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又見面

  夜深人靜。

  禹州府衙後院,一處屋中的燭光未滅。

  屋前的青石台階前,李崖和莫鼎一坐一立。

  莫鼎坐在台階上,回頭看了眼門口,對著站著的李崖道:「林破南這小子也太狂妄了。老子當山匪時都沒這般狂妄。

  現在都戌時了,他都不曾來拜見世子,未必還肖想世子去謁見他。」

  莫鼎三十有五,山匪出身,說話行事魯莽,李崖早已見怪不怪。

  李崖手持佩劍,雙手抱胸,凝神看了眼門口,沒接莫鼎的話。

  莫鼎一臉憤怒,咬牙切齒道:「他不就是仗著嫻妃娘娘獨得聖寵才敢如此狂妄。不然以他之能,豈能承襲林老將軍衣缽。

  男生女相,長得跟娘們似的,那細皮嫩肉的臉比那醉花樓的姑娘還精緻,哪像帶兵打仗的將軍。

  老子都懷疑他這些年能守住南境,只怕都是他麾下南衣十二騎的功勞。」

  此話,李崖不敢苟同。

  「老鼎,你可別忘了,五年前林老將軍與南陵大將齊延於黑石河一戰,林老將軍不敵,死於齊延刀下,屍首分離。

  林破南替父披甲上陣,率軍與齊延在黑石河戮戰三天三夜,將南陵軍趕回黑石河南岸。

  黑石河的血水可是被雨水整整沖刷了一月,才恢復往日的清澈。

  那年林破南不過十五歲,還是第一次上戰場,他可不能小覷。」

  「老子怎麼不記得。」

  提及此事,莫鼎更是一臉輕蔑,他從階上起身,道:「林破南將南陵俘軍斬殺殆盡就算了,居然還潛入薊京取了齊延老母的首級。

  於黑石河北岸築高台,將齊延老母首級掛於高台之上。

  兩國交戰,將軍死於陣前本是常事。林破南為泄私恨,居然殺手無寸鐵的老婦,簡直有違人道。」

  李崖正欲接話,門「吱呀」一聲開了,蕭令安立於門後。

  「世子。」

  李崖和莫鼎同聲出聲,立於階前。

  蕭令安沉著臉,跨過門檻,沿階而下。

  「回營地。」

  說完,蕭令安負手前行。

  李崖和莫鼎面面相覷,而後緊隨其後。

  林攸攸坐在帳中小案前,垂眸看著小案,微微出神。

  她從城外被林風認出 ,就是知道她的潛逃計劃只能宣告失敗。她只能換回男裝,不情不願的跟著林風回了征南軍營地。

  她百思不得其解。

  林風知曉林破南是女子的身份,尚可理解。畢竟同在軍營,林風又是南衣騎之首,時常跟在林破南身邊,相處久了,總會發現林破南女扮男裝的破綻。

  從城外一路回營,林風居然絲毫不詫異林破南作為將軍潛逃出城,不曾多問半句,這就讓林攸攸十分費解。

  回到營帳,林風將這五日軍中所發生的事,詳盡的告訴林攸攸。還將蕭令安的基本情況也給她做了介紹。

  這是替她遮掩,怕她露餡?

  林破南身上到底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林攸攸又不敢多問,她怕問多錯多,露出的破綻更多。

