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民國舊影4

  季斯年比她高了整整一個頭,抬手摸了摸她的額頭,還用手奪量了一下她的身高,「大半年不見,好像長高了一些。」

  「是嗎,我倒是沒有測量過。大哥這幾個月在外面還算順利嗎?」

  「當然順利,原本前兩天就該到家了,結果上面突然有通知下來,說要給我晉升,這就在軍營里多耽擱了兩天,緊趕慢趕才在今天回到家。」

  「那這一次回來還走嗎?」

  季斯年點頭,「只能在家裡待一段時間,等過完年就要隨軍隊南下。這一次回來也是想回家看看你們。」

  從這一句話,衡玉就能判斷出局勢不是很好了。

  北伐軍北上而來,氣勢洶洶,華夏人的刀槍沒有對準外敵,反倒先行對準了彼此。不過若是一切順利,讓分離割據的華夏就此初步一統,也算是好事。

  兩人邊說著話,邊走到沙發邊坐下。

  衡玉道:「能待個幾天也好,你在家好好休息一段時間。」

  季斯年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包裝精緻的盒子,遞到衡玉面前,「回家之前特意去了趟首飾店,給你買了份見面禮。」

  「大哥你偏心,只給小妹準備了見面禮,我和大姐的呢?」季復禮的聲音從不遠處飄了過來。

  衡玉已經伸手接過禮盒,聽到聲音,轉頭看向玄關處,果然瞧見了季復禮和季曼玉,他們應該是正從外面回來。

  季斯年站直身體,臉上的柔和褪去,又變成了剛剛還沒見到衡玉時的冷厲。

  「見面禮?」他說話的聲音有些輕,帶著些似笑非笑,「父親在寫給我的信里可是說了,你去參加遊行示威反對大帥的政策,被抓進了牢里?不如我們來算算總帳再討論討論見面禮的事情吧。」

  季復禮被嗆住了,忍不住咳了幾下,這才連忙拱手告饒,「大哥,我想起來我還有些事情要忙活,告辭了。」轉身就往樓上跑去。

  兄友弟恭什麼的還是留到以後吧,大哥對他可不會懷有什麼仁慈之心。

  畢竟就連季復禮自己,也覺得他之前那件事做得挺操蛋的。

  一眨眼的功夫,季復禮就跑得沒影了,完全不像在外人面前那風度翩翩的季二少,莫名顯得有幾分慫。

  季曼玉失笑,嘴角往上勾了勾,這才扭頭看向季斯年,柔聲道:「大哥,歡迎回家。」

  季斯年大步走到季曼玉面前,遲疑了下,抬起手摸了摸她的頭,「這段時間你受委屈了。」

  季家四兄妹年紀相差都不大,衡玉和季斯年也只相差了七歲。

  雖然都是從小一塊兒長大,但衡玉占了最幼,再加上體弱多病,總是更讓人憐惜。季斯年感情內斂,在家裡除了對衡玉耐心十足,對其他人都是習慣冷著張臉。

  一時之間,瞧見季斯年臉上的溫和,季曼玉忍不住眨了眨眼。

  等她回過神時,眼眶莫名有些泛酸。

  有時候就是這樣,讓人變得脆弱的,不是來自敵對者的惡意,而是親近之人一句溫柔的「你受委屈了」。

  季曼玉掩飾般別開頭,「沒有啊,都過去了,我現在過得越來越好。如果不是和郁洛離了婚,也許我這輩子都要困在後宅里,哪裡能像現在這樣,跟著小妹讀報紙,跟著二弟學英語。」

