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 為往聖繼絕學15

  衡玉和陸欽,兩人在性格上頗有相似之處。

  比如一旦決定好的事情,就不會再瞻前顧後。

  陸欽在沒決定收衡玉為徒之前,多番糾結,更是流露出不願意再收徒的意向。

  但他鬆口說了那句「從今往後,你就是我陸欽的弟子」後,對於接下來的拜師大典,陸欽十分上心。

  他猜到鎮國公府如今的現狀,在知曉鎮國公傅岑有意辦一場隆重而盛大的拜師典禮後,陸欽時不時派唐宣到鎮國公府,告訴鎮國公的人該如何行事。

  畢竟他曾任過禮部尚書,對於各種繁文縟節都瞭然於心。

  他也在寫書信,邀請江南各地的大儒和致仕官員來參加拜師典禮。

  另一個當事人衡玉同樣沒閒著。

  當下講究「天地君親師」,「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師長的地位就只排在親長後面,所以為了表示鄭重,這場拜師典禮她的祖父傅岑也要過來參加。

  衡玉讓府中管事趕回湘城將傅岑請過來,順便把她庫房裡的一堆古玩奇珍、古籍書卷都搬過來,充當拜師禮。

  唐宣過來找衡玉時,宅子裡正是一團亂。

  不過對於這種亂,唐宣樂見其成——這說明,小世女是真的把這場拜師典禮放在心上的,他家老爺苦了那麼多年,到了晚年總算不會那麼寂寥。

  大概是心有感觸,唐宣拉著衡玉聊天時,提到了不少關於陸欽的情況。畢竟兩人現在是師徒關係,很多隱私的事情都不用忌諱,衡玉是可以知曉的。

  在談話中,衡玉知曉了陸欽和陸氏宗族決裂的原因,也知曉了陸欽為何一直孑然一身,身邊沒有個晚輩侍奉。

  陸氏宗族當年逼迫陸欽孤兒寡母時,手段過於狠厲,還在辱沒陸母的清白,懷疑陸欽不是陸氏宗族的血脈。而陸母性情過於剛直,最後為自證清白,一頭撞死在殿前。

  在那之後,陸欽就和族人決裂。當時的他年紀不大,家產也被族中吞併得差不多,陸欽明明出身簪纓世家,生活卻過得極為潦倒,因此他在當官時,十分關心底層貧苦百姓。

  而陸欽孑然一身的原因,是因為終他一生都沒有娶妻。

  唐宣說:「以前是沒有人為老爺張羅,後來老爺蟾宮折桂,踏馬遊街時鳳儀出眾意氣風發,不知有多少貴女在酒樓上偷窺一眼後傾慕於他,可惜當時老爺無心風月之事,而且他一直周濟不少貧苦人家,手頭並不寬裕。」

  「等他一步步登上高位,幾次三番歷經危險,又覺得成婚會拖累對方,因此一直耽擱了下來。到後來老爺終於起了成婚的念頭,世女的大師兄慘死牢中……」

  說著說著,唐宣忍不住一拍額頭,朝著衡玉尷尬一笑,「看我,越發口無遮攔起來,這些事情都拿來和世女講。」

  衡玉搖頭,「沒事,我也想多了解了解老師的事跡。」

  不過唐宣還是沒再說下去。他瞧了瞧外面的天色,見時辰不早,就起身告辭離開。

  ——

  可以說,這一場拜師典禮之盛大,在很多年後都一直被江南學子翻來覆去討論。

  所有能趕來的大儒、致仕官員,甚至是江南巡鹽御史、江南總督等人,但凡身上沒有要務在身,都給陸欽、給鎮國公府面子,趕到甘城參加這場拜師典禮。

  即使沒趕來的官員,也都備了厚禮派家僕送來,認真解釋自己沒法趕來的原因,生怕他們會因此事觸怒鎮國公傅岑這一尊大佛。

  到場見禮的賓客身份都很貴重,而衡玉的拜師禮也準備得很貴重周全。

  先賢的古籍孤本、昂貴的字畫真跡、店鋪田契、各色奇珍被一箱又一箱搬進陸府,而且衡玉為了高調,為了給她老師撐面子,讓所有人都知道陸欽收了個好弟子,她還特意囑咐人先把這些東西都搬來給賓客瞧瞧,再搬進陸府庫房。

  除此之外,陸府的不少擺設都進行了更換,換成更為舒適、更為昂貴的擺設。待客的廳堂更是掛滿了先賢的字畫真跡,即使是一個看似普普通通的屏風,也都是由技藝精湛的繡女繡了足足半年而成。

  這場拜師大典的壕無人性,狠狠沖刷著所有賓客的心靈。

  像被邀請來當賓客的甘城知府,簡直坐立不安,覺得自己可能要被這鎮國公世女狠狠記住了。

  陸欽坐在上首,瞧見這些後有些哭笑不得,又感念于衡玉的心意,只好默默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無視廳堂所有賓客投過來的艷羨目光。

