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鳴市的五月,逐漸升溫,有了夏天的味道。
大學校園的綠茵處,年輕女孩催促著:「你答應給我買衣服的錢呢?」
她身前站著一個穿白色襯衣的男人,襯衣質地很差,從發黃的袖口,看得出這衣服已經穿了很多年。
男人沉默地從兜里拿出幾張紅票子給她。
女孩數了數,扁嘴道:「才一千塊。」
男人沉默片刻:「不、不夠的話,我下、下午……」
他的聲音像被割裂一般艱澀難聽。
女孩眼中的不耐之色一閃而過,打斷他的話:「夠了,將就吧。你快點走,別讓我的同學們看見。」
男人抬眸,看著她。
這名叫做陳憐星的女孩,意識到自己說話太過分,她調整表情:「謝謝你,對了,你知道我要出演學校的舞台劇,排練吃緊,不能去醫院看媽媽,麻煩你繼續照顧她。」
男人如她所言,轉身離開。
五月的校園美如畫,花盡數都盛開,陳憐星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小道,這才露出幾分嫌惡。
男人叫做陳景,是她哥,準確來說,並不算她哥哥,只是她爸爸陳繼睿收養的孤兒。
陳景身世可憐,據說陳繼睿撿到他之前,他被丟棄在叢林中,失了狼崽的母狼將他養大,後來叢林食物不足,母狼老死,十歲的陳景走出叢林,流浪到孤兒院。
他不會講話,不會用筷子,甚至生肉都能咽下去。
孤兒院的孩子們排斥這個小怪物,險些活活將他溺死。
陳繼睿收養了他。
陳繼睿曾經是個混混頭子,但心中有幾分善良義氣,他把小狼孩帶回家。給他洗乾淨,穿上新衣服,又親自給他餵飯,教他講話,還讓自己七歲的女兒喊他哥哥。
可惜,小男孩的喉嚨被野獸抓出一條深痕,聲帶受損,後來即便學會了講話,卻是個聲音難聽的結巴。
陳家當年風光了好長一段時間,後來陳繼儒失手砍死人判了刑,牆倒眾人推,陳家風光不再,人人喊打。
陳家被潑油漆,仇人上門砸東西,甚至還有想要侮辱陳繼睿妻子的。
陳憐星嚇得瑟瑟發抖,陳母也一陣絕望。
十六歲的結巴男孩,一言不發,拎起菜刀坐在家門口,目光冷戾。
從那天開始,再也沒人上門找茬,陳景只對她們說了兩個字:「我在。」
他輟了學,四處打零工,有時候是搬運,有時候去餐廳,或者網吧網管,只要給錢,他什麼都肯干。
他用尚且稚嫩的肩膀,挑起一個破敗的家庭。賺錢繼續供妹妹陳憐星念書,照顧消沉的陳母。
一晃八年,陳憐星上了大學,陳母卻被檢查出白血病。
陳景堅持要給陳母治病,陳憐星卻並不感激他,她常常在想,這個男人不是自己哥哥,他只是個沒人要的喪門星。他來了以後,家裡才發生那麼多糟糕的事。這麼多年過去,她都快忘記好日子是什麼光景了。
陳憐星念高中時,聽見同學暗地裡討論她的結巴哥哥,聲音難聽,她覺得丟臉極了,從那以後,陳憐星再也不和同學們提起他,甚至不在熟人面前與陳景講話。
陳景不是個蠢人,明白了什麼,從那以後,他越發沉默。只每個月給她打一回錢,不再干涉她的生活。
陳憐星拿著錢往宿舍走。
她上了大學再也不回家住,誰願意住在暗巷那種地方?陳憐星經常藉口找陳景要錢,買化妝品或者請客吃飯,但這次的舞台劇,卻並不是謊言。
學校文藝節快到了,系裡精心排練了一出《雨季玫瑰》,半個月前,舞台劇的女主角突然換了人,換成一名從京市大學過來的交換生。
那女孩舉止優雅,談吐有禮,最重要的人,聽說她是位豪門千金。
本來陳憐星還在吐槽換角的事,一聽到女孩的身份,立馬眼睛一亮,如果能和她做朋友,那麼肯定能通過她認識不少京市的人,運氣好的話,嫁入豪門也有可能!
懷著這樣的心情,陳憐星向女孩示好,沒想到那位紀小姐真的接納了她,友善地與她講話。
陳憐星大喜,更加重視這齣舞台劇。
她心情愉悅地回去宿舍樓,心中在思考,下午見到紀小姐,要與她談論什麼話題?
