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為往聖繼絕學16

  陸欽遇到過的神童,沒有十個也有八個。

  可能遇到他們的時候,他們的年紀都比較大了,也在家族的安排下早早啟蒙,所以在他面前沒有像衡玉這般……肆意。

  陸欽想了半天,覺得拿「肆意」這兩個字來形容還挺貼切的。

  他自動忽略衡玉後面的話語,只針對前半部分的話發問,「當真是生而知之?」

  衡玉自信道:「興許有些誇張,但先生對我的期待值可以放得再高些。」

  陸欽信人外有人,他自己算是過目不忘,但陸欽一直很謙遜,覺得自己算不上很厲害的那一列人。

  他更願意把自己的刻苦勤奮拿出來細說。

  如衡玉所說,陸欽把期待值調得更高了些,道:「那我們直接開始測試吧。」

  測試的結果讓陸欽覺得意外,但想想衡玉那句「生而知之」,他又覺得這一結果處於情理之中。

  陸欽道:「看來我給你的教學安排需要再重新做一番調整,很多常規的東西都沒必要去學了。」

  對一般的天才,和生而知之者,需要採取的教學手段是完全不同的。

  衡玉回道:「一切但憑老師安排。」

  真正開始跟陸欽上課後,衡玉才知道他不僅在為官方面頗有獨到之處,就連在教學上也都非常有章法。

  冬雪初融時,陸欽會帶著衡玉外出,與她跋山涉水走過很多地方,講解民生、撫琴為樂、繪遍大好河山。酷夏來臨之際不便出門,他一邊伏案整理自己在四書五經上做的批註,一邊就聖賢書延伸,敘述自己的思想……

  衡玉的思想超前,陸欽的思想更貼合古之聖賢,兩相交流學習,即使是衡玉也得承認,這個老師拜得實在是極好。

  時間輾轉,眨眼已是兩年時間。

  這兩年裡,「藏經閣」書肆印刷了大量啟蒙書籍和陸欽批註的四書五經,銷往全國各地。

  這些書籍對貧寒出身的學生來說極為有用,一時之間,陸欽的聲望在寒門士子間更高了些。

  今年八月份時,安穩好幾年的邊境再次出現動亂,元寧帝有意召身體養得差不多的鎮國公傅岑重回朝堂坐鎮局勢。

  而且現在秋闈剛過,容謙言順利榜上有名,成為一名舉人。他思慮過後,打算進京參加明年的春闈。

  衡玉也抽條般長大,臉上的稚氣淡去。

  這幾天,衡玉一直在思考她是要繼續留在甘城,還是前往京城。前往京城的話,她要順便想辦法把老師也拐過去。

  這天課後,衡玉喝著薑茶暖身體時,忍不住向陸欽打聽起他以前在書院教書的經歷。

  陸欽三十多歲時,曾經幾番遭貶。當時他心中苦悶,每日除了完成政務,就是去書院給那些年輕學子們上課傳授知識。

  這一段經歷,讓他重新找回了為官的初心。

  陸欽溫聲道:「當時我在平城為知府。你應該知道,平城地處西北要塞,黃沙漫天,那裡少有名師,很多學生學到一定水平後只能背井離鄉前來江南遊學。」

  「我決定進平城書院上課時,院長和學生們都十分激動。」

  「那段歲月,大概是我為官後,最沉得下心鑽研聖賢書的時候。當時我就想,如果有朝一日致仕,那我就進書院裡培養學生……」說著說著,陸欽喟嘆一聲,「但這註定只能是一種願景。」

  偶爾去書院講一兩節課也許可以,但估計沒多少書院敢聘請他當書院夫子。

  陸欽壓下心底寞然,眉眼溫和。

  衡玉手裡捧著湯婆子,聽到陸欽的話,她心尖微微一動。

  陸欽的思想抱負太過超前,他的同道中人在朝堂上太少,這就是變法困難重重的一個重要原因。

  很早之前衡玉就有考慮過,如果想要讓變法得到實現——最好的辦法就是讓陸欽的思想抱負成為朝堂主流。

  當大多數人利益相關,變法一道的很多困難就能迎刃而解。

  如果沒有書院敢聘請她的老師為夫子——那她為何不親自,與老師一塊兒創立一所書院。

  如果同道中人太少,利益相關的人也太少——那為何不創立一所,教導勛貴高官家中子弟的書院。

  當勛貴和高官家的孩子長大,開始進入朝堂,那個時候聲勢不就會變得浩大起來了嗎?