  「將軍,屬下剛才說的你是否記住了。」林風出聲打斷了出神的林攸攸。

  她猝然回過神,立即抬眼看著立在小案前冷著臉的林風。

  「記住了。」林攸攸坐直身子,故意壓低嗓音道。

  「那屬下先告退了。」林風拱手道,而後轉身。

  「等等。」林攸攸伸出手,又趕緊收回手垂在小案下,沉聲道:「差人給我…本將軍打水來,本將軍要沐浴。你守在帳外。」

  如此炎熱的天氣,晚上不洗澡就睡,對林攸攸來說就是種折磨。

  林風聞言,定在原地,背對著林攸攸,嘴角的笑一閃即逝。

  他轉過身說:「營中用水短缺,無餘水供將軍沐浴。將軍若想沐浴可去二里外的小溪,屬下可替將軍守著。」

  野溪洗澡,林攸攸不敢。

  要是溪中有蛇蛙或不明生物,那不得把她嚇死。何況現在還是晚上。

  林攸攸吸了吸鼻子,她身上的酸汗味撲鼻而來,她嫌棄的看了眼身上。

  若明日她滿身酸臭味去見蕭令安,那豈不是從氣勢上就矮了蕭令安半分。

  滿身酸汗味的形象,都對不住林破南這張臉。

  林攸攸糾結了片刻,提出了一個無理的要求,「你駕馬車送本將軍入城,找間客棧讓本將軍沐浴更衣,再回營地。」

  「好。」林風毫不猶豫的答應,「將軍,請!」

  林風的爽快,讓林攸攸覺得不可思議。她這麼無理的要求,林風居然想都沒想就應了。

  她坐在案後未動,眼睛微眯,狐疑的盯著林風。

  林風直視著林破南的眼睛,冷聲道:「將軍坐著不動,是不去了嗎?」

  「去。」林破南猛得起身。

  因起來的速度太快,腿肚子還撞到了小案上。

  她呲了下牙,隨後掀簾出帳。

  林風嘴角噙著笑,緊跟其後。

  林破南和林風走遠。林雲和林雷從主帳旁的另一頂營帳後面走出來。

  林雲看著林破南和林風遠去的背影,滿臉樂呵道:「雷哥,看來將軍一時半會回不來,我的腦袋暫時保住了。」

  林雷剜了林雲一眼,「將軍回不來,你我的腦袋才更保不住。要是讓蕭世子知道將軍根本沒受傷,只是陣前墜了馬,咱們就下令退守禹州。讓齊延不廢一兵一卒就拿下了瓮州。嫻妃娘娘也保不住將軍。」

  林雲聞言,臉色一變,頓時耷拉著眼,無奈道:「我哪知道是蕭世子前來馳援,早知如此,我呈至鄴京的戰報就不該把將軍說得重傷垂危。」

  林雷嘆了口氣,拍了拍林雲的肩膀,「所以,你我最好祈禱將軍能早日回來。」

  林雷說完,轉身入了營帳。

  林雲雙手合十,朝著皎潔的月亮,虔誠祈禱,心裡默念道:「將軍,你明日見到蕭世子,可千萬要穩住啊。」

  ****

  日上三竿。

  一輛外觀精緻的馬車跑在荒涼的城外,直奔城西營地而去。

  馬車駛在崎嶇不平的路上,顛的一晃一晃,晃的林攸攸有些難受。

  她雙手垂放在膝上,掌心微微出汗。

  馬上就要到平西軍營地,她現在緊張不已,她這個假林破南要以何種姿態面對蕭令安。

  林破南不讓她讀取記憶,她只能通過林破南的札記和物品了解林破南。

  林破南的札記中多數記錄的是她對每次戰役的復盤。札記中的心得和情緒記錄少之又少。她只能從這寥寥數筆的心得和情緒記錄中窺探林破南的性格。

  她從林破南的字裡行間,感受到的全是陰鬱和壓抑。對於殺戮,她感覺林破南並不喜歡。更確切的說,應該是厭惡。

  林破南女扮男裝上陣殺敵,也許並非她所願。可林破南因某種緣故又不得已這樣做。

  「將軍,到了。」林羽跳下馬車,立於車前喊道。

  林風也翻身下馬,走到車前,掀開車簾。

  林攸攸回過神,雙手交握,搓了搓掌心的汗。

  她深吸一口氣,起身走出,雙手撩起衣角,準備跳下馬車。

  「將軍傷重未愈,小心點。」林風立即提醒,順帶朝林攸攸使了個眼色,瞥了眼營地門口的守衛。

  林攸攸即刻反應過來,放開撩起的衣角,裝出一副病體未愈的樣子,手搭在林風的手臂上,緩緩下了馬車。

  上輩子的林攸攸體弱多病,要裝成病嬌的樣子,簡直信手拈來。

  林攸攸緩緩往平西軍營地門口走去。林風落後一步,跟在她身側。

  手持長矛的門口守衛,見到林攸攸和林風走近,上前一步,攔住了林攸攸和林風,「來者何人?」

  林攸攸下頜微仰,看著守衛,故意壓低嗓音,「林破南。」

  字越少,氣勢越強。

  她沒有林破南的氣魄,但裝腔作勢她在行。

  聽到林破南的名字,守衛的態度也變得恭順起來,「林將軍請稍等。」

  守衛立即轉身,直奔主帳而去。

  另一守衛偷偷打量著林攸攸,林攸攸習慣性的沖守衛一笑。

  林攸攸這一笑,讓守衛微微晃神。

  守衛立即低下頭,不再看林攸攸。

  征南將軍林破南,男生女相、貌若飛仙、為人狠戾、不苟言笑。

  怎麼和傳聞中不一樣。

  須臾,進去通傳的守衛匆匆趕來,「林將軍,世子有請。」

  林攸攸和林風隨著守衛緩步而入。

  「林破南這小子,太他娘的狂妄了,都日上三竿了才過來。他在瓮州的窩都被南陵軍占了,眼見南陵軍都要兵臨禹州城下了,他居然一點也不急。」

  林攸攸剛隨守衛走近,就聽到主帳內憤怒的聲音傳出。

  林攸攸腳步一頓,守衛尷尬的看了眼林攸攸,立即大聲喊道,「世子,林將軍到了。」

  帳內立即噤了聲。

  余怒未消的莫鼎吹鬍子瞪眼,被李崖扯了一把,退到一側。

  「有請林將軍。」

  蕭令安的聲音從帳內傳出,守衛掀起帘子,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

  林攸攸步履緩慢,將帳內三人迅速掃視一番

  看清蕭令安的臉,林攸攸差點失態,驚呼出聲。

  眼前的蕭世子不就是那日破廟見到那男人。

  完蛋了!

