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垣朝的言官制度無比完善,薛錦重作為監察御史,官級正八品,比身為縣令的季林語官級還要低一品,但她卻有著監察百官、規諫皇帝的權力。
想獲得這種權力並不簡單。選拔言官有三項標準:不愛富貴,重惜名節,曉知治體。單單一個不愛富貴就能刷下大半人,由此可見朝廷對言官的道德品性及政治素質的要求非常苛嚴。
因此言官制度設立之初非常有效,不僅能監察百官、勸諫皇帝,還能制衡中央與地方,皇權與相權,使得幾方勢力達到微妙的平衡。
但這種平衡自從皇帝晚年不理朝政、只知奢靡享樂之後就被打破了。
幾位皇女在前朝斗得你死我活,為了保住仕途、獲得更多的政治權利,不管是言官還是普通官員皆抱團求生,一時黨爭不斷。
在這種混亂的局面之下,中立派反而是最危險的,所以時至今日,真正能做到完全中立的言官不多,也就一個,那就是薛錦沉。
自從薛錦沉登上朝堂以來,她每日都會發言彈劾一位皇女或者官員,其中也包括皇帝。
至於她每天會彈劾誰,根據小道消息傳,薛大人都是通過抓鬮來決定的。
就這樣慢慢罵了一圈兒後所有人都被她得罪光了,自然沒人願意讓她加入自己的黨派。
不過不管她保持中立的原因是什麼,在所有言官里,只有她真正達到了了剛正不阿、不慕權貴的選官標準,由此也獲得了不少青年學子們的青睞。
青年人的特點就是憤世嫉俗,眼裡容不了沙子,看不慣官場裡勾心鬥角、朋黨相爭,所以她們會喜歡薛錦沉也十分正常。
有了這一幫正直的學子們在背後支持,慢慢以薛錦沉為首的學林黨也出現了。
學林黨,也可以叫做薛林黨。這個學林黨跟其他黨派不同,首先它是個中立黨,其次這個黨派沒有絲毫政治影響力和權力,最後學林黨官職最高的人就是季林語這個七品芝麻小官。
因此,學林黨不過是朝中眾人用來調侃和諷刺薛錦沉的戲稱,並沒有形成完整的勢力。
而薛錦沉她千里傳回的信件也非常好理解,其實就是字面意思。
不管這次她們惹到了哪位大人物,想要活命,就只能通過最笨也最便捷的方式走,那就是科舉。
薛錦沉目前收了那麼多弟子,還沒有一個考上進士。
正所謂多一個人就多一份希望,薛錦沉的想法就跟有些父母一樣,多生幾個孩子,萬一哪個有出息呢?萬一哪個中了基因彩票呢?
不過不得不說,這種方法對於窮途末路的人而言,真的無比奏效,就算失敗了結果也不會更差,反正都是死,如果成功了,那就是一步登天的大好機會。
季林語看著這封信沉吟了好久,最後終於下定決心,無比乾脆地讓衙役把這封信交到宋衣雲手上。
信件上午就送到了薛府,但是宋衣雲下午才收到信,只因她又被薛錦重捉了壯丁,帶去酒樓幫忙算帳。
庫房那場火不僅燒毀了好幾箱銀票,記帳的帳本也全被燒毀了,無奈之下,薛錦重只能一個酒樓一個酒樓的檢查收支,把帳本重新補全。
這帳本說不重要也不重要,說重要也十分重要,因為它記錄著薛家酒樓以及薛府所有的錢款流入流出情況。
大垣朝實施的是「兩稅法」,即一年春秋收兩次稅,並按照營業額收取三十分之一的稅金,而帳本是記錄營業額的重要依據,沒了帳本官府收稅豈不是想收多少就收多少?