  「玉兒在想些什麼?」陸欽見她走神,輕聲問道。

  衡玉迅速抬起頭,看向陸欽的視線里綴滿亮光,「老師,我們一塊兒創立一所書院吧。有朝一日,我會幫你把這個書院打造成天下第一書院,力壓國子監、湘月書院、岳山書院等幾家書院的風頭,讓天下讀書人趨之若鶩,以能進入我們書院為榮。」

  陸欽心尖狠狠一顫。

  他有些失神,略一苦笑,「玉兒的好意我心領了,可你該知曉——我的學生入仕後將會困難重重。」

  「不會的。」衡玉堅定道。

  她的思路越來越清晰,「我們要創辦書院,就不能走尋常路。」

  「那些良才美玉,短時間內就先留給國子監和各大書院吧。」

  陸欽微愣,「你指的是收一些資質平平的學生嗎?」

  衡玉勾唇,「我們書院擇學生標準是——非高官貴胄家的紈絝子弟不收。很多官員家中都會有令人頭疼的紈絝子弟吧,這些紈絝子弟,家族根本不指望他們成材,但也不希望他們鬧事。一般情況下,這些紈絝子弟都是被塞進國子監南院,在國子監南院裡走馬遛狗。」

  「國子監根本約束不了這些學生,所以這一舉措只是無奈之舉。如果有個書院,說要收紈絝子弟為學生,而且拍胸脯保證會教他們成才呢?」

  衡玉只是簡單介紹了一下想法,陸欽瞬間就聯想到其中的種種優點。

  首先,他肯定會擔任書院的院長。有他的學識和人品做擔保,說自己會盡力教好這些孩子,他們的家長肯定會願意相信的。

  其次,這些紈絝子弟本來就是家族裡的廢棋,能調教成材最好,不能調教至少也要學會讓人省省心。因為沒有抱有期待,不指望他們在官場上有所作為,官員們根本不用太擔心自家的紈絝子弟和陸欽接觸太多,思想抱負深受陸欽的影響。

  最妙的一點是,這一做法將陸欽的利益和很多官員的利益都綁在了一塊兒。

  那些官員再厭惡陸欽,為了自家那不省心的孩子,都會默認書院成立起來。

  這就是讓所有人都成為利益共同體的好處。

  陸欽側頭看向衡玉。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斑白的鬢角,聲音微微有些沙啞,「這件事,可圖。」

  衡玉用力點頭,「那我儘快行動起來。老師覺得書院的選址該放在哪裡?」

  說著說著,衡玉微垂下頭,開始思考書院該在哪裡創辦為好。

  陸欽的目光落在衡玉身上——以前他總覺得自己在這個孩子身上,看到了那些流逝的歲月。

  如今方才恍然,這個孩子要比他厲害。

  他此一生囿於原地,有志難以舒展。

  而她未來的人生,必然能踏平一切坎坷。

  陸欽溫聲道:「不用考慮,這所書院的選址就定在京城郊外吧。」

  他的學生成全了他那麼多,他也該為她多多考慮。

  反正對他來說,住在哪裡都差不多,甘城也好,京城也罷。

  不如成全了玉兒,讓她不至於無法兩全。

  ——

  陸欽拍板決定書院選址在京城郊外後,鎮國公府和陸府就開始轟轟烈烈搬家之旅。

  在收拾打包行李時,陸欽才發現這兩三年裡衡玉到底給他送了多少東西。

  當初從帝都趕到甘城,他只有十幾箱行李,其中絕大多數都是書籍,現在收拾出的書籍字畫就已經擺滿了整個院子。

  忙活了足足好幾天,行李才收拾妥當。

  一行人坐了北上的船趕往帝都。

  在船上,容謙言手不釋卷,時不時出聲請教陸欽一些問題。

  不過舟車勞頓,陸欽身體不適,他回答著回答著,精神勁就倦了下去。

  容謙言連忙出聲告辭,衡玉跟著他出去,笑道:「兄長有疑問可以問我,我這兩年可是盡得老師真傳啊!」

  容謙言:「……」

  瞧瞧這是人話嗎?兩年時間得到陸大人的真傳?

