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渾水

  報名參加科舉考試除了要提供生員的姓名、籍貫、年歲、體格、容貌和父母三代的信息,還要需要五名考生互結擔保,如果有人作弊,其餘四人都要連坐。

  除了五人互結,考生還需要在本縣縣學裡找一位廩生具結,廩生需保證考生家世清白,無作弊替考的情況。

  所以不管是互結還是具結的人選都非常重要,至少也要是知根知底的熟人。

  那四個互結的人,宋衣雲的秀才老師那兒都有現成的。

  她們分別是跟顧時雨同村的顧渠、家裡開秀坊的石珍元,以及秀才老師表親的小女兒林維裕。

  還有最後一個人,是薛府管家薛融的親妹妹,薛進。

  她們五人早就在老師的組織下互相簽下擔保書,不需要多做擔心。

  而具結廩生的人選,也並非是宋衣雲親自找的,而是她自己上門毛遂自薦的。

  那天難得出了太陽,寒冷乾燥的空氣終有所回暖,一直窩在書房裡看書的宋衣雲正打算出府看看外面的冬景,一個陌生的女子突然找上門來。

  她自稱是縣學的廩生,可以為宋衣雲作保,薛錦重一聽到這人身份,二話不說就把她迎進會客的正廳。

  宋衣雲坐在主位上,看著從廳外逆光走過來的女子,眯了眯眼:

  總覺得這人十分眼熟。

  她做普通的學子打扮,一身白衫外套黑色的寬袖長袍,外披錦繡橫襴,頭戴巾帽,杏眼嬌俏,皮膚白皙,氣質清爽又大氣。

  如此出眾的外貌,但宋衣雲就是覺得處處違和。

  或許是察覺到了宋衣雲疑惑的眼神,她突然朝宋衣雲拱手一笑:

  「宋小姐,我叫程琳娜,我們上巳節那天見過。」

  上巳節?

  一說到上巳節,宋衣雲就想到那天自己頭戴香包一路招搖過市,直到回到家被宋升提醒才發現,丟了個大臉。

  而這一切都始作俑者就是第一個送她桃花的男子……

  宋衣雲又仔細端詳了一下堂下女子的面貌,從眉毛到嘴唇,最後又上移到她的髮際線,這樣一番仔細觀察下來,她突然瞪大了雙眼,吃驚地說道:

  「你就是上巳節那天給我送桃花的……」

  程琳娜沒等她說完就鄭重地點點頭:

  「是的,我就是他。」她的臉慢慢變紅,「其實這一切都起源於一個賭約……」

  青志縣參加院試的童生超千人,然而每三年能考進秀才的不過四十人,由此足以見得科考之難。

  而考入秀才的生員接下來就要進入縣學或者府學進學,參加月考、年考來劃定三六九等。

  最高等級的廩生每月都有朝廷頒發的糧食補助,但一個縣學只有二十個名額,因此廩生名額的競爭十分激烈。

  程琳娜就是縣學裡那二十個廩生之一,她自進入縣學,每次考試成績都名列前茅。

  結果就在一次月考前,有人跟程琳娜打賭,賭她這次考試會跌出前二十,一向對成績自信的程琳娜自然欣然應賭。

  然而不知學政是不是被官場磋磨得心理變態了,出的月考考題一半都是數術題,程琳娜數術不好,最終跌落了前二十。

  無奈之下,她只能履行賭約,而賭約的內容就是女扮男裝參加上巳節,並要向一位女子送花。

  女尊國大部分女子相較於男子,長相更粗獷,身材更高壯,所以女扮男裝十分彆扭。

  而程琳娜的長相天生陰柔,扮起男裝毫無違和感,走在大街上還能收到不少女子的表白。

  她最後選定宋衣雲給她送桃花,實在是因為對方的氣質和長相太過出眾。

  青衫女子,立於橋頭,側臉沉靜,絲毫沒發現自己身後已經圍了不少男子。

  她頭腦一熱,第一個跑上橋,送了花就飛速溜走。

  事後,同她一起參加上巳節的縣學同窗們也說,憑藉那青衫女子的樣貌,如果扮成男裝必是傾國傾城。

  「後來我四處打聽,終於知道你的身份,知道你現在要找一名廩生作保,我就毫不猶豫地前來毛遂自薦了。」

  程琳娜朝宋衣雲笑得見牙不見眼,而宋衣雲此刻只有一個想法:

  這些秀才們竟然玩得這麼花的嗎?