  季斯年收回手,抵在唇邊咳了咳。

  他也有些不習慣這種溫情。他在十五歲時就加入軍隊,這些年和家裡人也沒怎麼好好相處過。

  「我也給你準備了見面禮。」季斯年從懷中再次掏出一個首飾盒,遞給季曼玉。

  等季曼玉接過,季斯年便坐回到衡玉身邊。

  兩人挑揀著些趣事在聊,多數時候是衡玉在問,問到了季斯年才回答。

  他的描述很簡單,偶爾談到戰場上的槍林彈雨,都是輕描淡寫含糊過去。

  在他的描述中,好像槍里來彈里去,都帶了幾分血與火的浪漫。那些殘酷的事情,他一點一滴都沒對衡玉提起。

  衡玉忍不住失笑,在心裡和系統道:「這麼一看,我還真是生活在了象牙塔里。」

  這個紛亂的世道里,一家人明明各有各的難處,但都在極力維護著她的單純。

  這也是身體那麼不好,她還能活到現在的原因吧——什麼都不用操心,安安心心養病就好。

  「那大哥有沒有受過什麼很嚴重的傷?」衡玉不免問道。

  季斯年笑了下,「也還好吧,說一點兒傷都不受你也得以為我在騙人。不過我算是軍隊新貴,很多危險的事情也輪不到我去做,受的傷也都是小傷,養養就好了。」

  季父只是個普通商人,在軍政府沒什麼人脈,季斯年在軍隊裡自然沒什麼背景。可他還是成為了成為軍隊新貴。

  這自然是因為他被上面的人所看重。

  但這樣的看重是怎麼來的,還不是因為他敢打敢拼,做什麼事都是沖在最前面,立功極多。久而久之,才成為了軍隊新貴,也才能夠節節晉升。

  衡玉把一切事情都看得透徹,她握住季斯年的手,「別因為自己年輕就不把身體當回事啊。」

  「小妹長大了。」

  衡玉哭笑不得,不再聊這個話題,挑著些家裡的趣事和季斯年聊起來。

  又過了一會兒,季父得到傭人的報信,知道季斯年已經回到家了,把麵粉廠的事情暫時放到一邊,連忙趕回家裡。

  一家人圍坐在餐桌前,邊吃著晚飯邊聊天,氣氛熱鬧。

  沒過幾天,就到了除夕。

  這時候年味還很重,越是在這樣的緊張局勢,百姓們對過年的期望越發強烈,都期待著新的一年到來,辭舊迎新。

  衡玉從一大早醒來,外面的炮竹聲就不絕於耳,還有小孩子的鬧騰歡呼之聲。

  她睡不著了,只好從床上爬起來,換了身新做的衣服,下樓給眾人拜年。

  季復禮瞧見她坐在沙發有些無聊,給她準備了不少糖果餅乾,「外面有很多小孩子,你拿些糖果餅乾出去分給他們。」

  這條街上的住戶能住得起小洋房,家境都不會差,但隔壁那一條街住著的人家境都很貧寒,逢年過節能多吃上一些肉已經不錯了,要說糖果和餅乾這些零嘴那還是少的。

  在曾經的天子腳下,這裡的人都過得如此貧寒,可想而知在其他地方,底層百姓的生活又是怎麼樣的——只會更慘。

  衡玉想了想,點頭道:「也好,大姐和我一起去嗎?」

  季曼玉正在翻看報紙,她早已養成習慣,每天早上都要翻上兩三個小時的報紙。聽到衡玉的話,她把報紙合上,「好。」

  衡玉的身體不好,萬一被磕著碰著就不好了,她得在旁邊看著才能放心。

  說著要出門,但出門時已經是十分鐘之後。

  季斯年幫衡玉戴好圍巾,套上毛茸茸的帽子,季復禮遞了雙羊絨手套讓她套上。兄弟倆檢查她的著裝無誤,這才讓她出門。

  折騰得衡玉都不想出去了。

  不過才剛一出來,就知道穿得多的好處了。隨口一哈氣,都形成了白茫茫的霧氣。

  地上的雪已經變成了冰,踩在地上若是一個不注意就會滑倒。季曼玉扶著衡玉小心走著,另一隻手提著滿滿一籃子的糖果和餅乾。

  剛走出季家小洋房所在的巷子,衡玉就看到有不少小孩子在放鞭炮。身上穿的衣服還算臃腫,不過看著布料有些舊,也有些寬大,大多數是把哥哥姐姐的舊衣服改小。

  等他們放炮竹的空隙,衡玉走上前給他們分發糖果,笑著和他們聊天。

  糖果餅乾對這些小孩子來說是個大殺器,很快,他們連炮竹都不放了,圍在衡玉身邊說話。

  等衡玉把一籃子糖果餅乾分發掉,這些小孩子才開開心心蹦噠著回家。