不過說帳本不重要也沒錯,因為每隔幾年,薛府都會集中焚燒大量的帳本,這些都是已經收過稅的、堆在庫房裡積灰的舊帳,完全沒有任何價值。
所以宋衣雲主要負責補全今年春末到最近幾天的帳本,春末之前的帳就沒有補全的必要了。
然而宋衣雲今天上午抽查一家開在宣州府遠安縣的酒樓時,卻遇到了障礙。
這家酒樓帳本上顯示四月收入是一千五百兩銀子,支出卻高達兩千四百兩,而且帳本上對支出用途沒有任何標記,就像是憑空少了兩千四百兩銀子一樣。
她又繼續查了一下這個酒館其他月份的記錄,今年五月竟然也是支出大於收入,並且沒有任何支出記錄。
她立刻翻了翻其他酒樓的帳本,才發現遠安縣這家酒樓的情況不是個例,十家連鎖酒樓在四至五月的支出都大於收入。
按照以往的毛利額來計算,每家酒樓平均少了兩千兩銀子,十家酒樓合起來就少了一萬兩銀子。
這巨大的差額立刻引起了宋衣雲的警覺,她從書桌邊站起身找到在一旁打算盤的薛錦重,向她仔細匯報了自己的發現。
薛錦重此刻正跪坐在小几邊,左手飛速在算盤上跳躍,右手拿著毛筆在帳簿上唰唰唰的記帳,聞言只是反應平平地挑挑眉,回了宋衣雲一句這帳沒問題,就又埋頭算帳了。
聽到如此敷衍的回答,宋衣雲忍不住扶額苦笑,一雙丹鳳眼裡滿是無奈。
她這幾天跟薛錦重一起算帳也發現了,自己這個岳母心大得很,什麼都是「不重要」「沒問題」,像她這樣記帳,究竟是怎麼把酒樓開遍宣州府的。
但賺錢的老闆都不在意這些錢,她這個「贅婿」就更不必在意了。
宋衣雲沒再糾結這消失的一萬銀子,繼續回到了書桌前查帳。
這一查半天又過去了,宋衣雲和薛錦重坐馬車回到薛府已經接近申時。
門口的守衛已經等候宋衣雲多時,她一看到宋衣雲從馬車上下來就迅速迎了上去,把季林語送來的那封信交到她手上:
「娘子,這是縣令大人派衙役送來的信,那衙役說要親自交到您手上。」
宋衣雲沒太在意信的內容,朝守衛道了聲謝,就進了薛府。
然而跟在宋衣雲身後的薛錦重的好奇心卻被勾了起來,她小碎步走到宋衣雲身邊,點了點宋衣雲手上的信:
「快拆開看看,別耽誤了,縣令大人一定是有要事找你。」
宋衣雲堅決地搖搖頭:
「如果真有要事,那也不能在走道上聊吧。」
說完她就加快了步伐往前院的書房走去。
宋衣雲回到書房拆開了信封,裡面只有薄薄的一張紙,而那張紙上只寫了六個字。
連落款和姓名都沒有,但宋衣雲就是能認出這是誰的字跡。
「這是姐姐的字啊?」
薛錦重不知何時站在了宋衣雲身邊,歪頭看了一眼信的內容,忍不住輕聲念出紙上的字:
「想活命,先科舉……」
薛錦重停頓了一會兒才疑惑地轉頭看向宋衣雲:
「這是什麼意思?誰想活命,誰要科舉啊?」
宋衣雲也是一頭霧水,她在心裡把這句話再默念了一遍,仍然不解其意,只好把信裝回信封回答道:
「這信應該是薛大人寄給縣令大人的,至於她為什麼要把這封信轉交給我,明日再找她問問吧。」
「誒,現在時間也不晚啊,你現在坐馬車去找縣令不行嗎?」
薛錦重一看到信上「活命」這個詞就心慌,卻沒想到宋衣雲反應這麼平淡,連忙抓住她的胳膊急切地問道。
「不行。」宋衣雲對著她笑眯眯地抽出自己的胳膊,「我有要事要做。」
「要事?你能有什麼要事?」
薛錦重半信半疑地問道。
「我要去找薛濛。」
說完她就轉身毫不猶豫地離開書房。
晚上,薛家剛聚在飯廳吃完飯,薛錦重突然叫住了前面那對手挽手的小情侶,她瞥了一眼兩人同色系的衣裳腰帶,內心膩歪得不行,但表面仍然擺出一副大家長的模樣:
「衣雲,你跟我來一趟庫房,我有些話要交代你。」
宋衣雲聞言拍拍薛濛的手,就跟著薛錦重去到了後院那個小廂房裡。
雖然只是一個臨時存放財物的地方,但廂房裡依然被收拾得井井有條,什麼地方擺放什麼東西幾乎一目了然。