  但送上門的機會不用白不用,於是程琳娜成了宋衣雲的廩生擔保人。

  再回到書房,季林語聽了解到衣雲已經安排好互結的幾人和作保的廩生,對她偏偏頭,走出了書房。

  宋衣雲看懂了她的意思,立刻跟了上去。

  季林語站在書房外的長廊上,遞給宋衣雲一個信封:

  「昨天老師寄給我兩封信,這是其中一封,你打開看看吧。」

  說完她就背手望天,一直保持沉默。

  宋衣雲立刻拆開信封,一目十行地看完了上面的內容,信上大概講了這樣一件事:

  有一囂張跋扈的紈絝女子在集市上強搶民男,那男子的姐姐不忍看弟弟受辱,直接撞向馬車被馬蹄踐踏而死。

  那男子看到姐姐死了,也奮力跳下馬車,頭朝下撞向地面,血濺當場。

  天子腳下,目無尊法,當街搶人不說,還害死了兩條人命,此事立刻在京城引起軒然大波,朝中官員紛紛上書,請求皇帝制裁那名膽大包天的女子。

  之後那女子的身份很快被人扒了出來,她叫蘇天寶,是昌平王李孺光的世女李佩的寵侍的親姐姐。

  昌平王乃皇上第六女,為人躬親篤厚,周密審慎,在朝中頗負盛名,她也是皇位最有力的競爭者之一,以吏部尚書黎戈為首的鴿黨就是她名下的勢力。

  果然,原本對此事意見一致的官員們立刻變了一副嘴臉。

  昌平王和鴿黨勢力有的拼命為蘇天寶洗白,有的力求撇清蘇天寶跟世女李佩的關係,比如勸諫李佩休了那個寵侍。

  而原本跟昌平王對立的四皇女景王、七皇女離王則毫不留情地挖苦、抹黑昌平王。

  兩條人命瞬間變成了幾個黨派互相攻訐的工具,沒人記得為他們主持公道。

  「你還記得我第一次帶你去見老師的時候嗎?」

  季林語看見宋衣雲從信上抬起頭,悠悠地問了一句。

  「還記得,那個時候大概是三月初,薛大人還讓我代寫了一本奏摺。」

  「沒錯,就是那天。」季林語點點頭。

  「信里寫的這件事發生在今年一月,老師因為彈劾了昌平王及其黨羽,被她們集體攻訐一個多月,老師乾脆以身體不適為由請假回了薛家。」

  「老師讓你寫那本奏摺的目的,就是直諫皇上,希望她能下令徹查蘇天寶,還那對姐弟一個公道。」

  「皇上不知是被老師催煩了還是被幾黨相爭吵煩了,她真的下令讓大理寺和刑部徹查徹查此事。」

  說完季林語就又從寬袖裡掏出一封信遞給宋衣雲:「這第二封信就是徹查的結果,你再看看。」

  宋衣雲接過信打開一看,原來,事件反轉了。

  大理寺派人搜查那對亡命姐弟的家庭身份,結果竟然在姐弟兩人的家裡找到了一筆來歷不明的巨額財產。

  後來她們把這些財物跟近些年京城失竊人家的被偷財物進行比對,才發現竟然大差不差。

  原來,這對姐弟隱藏的身份就是近些年來在京城裡無比猖狂的雌雄大盜,他們憑藉著來無影去無蹤的能力盜竊各家財物,就連官府都對他們無可奈何。

  沒想到竟然被蘇天寶誤打誤撞,一下解決了倆兒。

  此事查清,蘇天寶的名聲由原來的天理不容到如今的為民除害,輿論瞬間反轉。

  被逼無奈剛準備休掉寵侍的李佩也不用休了,她立刻要求刑部把蘇天寶從大牢里放出來。

  然而就在蘇天寶即將從天牢里出來的前一晚,她暴斃身亡了。

  雖然最後醫師檢查蘇天寶的屍體時說是過度興奮導致猝死。

  但任何一個有腦子的人都能想到,此事肯定有人在背後搗鬼。

  於是一場場更加激烈的罵戰輪番上演,如今的朝堂說是文武百官開會,不如說是市場大爺們罵街,帶髒字不帶髒字各種新奇的罵法都有。

  「這趟水瞬間就被攪渾了。」宋衣雲把兩封信還給季林語,輕聲嘆息道:

  「先是蘇天寶強搶民男,害死兩條人命。然後再事件反轉,原來死的那兩個人是罪有餘辜,蘇天寶不算有罪。最後反轉,蘇天寶被人發現死在牢中,此事看起來沒有一方人是無辜的。」

