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第十三章

  「叮鈴鈴——」

  這是趙國王宮箐蕪殿檐下一排銅鈴的聲音。這排銅鈴從宮殿建造之初就在這裡,百年來,每當有風雨徘徊,就會發出這樣清脆的叮鈴聲,秋風起的晚上,與綿綿春雨不歇的日子,常常一響便是一晚。

  「噠啦啦——」

  這是箐蕪殿內殿水晶簾被人輕輕撩動又滑落著撞擊在一起的聲音。殷如許躺在床上的時候,聽到這聲音,就知道有人來了。

  「小殿下,小殿下?快出來,夫人睡著了,不要吵醒了夫人。」

  這是箐蕪殿裡伺候她的宮女存青的聲音,殷如許對她的聲音甚至比對趙胥的聲音還熟悉,因為在無數次的循環中,她與存青相處的時間最多,不管願不願意,她的一切都是由存青照料的,這個聽命於趙胥的宮女,讓她又恨又痛。

  存青在外面輕聲呼喚,但沒人回答她。殷如許蓋著的薄被被人拉開了一點,她的床榻上爬上來一個小小的身子。

  「母親,母親。」她的孩子小聲呼喚她。

  「母親,你又病了嗎?」這是個很乖巧的孩子,又聽話,又懂事,來看她的時候,從來不會大聲吵鬧,好像生怕大聲一些,就會將病中的母親驚住。

  殷如許溫軟但是有些涼的手被一雙小手給拉住了,那雙小手熱乎乎的,「母親,你是不是想念家鄉了?我聽人說,你生病是因為想家,你不要再難過了,等我長大,就帶你回家。」

  聽到這種話,殷如許的內心沒有感動,而是下意識感到驚懼起來,她想伸手捂住孩子的嘴,告訴他不要再說了,不要再說這種話了,不要被那個人聽到!殷國已經被滅國,再沒什麼回家了。可她動彈不了,她的身體不由她自己操控。

  殷如許看到了孩子稚氣的面容和濡慕認真的眼神,還透過水晶帘子,看到了站在簾外的那個男人。趙胥靜靜站在那,像是一道可怖的影子,他的眼神冰冷,如同毫無溫度的冰雪一樣刺人。

  她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夫人,小殿下……小殿下他失足落水,已經,已經去了,您不要難過,您還會有其他孩子的……」存青哭著對她說。用她那雙淹死了孩子的手,輕輕攙扶著她。

  殷如許的身體在大哭,在奔潰地痙攣,可內里的殷如許已經沒有力氣再做多餘的反應,她只覺得冷,似乎被人扔進了水裡的是她自己。

  孩子的臉青白,小手冰冷,沒有了氣息。箐蕪殿下的銅鈴響了一夜,前殿趙胥的宮宴舞樂也響了一夜。

  秋風蕭瑟,錦衾冷徹。

  ……

  「絮絮,絮絮?」

  「……」

  「怎麼了,你是不是做噩夢了,怎麼哭成這樣?」沃突擦掉了她臉上的眼淚。

  他睡到半夜,聽到壓抑的哭聲,發現妻子喘不上氣似得蜷在一邊,閉著眼睛哭,忙將她喊醒。

  殷如許還沒能回神,恍惚地躺在那一動不動,她滿身的冷汗,眼淚乾了之後,臉頰上也是一陣刺疼。

  發覺她手心冰冷,沃突將她的手緊緊握住,順便將她牢牢抱在自己懷裡,「好了,好了。」

  殷如許過了好久才從沼澤般的噩夢中回過神,她控制不住地發抖,拼命往沃突懷裡鑽。

  莊生曉夢迷蝴蝶,她想,究竟什麼時候是夢?現在嗎?還是箐蕪殿裡那個殷如許?

