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為往聖繼絕學12

  道阻且長。

  衡玉不清楚陸欽在寫下這四個字時,是一種什麼心態。

  但她給的回應也很明確——行則將至。

  只要方向是對的,總有人要前行,總有一日會抵達。

  衡玉回到住處時,傅岑正在翻看容謙言寫來的信。

  瞧見衡玉,傅岑把容謙言在信上提到的事情複述給衡玉。

  信上,容謙言說,他和幾個同窗好友向湘月書院的院長申請外出遊歷,院長已經通過。他把遊歷第一站定在了甘城。

  衡玉算了算時間,「按照兄長在信上所說,他後天就能抵達甘城。」

  「對。還有一事,我不便在甘城久留,你拜師的事情進展得怎麼樣了?」

  衡玉搖頭。還沒那麼快。

  傅岑微微蹙起眉。

  他身為國公,目前一直處於養病狀態,但也不是閒賦致仕,手頭的事情還是挺多的。現在過來甘城半個月,已經耽誤了不少事情。

  衡玉看出他的為難,出聲道:「祖父,如果你有要事在身,就先回湘城吧。你不放心我的話,可以讓肖嬤嬤留在這裡陪我。再加上府中侍衛和婢女,不會出什麼大問題的。」

  傅岑翻了個白眼,嘴硬道:「我是怕你出什麼問題嗎,我是怕你膽子大惹出什麼大事。」

  衡玉十分淡定,「就算惹出大事也沒關係,我絕對會站在理的一邊。」

  傅岑:「……」

  別搞得好像你真要惹事一樣,你這樣我還怎麼放心離開。

  衡玉問:「祖父打算什麼時候回湘城?」

  傅岑斜睨她,「你好像很巴不得我離開一樣。」

  習慣性懟她一句,傅岑才回道:「也不差這幾天功夫,等謙言到甘城再說吧。他外出遊歷,估計接下來一段時間我都不會再見到他。」

  ——

  兩天後,容謙言和他的三個同窗好友乘坐船抵擋甘城,全部住進宅子裡。

  把三個同窗安置好,容謙言才走去見衡玉。

  容謙言笑著問她:「拜師一事進展如何?」

  衡玉道:「還行還行,我現在正在努力刷好感。」

  容謙言想到衡玉刷好感的方式,忍不住笑了起來。

  「我刷好感的方式可不局限於送禮。」

  「還有什麼方式?」

  衡玉簡單介紹一下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容謙言擰起眉心,「這些人當真是欺人太甚!」