  「你說的沒錯,」季林語點點頭,「但老師會寄這兩封信來,並不是想讓我們見識朝堂有多亂的。」

  「大人的意思是?」

  「你不是跟我說過,薛府庫房被燒是因為那個送禮記名的名冊嗎?這件事前些日子我也寄信跟老師說了,而這兩封信就是回答」

  「大人的意思是,蘇天寶的事還跟薛府庫房被燒有關嗎?」

  「這不是我的意思,而是老師的意思。」季林語搖搖頭,「我跟你一樣,也完全看不懂遠在千里的京城怎麼跟薛府扯上關係的,但現在朝廷局勢複雜,牽一髮而動全身,我們最好不要趟這片渾水。」

  「是嗎?」

  宋衣雲突然輕笑了幾下,一瞬間抬頭看向季林語的眼神銳利無比:

  「可是大人你有沒有想過,我們早就在這片渾水中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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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將接近除夕,這兩日的青志縣越來越熱鬧了。

  家家戶戶開始購置新的對聯和拜神祭祖的香燭等物,大街上各式各樣的平安符、姻緣符賣得格外火爆,宋衣雲跟著程琳娜一起逛街,想買些小吃給薛濛帶回去。

  「老闆,這個給我來一份。」

  宋衣雲手上已經提滿了各式各樣的紙包,繼續對著一個賣烤餅的小販抬抬下巴,興高采烈地說道。

  那小販看宋衣雲手上拿了這麼多吃食,又看看宋衣雲清冷如玉的面容,憨厚一笑:

  「娘子這是買給家裡的弟弟妹妹的?」

  「不是,是買給她的心上人的!」

  宋衣雲還沒來得及說話,一邊的程琳娜立刻笑嘻嘻地搶答,然後她就被宋衣雲狠狠飛了一個眼刀。

  「哦,原來如此,看來娘子也是個至情至性的人。」

  那小販沒再接著說什麼,立刻就把新鮮出爐的烤餅遞給宋衣雲,然後招呼下一位顧客了。

  宋衣雲跟著程琳娜來到一個茶館,裡面布置很是雅致,喝茶的大多是讀書人,她們一邊聽著帘子內清雅的絲竹之聲,一邊討論學業或者家國大事。

  而宋衣雲挑了一個靠窗的位置,一邊喝茶一邊看向窗外那條熱鬧大街。

  幾個賣藝人身邊圍了一圈人,她們先是撈起一罐烈酒仰著脖子猛灌一大口,然後朝半空中噴灑,四濺的酒液瞬間變成了一條火束,圍觀群眾們頓時驚喜地拍手叫好。

  這幅場面又勾起了宋衣雲那天看打鐵花的記憶,如果之後沒發生薛府庫房被燒的事,那次確實算是自己這輩子最美好難忘的一晚。

  宋衣雲托著腮陷入沉思了,然而,一群打扮特殊的人瞬間引起了她的注意力。

  她忍不住微微站起身,探頭朝她們看過去。

  她們的皮靴上全是泥巴,但這幾天青志縣天氣乾燥,既沒下雪也沒下雨,戶外哪來的泥巴坑。

  而且看她們一個個風塵僕僕的模樣,像是從很遠的地方趕來的。

  「你在看什麼?」

  程琳娜突然湊到宋衣雲身邊跟她一起探頭往下看。

  宋衣雲被她湊近的一張大臉嚇了一跳,差點打翻桌上的茶水,忍不住沖她怒目而視,而程琳娜裝作沒看見,繼續往窗外看,很快,她也注意到了那幾個風塵僕僕的女人。

  「你是在看她們嗎,衣雲。」

  程琳娜毫不避諱地指著底下那群人說道,「她們前幾天就在青志縣了,我當時恰好走在她們身後,只是不小心擦到其中一個人的肩膀,那個人立刻就陰狠狠的看著我,看起來倒不像生氣,像是想殺人。」

  「啪——」

  宋衣雲立刻拍下了她指著人家的手,「她都想殺人,你還用手指著人家,真是不怕死啊。」

  「我這只是一種誇張手法嘛!」程琳娜握住自己被拍紅的手指,委屈地吹了吹,「你對我如果有對薛濛一半的溫柔就好了。」

  她這句話嘟囔的聲音極小,宋衣雲沒聽清,她目送那群人走到街道盡頭,直到看不見才想收回視線,然而樓下立刻傳來一陣尖叫喧鬧。

  剛剛還在表演噴火的賣藝人,周身驟然噴發出一道紫青煙霧,隨後全身被熾烈的火焰包圍,她四處奔跑打滾,想要熄滅身上的火焰,尖叫聲猶如厲鬼,透過火焰,能看到她扭曲的臉,還有那對要融化的眼球。

  然而她在地上滾了好幾圈,火焰卻越燒越旺,四散逃開的百姓根本不敢靠近幫她,聽著她的哀嚎由尖利刺耳變得無聲無息。

  不到一分鐘,那女人就倒地不起,生死不知,唯有那火焰還在熊熊燃燒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