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公主萬歲12

  月底,喬瑾在親衛的陪同下,離開軍營前往附近的城鎮桂城,尋城裡最有名望的張大夫再開些驅骨內邪風的藥膏。

  四月份的雨水充足了些,每次下雨喬瑾兩條腿就疼得厲害,他沒有強撐,而是請了輛馬車過來。

  「少將軍,我們到了。」

  喬瑾靠在馬車壁上閉目養神,聽到親衛的聲音,一掀馬車簾走下馬車。

  醫館很熱鬧,百姓來來往往進進出出。

  喬瑾正要抬步往醫館裡走去,耳邊突然聽到一陣笛子的吹奏聲。

  笛音清遠悠揚,帶著種莫名的熟悉感。

  喬瑾腳步一頓,左右張望。

  身穿白色布衣的少年手執一柄精緻華美的紫簫笛,抵在唇邊吹奏。握著笛子的手修長白皙,絕不是這荒僻的邊城所能溫養出來的。

  少年站在暗處閉目吹笛,似乎是察覺到喬瑾的視線,停下吹奏,將笛子轉了一圈別在腰間,抬頭與喬瑾對視。

  漂亮剔透的眼裡,滿是久別重逢的哀傷。

  「皇室的責任由父皇和我撐著,你和母后都只需要快快樂樂平平安安。」

  「終我一生,絕不會讓你有任何機會用到所學。」

  「蓋嵐,你不是問我為何能堅持下這日夜苦讀勤練嗎?因為玉兒天資太過優秀,如果我不能再優秀一些,守護她就只是一場空談。我不想言而無信。」

  字字句句浮現上心頭,他明明不記得眼前人的容貌,卻在看到這雙眼睛時情緒被牽連,回想起昔日的承諾。

  這就是他這些年,一直想要尋求卻始終沒回想起來的執念嗎?

  記憶可以遺忘,但只要看到這個人,感情就在一點點回歸。

  衡玉與他對視片刻,突然笑了一下。

  喬瑾心中一片悲涼,看到她的笑容時,下意識回以一笑。

  遺忘,包括橫亘在兩人之間的五年生疏,好像都在這一瞬間消散。

  喬瑾:「別來無恙。」

  衡玉:「我來接你回家。」

  兩人的聲音重疊在一起,又是一陣沉默。衡玉將腳邊的藥材提起來,走到喬瑾身邊,「你的腿受不了涼,我給你開了不少藥方,也有專門外用的藥膏。」

  跟隨喬瑾過來的親衛瞧了瞧喬瑾的神色,沒敢攔。

  喬瑾伸手接過,讓兩個親衛退到一邊。他壓低聲音問道:「周天子?」

  他剛剛心頭浮現上來的那些話里,提到了「皇室」「父皇」「母后」這些詞,眼前人的身份並不難猜。

  如果她是周朝那位年輕的天子,那他的身份同樣也呼之欲出了。

  衡玉眉梢微揚,糾正道:「你的妹妹。」說完之後,她忍不住笑了起來。

  笑靨如花,卻讓喬瑾徹底沉默。

  剛剛那幾句話再次浮現心頭,喬瑾覺得冥冥中好像有個利刃凌空刺來,將他的心臟生生剜掉一半,血淋淋攤開,讓他難受得幾近窒息。

  ——執掌暗閣,血洗官場,謀劃天下,皇室的責任由她肩負而起。

  ——她最先學的只是兵法騎射之術,後面卻還要算計人心,爾虞我詐。

  ——他終究言而無信。

  有人上前兩步,將頭輕輕枕在他的肩上。

  「沒有關係。」

  「事已至此,別為已經發生的事所困擾。你看啊,我即將建立不世之功勳,得天下萬民之敬仰,為後世所稱頌神往,史學家窮盡一生光陰只為不斷了解我的一生。一切都是陰差陽錯,但這樣的結果,你也會為我感到驕傲。」