但陳憐星不知道,她那位被嫌棄的結巴哥哥,在走出校園前,遇見了她想討好的千金小姐。
紀恬一身典雅的長裙,笑意溫柔:「你好,真高興在這裡見到你。上周多謝你在網吧救了我,我能為你做什麼嗎?」
陳景對她有印象,上周他在網吧值夜班,這名漂亮的年輕女孩來得突兀,說是找人,結果差點被混混們欺負。他不願網吧里生事,把混混們打走了。
陳景搖搖頭,錯開她往前走。
他並非做好事,一來他身手好,不願意和陳憐星一樣大的女孩被欺負,二來他工作的網吧混亂,老闆僱傭他,相當於免費僱傭一個能打的保鏢,也有讓陳景維持秩序的意思。
既然是份內的事,就談不上什麼報答不報答。
紀恬看著他的身影,心中思忖。
她知道這位二號男主特殊在哪裡,他聲帶壞了,四處都有他養父的仇人,他拉扯一個白眼狼妹妹、還有個病歪歪的養母,委實不容易。
未來隻手遮天的財閥巨擘,這年還不叫「言景」,在他回去言家之前,他只是個混跡於暗巷討生活的男人,他叫「陳景」。
紀恬追上去:「等等,忘了告訴你,我叫紀恬,你叫什麼名字呢?上次我看你身手特別好,我才來鳳鳴市,說不定未來還有需要你幫忙的地方,當然,我是指聘請你幫忙。」
聽見「聘請」兩個字,陳景頓住腳步,講自己名片遞給她。
紀恬彎起唇,她微笑道:「我記住啦,陳景。」
面前的女孩溫柔俏麗,陳景倒不至於對她有什麼惡感,再者有活接,對陳景來說才是最重要的,他現在做三份工作,也只是想多攢點錢,撐到養母有合適骨髓那一天。
紀恬得到他的聯繫方式,繼續道:「我這個周末下午,要去採購舞台劇需要的衣服,保鏢生病了不能來,你能代替他的工作嗎?大概需要三個小時,如果你同意的話,一千塊錢可以嗎。」
這個價格相當不錯了,陳景工作一天,有時候都賺不到一千,他乾脆地點頭。
紀恬眼中笑意深了些:「那麼,周末見。」
她沖他揮揮手。
紀恬這長相,在鳳鳴大學算得上出挑,加上她衣服妝容精緻,整個人散發著美好青春的光彩。
來來往往的大學生忍不住看她,這種美好容易感染人,陳景也多看了一眼。
眼前的姑娘,過著他這種人一輩子也過不了的生活。陳景曾經也想念書,想上大學,當初他的高中同學,現在有人成了醫生,有人做了園藝專家,還有人成了教師,只有陳景依然為生活疲於奔波。
黃昏時分,陳景開貨車送了貨,騎著摩托往回家的路上走。
惦記明天要去看養母,他在一家蛋糕店的櫥窗前停了下來。
陳景修長的手指點點奶酪蛋糕,服務生笑著道:「景哥,還是三塊嗎?」
陳景點頭。
他是這家店的常客,來的時候大多數沉默,服務生一直以為他是啞巴,也配合著用最簡單的方式與他溝通。
包好蛋糕,陳景走出店鋪,一眼就看見自己摩托車上的頭盔不見了。
陳景:……
他委實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他這麼窮,竟然還有小偷能看得上他的頭盔。
陳景直覺敏銳,他一轉頭,就看見牆角蹲著一個髒兮兮的女孩。
她滿臉都是黑灰,用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著他。
兩個丸子頭扎得亂七八糟,卷卷的頭髮絲無辜地散落,女孩褲腿破破爛爛,腿上也有黑色的灰,她懷裡抱著陳景的頭盔。
陳景走過去,沖她伸出手要頭盔。
她搖搖頭,把頭盔抱得更緊。
陳景還真沒遇見這麼光明正大耍橫的人,這樣的流浪-女孩,他如果願意,一隻手可以打八個!
他蹲下,想直接把頭盔拿回來。女孩似乎知道搶不過他,眼睛看著他手中的蛋糕,睫毛一眨,水汪汪的眼出現一層淚光。
無聲又可憐。
陳景拿回頭盔,動作頓了頓,他這些年在刀口掙扎,按理說心腸冷硬慣了,可此時,眼前的小傢伙驀然讓他想起十歲的自己。
到處流浪,沒有家,被人欺負被人打。
他抿唇,從袋子裡拿了個小蛋糕遞給她。
女孩伸手接住,小小咬了一口,偏頭看他。她髒兮兮的,眼睛卻乾淨明亮,陳景起身,打算離開。
他襯衣被一隻小手握住,女孩軟糯喊他——
「哥哥。」
陳景轉頭看她,小時候的陳憐星也會在陳繼睿的教導下喊他哥哥,後來陳憐星讀了高中,再也不這樣叫他。哪怕陳景對她再好,自己縮衣減食,讓她吃好喝好,也沒能改變陳憐星的態度。
久而久之,陳景看淡了,也就不再強求這些。
這個冰冷的世界裡,陳景只從母狼和陳繼睿身上看見過親情。然而面前這少女,竟然因為吃了他一塊蛋糕,喊他哥哥。
他把女孩的手撥開,沒理她,打算離開。
她叼住小蛋糕,從地上站起來,揉揉自己眼睛,一副要哭不哭的可憐模樣。
陳景走一步,她跟著走一步。陳景長腿一跨上車,她淚珠子「吧嗒」就落了下來。
像路上的流浪小貓一樣,盼著能被人領養,見來來往往的人都不要自己,難過極了。
陳景壓下眸中的情緒,皺起眉,隔壁就是十八號暗巷,倘若不管她,嗓音聽起來這麼嬌糯的女孩,明天恐怕連渣渣都不剩。
也不知道她怎麼跑來這種混亂區的。
陳景側過身子,冷著臉把頭盔解下來,往女孩頭上一放。
她頭髮兩個丸子影響戴頭盔,陳景把她壓住的丸子發塞進去,透明玻璃後,她長睫毛上還掛著淚。
陳景沖她頷首,她倒是聰明,幾乎一下子領會他的意思,自己哼哧坐上他的車。
陳景啟動車子,難以形容自己什麼心情。
他也不清楚自己撿了個什麼,反正先看看情況,入夜後她不能待在這麼亂的地方。
后座的「小可憐」髒丫頭,盯著他後腦勺,露出一個好玩的笑容。
青團捂住自己的眼睛,陳景太慘了,黛寧把身上抹上巧克力粉而已,他竟然主動給自己撿了個祖宗回去!
紀恬的目的是接濟他幫助他,這小祖宗是搞他吃垮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