  又夸衡玉,「這兩件事做得好,陸大人不欲與他們計較,不是這些人欺到陸大人頭上的理由。」

  衡玉笑著收下他的誇獎。

  想了想,容謙言忍不住打聽,「玉兒,你認為陸大人是個怎樣的人?」

  「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有為生民立命之高遠追求,令人見之忘俗。」

  容謙言頗為神往,有些想像不出陸欽的風姿。

  他瞧見衡玉的書房裡收錄有陸欽的相關文章,眼睛微亮,「我與幾個同窗正想著找尋陸大人的文章來翻看,沒想到你這裡會有。」

  衡玉理直氣壯,「當然要收錄有。」

  容謙言忍不住掐了掐她的臉頰,「能看懂嗎?」

  衡玉:「我只是沒正式啟蒙,又不代表一點兒字都不識。」

  「真能看懂?」

  「看懂一點點,反正就覺得寫得特別好特別厲害。比容兄長寫的那些厲害多了。」

  這倒霉孩子怎麼還為了夸陸大人而拉踩他呢。

  容謙言手又癢了,不過也非常有自知之明,「如果我現在就能寫出像陸大人一樣的文章,早已在春榜有名,哪裡還需要像現在這樣日日苦讀。」

  他沒對衡玉說的話起什麼疑心。

  當下的風氣,孩童基本是六歲開始啟蒙,這也有到了六歲,孩童的手骨長全,方便握筆習字練字之故。

  不過世家大族的子弟,在入學啟蒙之前為了走在同齡人前面,大多都會提前學些東西。

  不然當世也不會有這麼多三歲能文,五歲能詩的神童。

  衡玉經常窩在書房裡搗鼓,還總是讓春秋他們給她念話本,平常又表現得極為能言會道。她現在是還沒啟蒙,不過在她潛移默化的影響下,傅岑、容謙言都把她歸入為神童行列。

  神童嘛,做出什麼事都是讓人意外,又好像不是那麼意外。

  提出借閱,衡玉揮揮手,讓容謙言都拿走,她明天再讓府中下人去另外買一份就好。

  容謙言抱著一應文章回到他的院子,正巧他的幾個同窗好友過來找他聊天,四人乾脆坐在一塊兒翻看起文章來。

  他們都是少年秀才,現在正在準備秋闈考舉人,要去理解通透陸欽的文章還很困難,不過四個人互相討論互相印證,倒是都破有所獲。

  一個身材高大的同窗感慨道:「難怪陸大人能連中六元,這樣的文章拔得頭籌,實在是一件並不讓人意外的事情。」

  「也不知道我們以後能否寫出像陸大人一樣的文章,有朝一日蟾宮折桂。」

  「哈哈哈哈哈,誰不希望有朝一日蟾宮折桂,名列春榜之中呢?」

  容謙言默默品著陸欽的文章,他沒有作聲,心中卻對陸欽生出幾分傾慕向往來。

  等幾個同窗離開後,容謙言繼續讀著其他文章,一時之間入了迷,如果不是書童提醒,他都要忘了用晚膳。

  簡單填飽肚子,容謙言去找衡玉,「你何日會去陸大人府上做客,我也想同你一道去拜訪陸大人。」

  說完,容謙言又覺得自己的請求有些突兀,「會不會唐突了陸大人?」

  衡玉搖頭,「無妨,先生不是那等人。兄長實在擔心的話,可以一道遞上拜帖,先生想見你自然會收下你的拜帖。」

  不過衡玉有些好奇,「兄長為何突然想去見陸大人?是因為看了他的文章嗎?」

  容謙言笑,「的確。而且你評價陸大人時,說他令人見之忘俗,也是讓我頗為好奇與神往。」

  正好第二天上午衡玉就要去找陸欽。

  容謙言與他幾個同窗打了聲招呼,就跟著衡玉上了馬車前往陸府。

  今天的太陽極為和煦,衡玉和容謙言遞上拜帖後,衡玉原本想拉著容謙言在馬車裡等陸欽出來,容謙言卻覺得不妥。

  他說:「你年紀小,這麼做可以。我可不能失禮。」

  下了馬車,也沒撐傘擋太陽,束著手站在馬車邊,一身青色學子衫襯得容謙言俊秀雅致。

  衡玉想了想,跟著下了馬車,「我陪兄長一塊兒。」

  容謙言抬眼看看那炙熱的太陽,「你的心意我領了,但你年紀小,又與陸大人相熟,快些上馬車去。」

  衡玉往馬車陰影里一縮,「這樣太陽就照不到我了。」