  穆瑾伸手,環住了她。

  「我知道。」

  「雖然我不記得很多事情了,但我相信,你一直都是我的驕傲。」

  怎麼就一直在安慰我呢,這些年,你肯定也很難過吧。

  片刻後,穆瑾鬆開她,將身上的外衣解下蓋在她身上。

  「父皇和母后都很想你,等你回到帝都,作為補償必須為父皇守滿三年孝期,一天都不能少。」

  衡玉提前談到駕崩的周帝,穆瑾嘴唇微抿,他剛剛才想說到這個話題。

  明白衡玉是不想他自責,穆瑾點頭,應了一聲好。

  「義父如今的處境不太好,我擔心五皇子為了斬草除根會對他下手。慶帝愛猜忌,義父對慶朝的忠誠有一大半是偽裝出來糊弄慶帝的,如果你們想爭取他,我可以幫忙。」

  「我的人已經在接觸喬雙將軍了,應該沒什麼問題。」

  穆瑾眉心微微蹙起,「義父雖然不忠於慶帝,但你們貿貿然接觸他……」

  衡玉用右手抓著外衣,不讓它滑落,「慶朝五皇子喜歡斬草除根,偏偏身邊的親信都是些鼠目寸光之輩,他要對喬雙將軍的家眷動手,我的人現在已經將他們救出來了。」

  穆瑾:「……」說實話,以他的智謀,也想不到五皇子會走這一步絕路棋。這邊境十萬大軍,和白送出去的有什麼區別?

  「這樣也好,我對慶朝沒什麼感情,但義父於我有大恩。」

  穆瑾移開話題,「餓了嗎,我帶你去吃東西。」他不記得衡玉的喜好了,但在剛剛這句話出口時,好像又回想起一些零碎的內容,「這城裡有家味道不錯的麵攤,那裡的餛飩你應該會喜歡。」

  兩人以前出宮,穆瑾就經常帶她去一家麵攤吃餛飩。

  衡玉笑了下,點頭應好。

  一段路的距離,也沒必要坐馬車前去。衡玉和穆瑾兩個人並肩走著,偶爾尋些話題聊著。

  兩個親衛在後面走著,互相擠眉弄眼。

  「你說那會不會是咱們少將軍的未婚妻。之前陛下可是要給少將軍賜婚公主,少將軍都給拒絕了。」

  「我倒覺得像兄妹,你沒注意看嗎,這個少年和少將軍眉眼有幾分相似。」

  「哎,你這麼一說還真是。我看那個小公子出身應該很好,雖然穿著布衣,但通身都很講究。」

  各地餛飩的做法相差不多,衡玉嘗了一個,原本不是很餓也起了胃口。

  快要吃完餛飩時,有個穿著勁裝、像是侍衛打扮的人走進來,附在衡玉耳邊說話。

  衡玉頷首,等人離開,她對穆瑾道:「一會兒可以和你回軍營了。」

  言外之意,喬雙將軍歸順了。

  ——

  喬雙歸順後,邊境十萬大軍雖有異動,但很快都被穆瑾以鐵血殺伐鎮壓下來。

  喬雙在邊境鎮守超過十載,威望甚重,衡玉深知輿論戰的重要性,在整個天下範圍內一直宣揚著她的撫民政策,不僅百姓,天下士人對她也都充滿了好感。

  望風而動,邊境六城的縣令一夜間倒戈,投效周朝。

  邊境的屏障全都淪為敵人的領地,慶朝北方門戶大開,只需再攻下三城、過一個天險,大軍便會兵臨慶朝帝都城下。

  關鍵時刻,慶帝也顧不上身體虛弱了,強撐著身體上朝。

  五皇子密謀除掉喬雙家眷的事情瞞不住,衡玉的人也不會讓它瞞下去,慶帝得知此事後,怒極攻心,「逆子,逆子!來人啊,把這個逆子給朕拉下去!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狗東西!!!」

  嘶吼過後,守在殿外的侍衛還沒進來把五皇子拉出去,慶帝就直接在朝堂上氣暈過去。

  太醫竭力醫治,慶帝還是一直處於昏迷狀態,即使後面能清醒過來,也有了中風之狀。

  五皇子犯了如此大的錯處,他其他幾個已經收斂鋒芒,不打算再爭儲君之位的兄弟又動了小心思,在背地裡幾番謀劃,想要把五皇子徹底拉下台。

  關鍵時刻是皇后出手護住五皇子。五皇子一不做二不休,尋了幾個錯處把他那兩個上下蹦噠的弟弟廢掉,那些叫囂著要讓他承擔罪責的臣子,甚至包括文官之首的左相,都被罷免官員。