  妹妹年紀大了,嬰兒肥也沒了,容謙言牙酸之餘都不好像以前一樣直接扯她的臉。

  他嘴角微抽道:「玉兒妹妹,其他方面你學得怎麼樣我不太清楚,但謙遜二字的精髓,你肯定沒從陸大人身上學到。」

  衡玉眉梢微挑,「我這身份,這聰明才智,需要低調嗎?」

  「唔,換句話說,不是我不想低調,是實力不允許。」

  鎮國公世女、皇帝的外甥女,太后時時記掛的外孫女……

  這麼完美的紈絝子弟配置,低調簡直是一種浪費。

  容謙言哭笑不得,只好結束這個話題,生硬道:「剛剛我說的那個問題,你有什麼建議嗎?」

  提到正事,衡玉擺正臉色,直接回應容謙言的問題。

  她的言語簡練而直切要害,句句直指問題核心。

  容謙言懵了一下,確定她說的都是對的後,連忙把其他一些疑惑都拿出來與衡玉一塊兒討論。

  一直到天色暗下來,容謙言才意猶未盡的端起水杯喝水潤喉,感慨道:「陸大人教書居然如此厲害!」

  衡玉:「當然,名師出高徒。不過也有我聰慧過人的原因。」

  容謙言……容謙言直接把後半句話忽略掉了。

  ——

  經過大半個月,船順利抵達洛水之畔。

  鎮國公府的下人們早早候在碼頭,船方才靠岸,就有管事過來向傅岑請安,然後指使下人搬運行李到馬車上。

  陸欽站在衡玉身邊,看著岸邊拂動的楊柳,臉上帶著幾分感慨。

  當初致仕時,他以為自己此生就要於江南終老,豈料,終究還是回到這權勢交織、風雲匯聚之地。

  衡玉扶著陸欽,等他靜默片刻,才笑道:「老師,我們下船吧。」

  「也好。」

  陸欽之前在帝都置辦的宅子已經被他處理掉,現在他暫時住進鎮國公府就好。反正等書院建好,陸欽這個書院院長就會住到書院裡面。

  馬車回到鎮國公府,梳洗換了身常服後,衡玉召來府中管事,「之前我送信回來,命人在帝都郊外尋找依山傍水之地修建書院,如今進展如何?」

  管事連忙道:「啟稟世女,地址已經選妥。施工的工人也已經尋好,只等世女吩咐,他們就會即刻動工。」

  衡玉點頭,「那就好,明日上午我會陪同老師過去看看選址。」

  她親自吩咐的事情,府中管事十分盡心,選好的山地十分寬敞,地勢有些陡峭,但依山傍水冬暖夏涼。

  在寸金寸土的帝都能尋到這麼一塊地方,已經算是相當不錯。

  站在山地間,陸欽左右張望,臉上露出溫和的笑容,「這個地方很好。」

  他偏頭看向衡玉,「有沒有考慮過書院的名字?」

  衡玉勾唇輕笑,「名字就留給老師取吧,我想到了書院的訓言。」

  陸欽想了想,「那書院的名字就叫——白雲吧。」

  「白雲深處有人家,這也算是一種不錯的意境。」

  說完後,陸欽溫聲問道:「你想到的訓言是什麼?」

  「這句話是我在一本早已失傳的前朝古籍上翻閱到的。」衡玉輕吸口氣,聲音抑揚頓挫,如溪水輕叩玉石,「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衡玉對上陸欽的視線,「白雲書院的學子,當有此擔當與境界。哪怕他們剛入學時是個人憎狗嫌的紈絝子弟。」

  她忍不住開了個玩笑,「如果沒有這種擔當,就把他們退學處理,免得辱沒了我白雲書院的名聲。」

  陸欽終於忍不住,朗聲大笑起來。

  笑聲里,豪情萬丈。

  他現在大概只達到了「為生民立命」這種境界,如其他三重境界,還需汲汲前行。

  「好一句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我身為書院院長,當與你,與到時候加入書院的眾學子共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