宋衣雲這邊靠攏。
而現在的宋衣雲一看到酒就口舌發苦，她連連搖頭拒絕，指了指身邊的聞人穆：
「各位，此題穆大姐還未回答，剛剛穆大姐否認了劉姐姐的破題，不知是否贊同我的觀點？」
聞人穆看到堂中眾人突然聚集到自己身上的目光，不知所措地撓撓頭，臉上依然是那副憨笑：
「宋妹子你回應的這麼完美，我哪裡有什麼不同意的。」
「至於我對此題理解，跟夫子平日教的沒什麼不同。」
「孟子言：貴戚之卿，反覆諫君，君不聽，則欲易君之位，異姓之卿諫君不從三而待放。孟子此語所以警戒齊王聽諫，欲其必聽……」
聞人穆也不顧堂中還有人沒有回到自己的座位，直接洋洋灑灑地說了幾百字，幾乎是把自己的答卷全都複述下來。
而聽了她的回答，眾學子們此刻腦中只有一個想法。
那就是：老實。
實在是太老實了。
不僅是格式老實，字數老實，觀點也老實。
直接摳字眼兒，沒有過度解讀，也沒有奇思妙想，但就是很穩重。
其實這種文章在平日裡算不得出彩，但在科舉文里確實風格獨樹一幟。
儘管大垣朝目前的科舉取士已有八股文的雛形，學子們自己也非常推崇這種結構寫法，但朝廷並無明文規定，一定要寫八股文。
如今的科舉依然是以文取士，文章寫得好，有文采，有思想，就能得高分。
這種寬容的評判標準使得大部分人在參加科舉時，拼命引經據典，豐富自己的詞藻，但很多都是華而不實，生搬硬套，不太受性格務實的考官喜歡。
所以聞人穆能在縣試中脫穎而出，想必是受到了某個考官的提拔吧？
此時堂中人的想法各有不同，但她們表面功夫還是要做的，於是又是一通商業互夸，這場宴會就徹底結束了。
宋衣雲終於擺脫最後幾人的續杯邀請，走出酒樓，夜裡的涼風一吹，上頭的醉意終於消散了一點，從始至終一直跟在她身邊的小廝為她重新披上披風，然後引著她去馬車停放的地方。
然而她還沒走幾步，肩膀又被重重拍了一下。
這熟悉的力度……
宋衣雲緩緩轉身，面頰微微酡紅地看著眼前比自己高半個的聞人穆，笑容淺淡：
「不知穆大姐還有什麼事？」
「哦，沒什麼事……」
聞人穆看著宋衣雲這副醉意醺醺、兩眼迷離的模樣竟然有點不敢直視她的臉。
她臉頰發燙，羞赧的緋紅被古銅色的皮膚遮掩住，在夜色里明辨不清。
「我家是開鏢局的……如果宋妹子你日後參加會試，我可以護送你到京城。」
本來還神遊天外的宋衣雲聽到她這句話瞬間清醒，一雙鳳眼目光炯炯地看著聞人穆。
上一世她至死都沒走出大學這個象牙塔，這一世除了開頭有些波折，之後的日子還算一帆風順。
所以她不太喜歡剛剛酒樓里的氛圍，而且一想到今後還會遇到無數比今天更加功利的場合，就心生厭煩。
而聞人穆太不同了，或許是鏢局這種環境更接近江湖，她身上也沾染著濃濃的江湖氣，喜歡就是喜歡，討厭就是討厭，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黑白分明，從不拐彎抹角。
她都有點羨慕了。
宋衣雲突然搖頭輕笑了一聲，隨即無比鄭重地向她行了一個拜禮：
「那送宋小妹就承穆大姐吉言，希望穆大姐也能在科考中取得滿意的成績。」
*
「娘，爹，我回來了！」
聞人穆一回到鏢局就興奮地大喊，在門口裝貨的鏢局姐妹們聽到她這中氣十足的聲音，紛紛笑著調侃：
「喲，我們的縣試第二名穆神童回來了。」
「誒呀，都快是秀才娘子了怎麼還娘啊爹的，我們的大小姐怕是還沒斷奶吧！」
說完她們笑得越發猖狂，直到一個身材格外高壯的女子慢慢從廳後走出來。
她跟聞人穆長得幾乎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但她的身材卻更加高大健壯。
一雙濃眉底下一對牛眼睛，此刻正狠狠瞪著外面幾個女子，聲如洪鐘地說道：
「我女喊娘怎麼了？喊爹怎麼了？你們回家不問你們家老娘，看她能不能留你們過夜。」
說完她就對一邊的聞人穆招招手，轉身徑直往後廳走去：
「穆兒，我們走。」
聞人穆聽了連忙跟上去。
「娘，你不用生氣，剛剛姐姐們說的都是些玩笑話，我覺得沒什麼。」
「哼，」聞人啟聽了女兒的話，只狠狠從鼻腔里送了一口氣，背在身後的蒲扇大掌上青筋密布，「是玩笑就能隨便開了嗎？」
「別以為我不知道，她們一直不喜歡你讀書科舉，背地裡還不知道嘲笑了你多少次，光我偷偷聽到就有說你沒有讀書人氣質的，說你樣貌蠢笨的……」
她一邊說還一邊觀察聞人穆的表情，見她面上沒有難過的神情才悄悄鬆了一口氣接著說道：
「樣貌都是老天給的，讀書卻可以靠努力，現在世道不好，鏢局也越來越不好做了，我只想讓你在以後的日子裡尋一個安身立命之法，不求大富貴，只求你平安。」
說著說著，她心中越發感激：
「多虧了劉芸先生肯指導你，你才能突飛猛進，明日你一定要跟我一同上門，感謝她的教導之恩。」
說到劉芸此人，也稱得上是一段傳奇。
據說她幼年家境貧困，以至於食不果腹、衣不蔽體，但她從小酷愛讀書，哪怕是地上掉的一片紙屑都要撿起來看上面的文字。
因為這種執著的精神，她僅靠自學就掌握了四書五經，憑藉著一手野路子一路過五關斬六將，一次中舉，被調到了隔壁縣做縣官兒。
如今她已經退休，又重新回到了青志縣的老家頤養天年，期間有無數世家和富商上門請求她做自己孩子的老師，卻無一例外全部被拒，除了聞人穆。
聞人啟雖是武夫，卻一直非常推崇讀書人，某一次出鏢，在路途中看到一個身材瘦小、背著厚厚書箱的女子正辛苦跋涉，一雙草鞋被磨得破破爛爛，心生不忍，便主動提出護送她到省城。
直到後來，劉芸親自找上門來，聞人啟才知道，現在這個燁然若神人的女子，跟當初那個一身狼狽的瘦小書生是同一個人，她已經考中鄉試，成了舉人，還被分配了官職。
儘管身份和階級大不相同，但兩人自此結下了深厚的友誼。
直到聞人穆出生並且長到了讀書的年紀，劉芸就開始親自教導她的學習。
而聞人穆如今聽到了聞人啟提到劉雲劉芸，也不禁又想起了宋衣雲。
宋衣雲也答應了她，會讓自己護送她去京城，那自己跟她，也能像母親跟劉芸先生一般，結為好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