  慶朝朝堂成為一言堂,但也空了一半,不少國之柱石般的老臣都被罷免在家,無力回天。

  前線節節敗退之餘,慶朝內鬥還如此激烈,不得不說是個彌天笑話。

  終於把國內局勢穩住後,皇后開始召集群臣,詢問有什麼方法能攔下勢如破竹得周軍。

  被喚來商討的朝臣面面相覷。

  周軍和慶朝帝都現在只隔了個天險嘉燕關,這時候才來問策,是不是也太晚了些。

  這話他們只敢在心裡說說,沉默許久,在五皇子連聲催促時,有人遲疑道:「不如一邊組織大軍反抗,一邊向周軍遞一份國書,若是周軍願意退軍,我們可以重新劃分兩國疆域,我朝趁此機會休養生息,以待來日。」

  這個主意怎麼說呢,還是有些可取之處的。

  但這要看天險嘉燕關能不能攔下周軍,若是能攔下,並且造成周軍重大損失,那麼國書上的事情還有得談,若是攔不下……

  在場不少人的眼裡閃著光,心思各異。

  於是隨軍南下,待在嘉燕關的衡玉就看到了一封文采斐然的……求和國書。

  衡玉甚至都沒瞟上面的內容一眼,她這次親征,就沒打算給慶朝留任何活路。

  此時就是一統天下的最好時機,若是錯過,怕是連後世史書都要笑她優柔寡斷。

  「半個月內取下嘉燕關。一個月內,我要看到慶朝皇宮的景致。」

  嘉燕關的確是天險,但不代表有險可依就能穩住釣魚台,立於不敗之地。

  明知嘉燕關易守難攻,衡玉命沈歸安插人手時,特意讓沈歸在嘉燕關里多安插幾個人手,並且試圖策反文官武將。

  這一番布局超過五載,當暗地裡的手段一一展露人前時,周朝這邊的很多官員才懂得為何他們的陛下能一統天下,超越無數先輩,在亂世分崩離析時成就這一統天下的不世偉業——

  看似宋朝內鬥,慶朝爭鬥不休,周朝以逸待勞,但實際上呢?

  若不是她不斷發展經濟充盈國庫,不斷革新兵器推恩軍隊,如何在不到兩年的時間裡發動兩場大戰,並且只用了三個月時間就把宋朝偌大版圖納入自己的領域。

  若不是有心算無心,提前數載布局,又如何以最小的犧牲換取最大的勝利……

  所以這一統天下,威震四海,只有這個未滿雙十年歲的年輕帝王做到了。

  七日後,嘉燕關關門大開,迎接周軍進城。

  城門血跡斑斑,為了開這一個門,忠于衡玉的人也付出了很大的犧牲。但這一切比起一場大規模混戰,已經算是極小的損失。

  進入嘉燕關後,周軍在原地修整。

  另一邊,得知消息的五皇子等人直接瘋了。

  纏綿病榻的慶帝剛剛有了清醒的跡象,在聽到五皇子慌慌張張把一切說出來,並且六神無主問他「父皇,我該怎麼做」時,一口心頭血噴在五皇子臉上,當場只剩下一口氣。

  慶帝駕崩那一日,帝都改色,三萬周軍兵臨城下。

  借用一些手段,周軍把大批量紙張投放到帝都里。

  這些紙張上,寫滿了周朝對待百姓的優待政策、對待降臣的優待政策,以及一份對五皇子的聲討。

  「慶朝五皇子有弒君弒父之嫌,這樣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徒,深受慶帝恩戴的大臣、百姓,你們能坐視這樣的人成為你們的新帝嗎?若是這樣的人都能成為帝王,豈不是惹天下人笑話?」