  陸欽走出來,看到衡玉縮在馬車陰影里擋太陽,再看看自從他出現後身體就微微繃緊的容謙言,大概猜到了前因後果。

  他笑著領兩兄妹進府。

  趁著陸欽沒注意,容謙言壓低聲音感慨,「玉兒的評價果然無誤。」

  三人在書房坐下,陸欽隨意起著話題,很快,容謙言就一五一十把自己的來意都交代了。

  衡玉扶額,她兄長對上先生,段數相差實在是太大了,先生隨便一問,他就什麼話都藏不住,一個勁抖完出來。

  容謙言還在說話,言語間提到自己在讀陸欽的文章時,遇到幾處困惑。

  陸欽溫聲道:「是哪幾處困惑?你提出來,我可以為你解答一二。」

  容謙言回憶一番,他的記憶力不錯,再加上昨天才剛看過文章,他很快就將幾處困惑點都複述出來。

  「原來是這幾篇文章。」明明這些文章都是他早年而作,容謙言才簡單提了提文章內容,陸欽就全都回憶起來。

  他含笑道,「這幾處地方涉及黃河水患,北地乾旱,都需要先好好了解相關數據,你對此有困惑實屬正常。」

  說是這麼說,陸欽還是簡單解釋了一下這幾個問題。

  容謙言忍不住誇獎,「大人的文章當真是驚才絕艷至極,讀大人的文章時,總感覺我可以從中窺見一方民生疾苦之天地,也能學到很多經世濟民的本事。」

  陸欽搖頭,「紙上蒼生而已。」

  紙上蒼生。

  這個典故的出處是——縱使文章驚海內,紙上蒼生而已。

  釋義是:縱然自己寫的文章在海內很有名,不過是在紙上談論天下蒼生罷了。

  衡玉一直乖巧坐在旁邊,聽到陸欽這句話,她好像有些猜到陸欽的心境。

  為了底層疾苦百姓、朝廷冗兵冗官的弊端、鹽政沉疴難治、舊制當改這些事情,他耗盡半生光陰,但取得的收穫並不算大,這些問題依舊根深蒂固沒能得到很好的改變。

  ——對此,陸欽就算已經致仕,就算已經到了如今的年齡,也依舊是心有不甘的吧。

  等容謙言問完問題,衡玉才出聲道:「先生,之前所說的要組織些人手編纂四書五經一事,不知先生考慮得如何了?」

  陸欽這幾天也一直在考慮這件事情,「這些年,我一直沒停下過翻閱四書五經,也時常會在一旁做批註。我可以先行把這些批註都整理出來,這樣一來工作量減輕不少,暫時還不需要組織人手幫忙。」

  四書五經旁的批註都是他當時閱讀時得出的感悟,要整理的話,有一些東西還需要刪改一番,這個工作不能假借他人之手。

  不過好在他現在碌碌無為,多的是空閒時間,可以慢慢整理。想著想著,陸欽嘴角的笑意不由帶出些苦澀。

  ——

  在回家途中,容謙言向衡玉打聽,「陸大人要做些什麼?」

  衡玉把這件事的前因後果介紹清楚,容謙言贊道:「這一舉措,是在造福全天下的學子。」

  衡玉失笑,打趣道:「也會造福兄長嗎?」

  要知道,容謙言從啟蒙到如今,一直有著最好的師資,平日裡讀的書籍,要麼是先賢所著,要麼是當世大儒批註。

  容謙言正色,「莫要打趣,這當然也會造福我。每位大儒對先賢文章的理解都會有所不同,多看一些,收穫也就會更多一些。」

  說著說著,容謙言輕嘆,「之前一直感覺朝堂離我太遠,與陸大人見過一面,方知朝堂傾軋是何等殘酷。」

  連這麼驚才絕艷的君子,都被朝堂傾軋步步緊逼著,以至於理想和抱負不得實現。

  可這其中原因,是因為陸欽能力不足嗎?

  是他一人抵擋不住「泱泱大勢」。

  容謙言說:「難怪祖父總說,在朝堂中隨大流的人,最易明哲保身。」

  「他們也是最容易被遺忘的一類人。」衡玉道。

  不過心下也在琢磨著「隨大流」這三個字。

  陸欽的理想和抱負太過超前,以至於找不到什麼同道中人。如果說……

  如果說,理解這一類思想抱負的人越來越多,那當這種思想也成為主流的時候,朝堂上隨大流的人是不是就要考慮倒向這一邊了。

  在容謙言還在為陸欽當下處境唏噓時,衡玉已經在思考該如何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