  一切禮儀之後,衡玉跪在蒲團上向陸欽奉茶。

  陸欽接過茶水抿了一口,溫和的目光落在衡玉身上。

  他再次道:「從今往後,你就是我陸欽的弟子。」

  白駒過隙,歲月斗轉,他還是打破了曾經的誓言再次收徒。

  而這個弟子,比起之前收下的弟子都要更像他。明明是個年輕女童,臉上稚氣未褪,他卻從她身上看到那些流逝的歲月。

  陸欽說:「道阻且長,行則將至。願今後你能恪守本心,時刻牢記這句教誨。」

  也願你,知其不可為而為之。

  山高水長,路途杳杳,千萬切記勿失勿忘。

  在場閒雜人等過多,很多話陸欽沒有明說,但他那雙通透的眼睛裡清晰傳達了各種情緒。

  衡玉對上他的視線,再行一禮,「學生願與老師一同前行。」

  一聲輕嘆,陸欽將杯中茶水一飲而盡,再將空掉的杯子放回到桌面上。

  瓷器與桌子碰撞時,發出一聲清脆的響聲。

  拜師禮成。

  ——

  陸欽已經致仕,但帝都有不少人一直都在關注他的事跡。

  他收鎮國公世女為徒的消息傳回帝都後,在私底下引發不小震動。

  陸欽的知交好友,如兩三個月前在洛水之畔為陸欽送行的翰林學士沈唯,心底唯有高興,覺得自己的好友總算打開心結再次收徒,他不需要擔心好友晚年孤苦,孑然一身無人照料了。

  但陸欽在京城的政敵可比好友多多了。

  一些政敵心思活絡,在考慮陸欽這人和鎮國公府搭上關係後有沒有捲土重來的可能性。

  最後他們得出結論,有!

  陸欽的為官思想很清晰,那就是覺得今人之法走到了盡頭,當有所改變方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再簡單總結,那就是兩個字——「變法」。

  他教導學生,肯定會把自己的思想和追求都一併教出去。學生和他朝夕相處時,肯定也會深受他的影響。

  如果這個學生是個普通人也就罷了,短時間內影響還不大,政敵們可以等他的學生出仕後再好好對付。但現在這個學生不是普通人啊!

  他們敢隨隨便便出手對付,不說過不了鎮國公傅岑那關,就連陛下和太后那一關都不好過。

  那怎麼辦,只能從源頭切斷,讓陸欽沒辦法收鎮國公世女為徒。

  於是在今早早朝上,先是有一名御史彈劾閣老陸欽與鎮國公府有所勾結。

  這個小小御史,就是投石問路的石子。

  他激起小小水花後,其他官員立馬擼起袖子跟著下場。

  一個說:「陛下,文武官員相爭由來已久,現在陸大人要收鎮國公世女為徒,臣斯以為其別有用心。」

  坐在上首的元永帝正當壯年,五官英挺,不算特別俊秀,但很是耐看。

  他懶洋洋一挑眉,回懟:「是啊,陸卿別有用心,他是想要藉此化解文武相爭多年的局面。陸卿遠離朝堂還心心念念為朕分憂,朕深感欣慰。」

  說話的官員被這麼一噎,敗退回官員隊列中。

  另一個官員手段更狠,他直接說鎮國公世女在湘城那邊長大,沒有長輩女性教導,不利於她日後成長。他想請旨,讓元永帝將衡玉請回帝都,住在宮中由太后娘娘教養長大。

  ——收徒就收徒,讓你們只有師徒之名,沒有師徒之實不就好了?鎮國公世女還年幼,在京城裡多待幾年,她哪裡還能記得陸欽是誰?

  元寧帝似笑非笑,「是嗎?那旨意擬出來了,愛卿送過去給鎮國公?」

  想把傅岑膝下唯一的孫女帶回京城,真當鎮國公府敗落了,隨隨便便什麼阿貓阿狗都敢在傅岑頭頂上動土?

  說話的官員抬手擦擦冷汗,訕訕一笑。

  官員們上躥下跳,已經被衡玉打過預防針的元寧帝在上方看著,就跟看一堆猴子耍猴戲一樣。

  官員們鬧得狠了,元寧帝就耍無賴說一句:「愛卿去鎮國公面前和他好好聊一下這個問題?」

  這……誰敢啊!

  鎮國公赫赫威名都是戰出來的,如果他們這些官員當真站在「大義」二字這邊,還有膽子去說服傅岑,但現在他們的私心一個比一個重,去鎮國公面前說話,分明就是在自討苦吃。

  熬到下朝,元寧帝去探望太后,順便把今早的事當作趣事告訴太后。

  他冷笑道:「這些人啊!」

  「之前的事,是朕委屈陸卿了。等過段時間時機成熟,朕定要想辦法再把陸卿調回內閣。」

  ——

  朝堂上這場鬧劇,發生在拜師之禮前,不過絲毫沒有影響到拜師大典的進行。

  拜師禮一成,衡玉就正式成為陸欽的親傳弟子。

  短時間內,她會先留在甘城,跟在陸欽身邊啟蒙學習。

  為了方便教學,陸欽打算好好測試一下衡玉目前掌握的知識水平,以及他弟子的天資有多高。

  有了足夠的了解,他才能設計出最為合適衡玉的教學方案。

  在測試前,衡玉問:「老師覺得,一個最天才的人,當是何種程度?」

  她需要掂量掂量老師的接受能力。

  陸欽笑,「我本人自幼過目不忘,應該勉強算是世人眼中的天才,不過只有我知道,書山學海的路途有多遙遠坎坷。」

  「最天才的,大抵是生而知之的那一類人吧。」

  衡玉板著臉,「老師謙虛了,過目不忘者當世能有幾人。那老師覺得,我算是哪種程度的天才?」

  陸欽起了些開玩笑的心思,「玉兒能言善辯,時常語出驚人。我與你接觸時日並不算長,只知曉你在琴之一道天賦極高,一點即通,憑此就能算是一介神童。」

  他話語微頓,「你這麼問我,總不會是個生而知之、受上天眷顧到極致的天才吧。」

  衡玉眉梢微挑,略帶稚氣的臉上夾雜著意氣風發,「老師還真說對了,上天肯定極度眷顧我!」

  她掰著手指數,「生而知之也就算了,還出身高貴,雖然父母與城池共存亡,可家中長輩待我都十分寵溺,拜的老師也是舉世難尋的人物……」

  數到後面,她忍不住嘖了一聲。

  陸欽:「……?」

  十分難得的,衡玉從陸欽臉上看到可以稱之為「茫然」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