  「我朝陛下與慶朝陛下神交已久,今日兵臨城下,因慶帝剛駕崩而去,不忍多造殺伐驚擾逝者,因此希望諸位能棄暗投明……」

  慶朝左相在這短短兩三個月里老了不少。

  他坐在院子裡懶洋洋曬太陽,外面有腳步聲急匆匆傳來。左相抬眼一看,發現是自己的大兒子。

  「這麼急急忙忙的,難道是周軍兵臨城下了?」慶朝左相在下人的攙扶下坐直身子。

  左相的大兒子行了一禮,這才急急忙忙把手裡的傳單遞給左相,「父親,這些紙張在城裡都散遍了,您且看看。」

  左相接過來,當頭第一張就是對五皇子的聲討。

  看完之後,左相啞然失笑,點評道:「一代新人換舊人,這天下果然還是年輕人的天下啊。」

  「父親……」左相的大兒子不得不出聲,「您以為,這城還守得住嗎?」

  「怎麼,你想要開門迎周軍入城,在那位女帝面前露臉,以後好出仕?」左相抖了抖手上的紙張,厲聲道,「我受過陛下大恩,無力挽回慶朝局面,但至少這城門不能在我或者我的族人手裡打開!你們不能做第一個開門迎軍隊的人!」

  「我雖不了解那位女帝,但她能走到今日這步,定能識人善用。只要你有能力,她就會用你。」

  這匯聚了慶朝最頂尖權勢的城池裡,夾雜著無數的心思謀劃,與左相大兒子同樣想法的大有人在。

  如果是一位鐵血君主,打壓一番還能壓下這些心思,但五皇子是什麼人,這慶朝就是在他手裡一步步走到這個局面的。

  所以很多人都沒把五皇子當回事,紛紛為家族謀划起來。

  大軍兵臨城下第三日,城門校尉被殺,有人開城門迎接周軍入城。

  五皇子和皇后倉惶而逃,被人殺死,頭顱被拿去向周軍請功。

  國破之日,除了公卿大臣有些倉惶,百姓們都很鎮定,甚至還有不少商鋪打開門做生意。

  衡玉騎著馬,和穆瑾等人一起走在慶朝帝都最熱鬧的梧桐大街上。

  梧桐大街比起以往蕭條了不少,來來往往的百姓也少了很多,但半數鋪子都還開著門,看到衡玉他們這些穿著輕甲騎在馬上的人時,沒有出聲招呼,但臉上也沒有畏懼之色。

  「你很得民心。」穆瑾笑著誇她。

  如果是其他人這麼說,衡玉只會一笑而過。但穆瑾誇她,衡玉眉眼都染上笑意,解釋道:「這是當然。最開始布局時,我就是先玩起輿論,在整個天下範圍宣揚周朝的惠民政策。」

  「收盡天下民心,收盡天下士人之心,攻城掠地自然無往不利。」

  沈歸這些後面才追隨衡玉的人,何時見過他們的陛下這般模樣,不由心中稱奇,卻不敢出聲打斷。

  如蓋嵐這種從小看著衡玉長大的,又是另一種複雜心情了。

  穆瑾含笑聽著她說話,偶爾會問及一些他還沒想起來的事情。

  周朝太醫一起為他施針診治,更有衡玉補足藥方,穆瑾的記憶已經恢復了一些,身體狀況也比往日好了不少。

  如今他騎在馬上,一身輕甲,勾唇輕笑,雖然臉上還有淡淡的疤痕沒有褪去,但整個人的風華比之幾年前更盛,也更讓人覺得驚艷。

  剛相認時,種種記憶浮上心頭。

  他許給小公主的所有承諾皆言而無信,那時穆瑾只覺得倍感蒼涼。

  但錯過的五年時間不可逆轉,他只能活在當下,加倍彌補。

  這天下共主的位置只有衡玉一人能坐,她無法重新變成那個嬌蠻只愛錦衣華服的小公主,他依舊可以用另外的方式守護她。

  馬匹行得很慢,在梧桐大街末尾,有將領侯在那裡,俯身說道:「陛下,局面已經徹底控制住。」

  「朝中重臣的府邸都有重兵把守,城內幾個重要街道都有我方軍隊在戒嚴。」

  「請陛下親臨皇宮,主持局面。」

  坐鎮慶朝皇宮,衡玉不斷調度官員,將幾個非常關鍵的位置把控住。城裡面的慶軍全都卸掉兵器,五品以上的武將暫時被看收起來。

  隨後她親臨慶朝左相、右相的府邸,誠心邀請兩位重臣重回朝堂……

  樁樁件件,事情在有條不紊分派下去。

  原本陷入癱瘓的行政機構再次重新轉動,並且效率大增。

  五個月後,慶朝疆域徹底納入周朝版圖。

  次年一月,衡玉改齊為國號,以建元為年號,定都洛城,讓割據了上百年的神州大地,重回天下一統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