  衡玉拎著籃子站起身,左右張望著尋找季曼玉,發現季曼玉站在街角那裡等著她,身邊還站著一個身穿長衫、氣質文質彬彬的年輕男人。

  瞧見衡玉走過來了,季曼玉笑著介紹道:「莊先生,這是我妹妹季衡玉。小妹,這位是北平大學的教授莊子鶴先生。」

  若是以前,她貿貿然見到一個陌生男人,定然會有些許緊張。但經過這幾個月的鍛鍊,季曼玉給兩人做介紹時,姿態大大方方,和曾經判若兩人。

  「莊先生好。」衡玉輕笑著打了聲招呼。

  莊子鶴亦道:「季小姐好。」

  他的相貌不算特別出眾,但很耐看,帶著一股民國文人特有的寫意風流。

  這種氣質,不像季二哥那種貴公子般的瀟灑風流,而是腹有詩書氣自華。

  「既然季小姐已經忙完了,那我就不打擾你們姐妹兩了,告辭。」

  莊子鶴離開後,衡玉看向季曼玉,「大姐是怎麼認識這個莊先生的?」

  「這位莊先生是過來親戚家過除夕夜的,出門來找親戚家的小孩子,發現那個男孩子正圍著你要糖果餅乾吃,就安靜站在一旁等待。我站在他旁邊,兩個人搭了幾句話,就忍不住聊了起來。」

  季曼玉扶著衡玉回家,邊走邊道:「難怪莊先生年紀輕輕就成為了北平大學的教授,我問了他好幾個問題,莊先生都輕輕鬆鬆回答出來了。他得知我自學完了小學的課程,還鼓勵我繼續學下去,等六七月份去考大學,這也太看得起我了。」

  「有什麼看得起看不起的,大姐何必妄自菲薄,你現在已經開始學習中學內容,等半年後未必不能去考大學。」

  瞧見季曼玉下意識想要反駁她,衡玉再次開口,「也沒說讓大姐你考北平大學,不如先試一試考個普通的大學?」

  季曼玉沒回話,但神色間還是有些心動的。

  心急吃不了熱豆腐,衡玉沒再說下去。

  季家宅子已經到了,一進門,衡玉就連忙把圍巾和帽子摘掉,省得在家裡熱得慌。

  客廳里坐著兩個人,是季斯年和一個不認識的年輕生面孔,他正畢恭畢敬站在季斯年旁邊,看著應該是季斯年的下屬。

  季斯年臉上表情冰冷,瞧見衡玉回來了才多了幾分溫度,「回來啦。」

  握住她的手,發現溫度冰冷後,讓衡玉坐在旁邊,他幫忙捂熱了讓把手鬆開。

  下屬在旁邊看得滋滋稱奇。

  季斯年年紀輕輕就得到上面人的看重,別的不好說,但性子狠厲、陰沉不定在軍隊裡是出了名的,尋常時候下屬哪裡見過他這般模樣啊。

  季斯年這才注意到旁邊的下屬,他揮了揮手,「你先回去吧,事情我已經知道了,過兩天就會動身出發。」

  下屬離開後,衡玉問道:「是出事了嗎?」

  季斯年沒說是,也沒說不是,他回道:「軍隊有些事需要忙,大年初三我就要動身回軍營了,初四這天我要跟著軍隊離開北平。」

  「這麼快就要走?」

  「對的,事情耽誤不得,你在家好好待著。」季斯年想了想,補充道,「要記得給我寫信,我可能沒時間回,但你們寄去的每封信都有看的。」

  「好的。」衡玉行了半軍禮,臉上神色嚴肅,像極了剛剛那個下屬的表情。

  季斯年被她逗得一樂,抬手在她的腦門敲了敲,「不許作怪。」

  很快,家裡人都知道了這個消息。季父和季復禮臉上的表情都有些僵硬,顯然是知道一些內情,不過沒有持續很久,他們的臉色又都緩和了起來。

  初三這一天,衡玉被陳嫂叫起床時,季斯年已經離開了。

  他不習慣什麼離愁別緒,天色還沒亮就從季家離開了,家裡人當時全部都沒有睡醒。

  「大少爺就是怕您難受。」陳嫂給衡玉端來熱水洗漱時,不免說一句。

  衡玉笑道:「我知道。」

  這個時代就是這樣,兒女情長在家國大義面前,全部顯得微不足道起來。

  季斯年在軍隊,季復禮也不是個會眼睜睜看著家國淪陷什麼都不做的,季父是個愛國商人,她也會一步步為這個時代做些事情,就連季曼玉都在一點點成長。

  他們這個家現在還算平靜。可到了很多年後,也許都會在自己認為正確的道路上前進,許久不能再見上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