薛錦重走到一個高大的書櫃面前,從上面取下來一本泛黃的帳簿,遞給宋衣雲。
她側身背著手,有些惆悵地嘆了口氣:
「你今天上午不是問我那一萬銀子去哪了嗎?你看看這個帳本就會懂了。」
宋衣雲聞言立刻翻開帳簿,帳簿內頁跟封面一樣,也微微泛黃,幾道摺痕像水紋一樣貫穿整張紙面。
而帳簿上密密麻麻的幾乎全是人名,人名後面還跟著一串數字,這些數字有大有小,但最小的也超過了一千,最大的則高達一萬。
「這些名字就是宣州府大小官員的名字,而她們名字後面的數字,就是我薛府朝她們送的銀子。」
她一邊說一邊仔細看了看宋衣雲的表情,然而令她失望的是,宋衣雲依然是那副風清月朗、微微含笑的模樣,好像萬事萬物皆在她的掌控之下,不能使她驚訝分毫。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薛錦重頗有幾分氣惱的問道。
「沒有啊。」宋衣雲朝薛錦重眨眨眼,看起來無辜又無害,「母親你剛剛告訴我,我才知道的。」
「哼。」
薛錦重輕哼了一聲,沒再跟她計較,看著窗邊那彎輪廓淺淡的月亮,繼續說道:
「最近幾年,朝廷突然向我們行商之人徵收重稅,原來是四十取其一的稅率,現在漲到了三十分之一,而且還有繼續提高的趨勢。」
「我等商人為士農工商最末流,不被社會認可,還被朝廷剝削,如果不給自己找幾條求生之路,哪裡能把這酒樓生意做得這麼大?」
「所以每年徵收商稅之前,府中必然會透支一筆銀子上呈長官,下達衙役,打通各方關係,不求她們會因為這些銀子少收些稅,只要不多收就是萬幸了。」
「所以你看到那少的一萬兩銀子就是這樣沒的,雖然透支得多,但每筆銀子都花到了刀刃上。」
薛錦重終於肯轉過身面對宋衣雲,輕輕拍拍她的肩膀:
「現在告訴你,不過是想讓你做個心理準備,我姐姐在朝中做官,而且是最為清廉賺不到銀子的那種官。」
「我們商人雖逐利,卻不能棄家人不顧,所以這些銀子送出去對姐姐沒什麼影響,就算捅到皇帝面前,我也可以堂堂正正地說自己從沒少交一筆稅款。」
她說到最後一句話的時候容光煥發,顯得格外自信。
而宋衣雲卻突然想到了別的事:
「所以母親,你知道那少的一萬兩銀子流到了誰的手上嗎?」
「這……」薛錦重遲疑了一會,「那本名錄跟著其他帳本都被燒完了,現在再找也找不回來了。」
「找不回來了……」
聽了薛錦重的回答,宋衣雲低頭沉吟了一會,才抬頭說道:
「母親,你不覺得那群戲子燒庫房的行為很奇怪嗎?」
「哪裡奇怪?」
薛錦重皺皺眉,又想到了自己被燒毀的銀票,內心頗不好受。
「如果她們是想毀壞薛府財產,那完全說不通,因為燒掉銀票還有金銀,根本達不到目的。」
「但如果她們的目標是帳本就說得通了,而所有帳本里,唯一有價值的就是那本名冊……」
「所以你想說,幕後黑手真正想毀掉的其實是那本名冊?」
「嗯。」
宋衣雲重重朝她點點頭。
「而且母親你剛剛也說了,薛府每年都會拿幾筆錢出來疏通跟宣州府衙和各縣衙的關係,但這筆錢涉及不到官商勾結,不會觸犯大垣朝刑法,所以幕後之人應該不是因為收了薛府的錢,做賊心虛,才燒掉帳本的。」
「那是因為什麼?」
「是因為名字。」宋衣雲朝薛錦重點點頭,「那本名冊上出現了不能出現的名字。」
名字?那些朝廷命官的名字嗎?
「那這可麻煩了……」
薛府再怎麼有錢,也不過是商,怎麼可能跟官斗。
此刻薛錦重終於明白了姐姐送來的信上為什麼寫著「想活命」三個字,薛家竟然被牽扯進了不知哪黨哪派的官場鬥爭里,這確實是關乎生死的大危機。
那「先科舉」又是什麼意思呢?
薛錦重想著想著,突然望向自己這個光風霽月的賢婿,腦中驟然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