  沃突察覺她不對勁,濃眉皺了皺,忽然從架子上拿了披風,裹住了自己和殷如許,然後大步出了王帳。他帶著殷如許騎上馬,往部族外面的荒原奔馳。

  有巡夜的族人發覺動靜,還以為發生了什麼,緊張地跑過來,沃突說了聲:「是我,沒事。」然後也沒停馬,直接奔了出去。

  這會兒是半夜,外面一片漆黑,騎在馬上奔馳,寒風撲面而來。殷如許徹底清醒了,她扯過沃突手裡的馬韁,雙眼通紅地望著前方的黑夜,策馬狂奔。

  直到她完全脫力,沃突才接過她手裡的馬韁,「好點了?」

  殷如許把腦袋靠在他胸口上,聽著那裡的動靜,小聲嗯了聲。

  「冷不冷?我們回去了。」

  晨曦,天邊顯出一條白線,這條白線驅散黑夜,把陰沉的暗色變成沉鬱的藍色調,等到太陽出來,沉鬱的藍又變成清朗的藍。

  「你做夢的時候怎麼哭得那么小聲,我聽著都難受,你要是想哭,大聲點哭,也不會憋得這麼難受。」沃突裹著殷如許,慢慢踱回部族裡。

  殷如許:「夢裡不敢哭,有一個我害怕的人在看著我。」

  沃突:「什麼人讓你這麼害怕?」

  殷如許:「……我不記得是誰了,等我想起來,就告訴你。」她溫存地抱著沃突的頸脖,心裡卻在想,那個人總歸是要死的。

  ……

  「以後可不能再這麼跑馬了,這幾個月得養一養,公主的身體雖說這幾個月好了些,可也不比那些健壯婦人,還是少折騰的好,最好先別騎馬了,這樣孩子才能安安生生地落地。」

  「嗯,我知道了。」

  殷如許和沃突半夜出去跑了一陣馬,殷如許冷靜下來後就有種莫名預感,讓人去把帶來的醫師叫過來診脈。她本來只是猜測,結果真的被她給猜中了。她懷了身孕,需要養胎。

  這消息一傳出去,就有人傳的神乎其神,先是有人說難怪大半夜的族長突然跑出去,後來傳著傳著,就成了大半夜的突然有流光落進王帳,族長和妻子才避了出來,說族長的兒子天生異象,定然是位了不得的人物。

  消息也不知怎麼的傳到各部族,很快就有依附的其他部過來送禮,又很是熱鬧了一陣。

  對於孩子的到來,殷如許非常平靜,只看著不斷搓手的沃突微笑。沃突則表現的很高興,來祝賀的部族,他都難得給面子一一見了,還特地讓烏日珠阿姆叫了族中生育過好幾個孩子的婦人過來,讓她們多照顧著些殷如許。

  殷如許身邊伺候的多是年輕宮女,有這些婦人在,就有條理多了。

  不管是殷國還是草原,沃突這個年紀的男人,一般都有孩子了,現在終於傳出喜訊,整個部族都十分高興。雖然不像中原國家那樣看重君王的繼承人,但如果英明的族長有優秀的繼承人,無疑是令人覺得安心的事,那代表著他們的安穩日子能夠延續更長的時間。

  殷如許還寫信送回了殷國。從她聯姻嫁到草原,草原與殷國接壤的幾座小城就沒再發生過摩擦,沃突管束了周邊流散的部族,不許他們再生事端,雙方關係一度緩和,再加上商隊來往流量大,就有城池開始願意讓一些和善的部族人進城,也允許他們在城內貿易居住。

  殷如許帶到草原的工匠,則在這幾個月里熟悉部族和生活,然後招收學徒,同樣搞得熱火朝天。

  與之相比,趙胥的日子就沒那麼好過了。他為了儘快發兵草原,親自帶兵攻打渝關,想要早點結束這一場僵持的戰役。他這人確實有些智謀,在半月內攻破了渝關,可是渝關守將身邊也有能人相助,使了個離間計,讓晉國主帥與趙胥之間產生嫌隙,在最後之戰里晉**隊不聽趙胥調派,擅自行動,導致幾萬大軍身陷死城,損失慘重。

  這一仗即使勝了,也是慘勝,對晉國來說,更是不值。

  本以為拿下渝關,他們就能一氣直搗魯國都城,到時候也算是能減少損失,可在渝關之後的一個要塞小城,愣是又給大軍攔了下來。這一攔又是半月,就像是扎在趙胥眼睛裡的一根刺。

  晉國在這時候宣布撤兵,直接拋棄了趙國這個盟友。

  趙胥簡直被晉王的昏庸愚蠢氣笑了,尤其是對方的信,竟然口口聲聲說他指揮不當,使得晉國損失眾多良兵,如果晉王在他面前,趙胥絕對能一劍斬了那老不死的東西。

  「這晉國當真可惡!在這種時候撤兵,對他們有什麼好處!」趙胥帳下眾將同樣火大,一個個都罵起來。

  「也確實不能再拖下去了,事到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哪怕晉國撤兵,我們也得打下這小小磺城!」

  「王,您可有什麼辦法攻破磺城?」

  「從這些日子磺城的種種行事看來,他們早就打算棄渝關,據守磺城了。」趙胥指點著地圖,「我們不打磺城,繞路瀧周。」

  他是準備走一條險路,若能成功,直取魯國都城絕不是問題。可惜,他是註定了做什麼都無法成功,險路成險境,險些把他一條命留在那裡。魯軍好像早已知道他會走瀧周,陳兵二十萬等著他去。那一仗,兩軍人數相差不小,魯軍又是為守護家園背水一戰,氣勢上壓倒了屢屢失意的趙軍,哪怕趙胥本領通天,也難以力挽狂瀾,只能看著兵敗如山倒。

  如果不是被心腹拼死搶救,他恐怕會死在那裡。

  他受了不輕的傷,帶著一小部分殘兵奔逃回國。去時聲勢浩大,回來卻落魄狼狽,打了這麼一場虎頭蛇尾的仗,趙晉兩國之間本就不怎麼牢固的聯盟一下子就破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