  她驚得後退一步,強撐著才穩住心神。

  蕭令安、李崖、莫鼎見到面白如紙的林攸攸,均是一驚。

  昨日林風告訴林攸攸,為了逃避罪責,呈至鄴京的戰報謊稱她是被敵軍的利箭傷了胸才導致瓮州失守。

  林攸攸聽完後大喜,真是天助她也。

  如此,她就可以借重傷為由,不上戰場,讓蕭令安領兵衝鋒陷陣。

  所以,林攸攸今日一早翻箱倒櫃,在林破南的衣物里特意找了套白裳。給臉上了脂粉,讓整張臉看起來慘白無力。

  林破南這張臉本就細嫩白淨,身形瘦弱,加上林攸攸的過度扮慘,看著比死了三日的人臉還白。

  這也難怪蕭令安他們會吃驚,林攸攸現在這副模樣,哪像個帶兵打仗的將軍。

  真真是應了莫鼎那句話,林破南比那醉花樓的姑娘還嬌弱。

  林攸攸頂著蒼白的臉,上前幾步,立在階下,直視著坐在椅榻上,神色微沉的蕭令安。

  她拱著手,故作虛弱道:「破南見過世子。破南傷重未愈,昨日未能親迎世子入城,還請世子見諒。」

  林風站在林攸攸身後,隨著林攸攸朝蕭令安拱了拱手。

  以禮待人,總挑不出錯處。

  林攸攸此番舉動,讓李崖和莫鼎更加吃驚,面面相覷。

  傳聞中陰狠毒辣、囂張狂妄的林破南怎會如此這般有禮。

  蕭令安斂眸,神色複雜的看著面色蒼白,虛弱無力的林攸攸。

  哪張臉才是她的真面孔?

  明明那日他們在破廟已經見過,她居然還能裝成若無其事。

  說起來蕭令安也就總共見過林破南三次。

  十年前,平西王被西戎大將用淬了劇毒的暗箭所傷。蕭令安送平西王回鄴京養傷。十歲的林破南隨林老將軍來平西王府探望平西王。

  經太醫診治,平西王的腿,被毒箭所廢,從此以後再也無法行走。也就意味著平西王再也不能帶兵打仗。

  蕭令安聽此噩耗,躲在角落裡黯然神傷。林破南走近,拍著蕭令安的肩膀,出言安慰。

  林破南的安慰,蕭令安依稀記得。

  「世子哥哥,你別傷心。戰場上刀劍無眼,王爺能保住性命已是不幸中的大幸。王爺戎馬半生,你就當王爺提前頤養天年了。」

  林破南的這番安慰,對十四歲的蕭令安而言,顯得有些幼稚。

  能在刀劍無眼的戰場上活下來確實是大幸。可對於征戰沙場的武將而言,廢了雙腿,與廢人無異,比死還難受。

  蕭令安再次見到林破南是五年前。

  林破南護送林老將軍遺體回鄴京。蕭令安去將軍府弔唁,林破南披麻戴孝跪在靈堂里,眼中無半滴淚,只有深深地冷意。

  蕭令安上前出言安慰,林破南也只給了他一個冷漠的眼神。

  十五歲的林破南與十歲的林破南,簡直判若兩人。

  今日在二十歲的林破南身上,蕭令安仿佛又看到了林破南十歲時的影子。

  還有一次,就是上次在破廟。

  林攸攸見蕭令安居高臨下的盯著她不說話,她心裡怵的慌。

  半晌,蕭令安起身下階,走至林攸攸面前,語氣平淡的說:「林將軍的傷已有半月,還未痊癒,是否是大夫診治有誤。本世子正好帶了軍醫前來,不妨讓他為林將軍重新看診。」

  蕭令安這話是試探林攸攸。

  明明那天他見到的林破南生龍活虎,今日一見怎麼就病怏怏的。

  「不用。」林攸攸想都沒想,就大聲拒絕,然後快速退後一步。

  中氣十足,動作之快,完全不像個身上有傷之人。

  說完,林攸攸自己也是一驚。她立即垂下眼,眼中儘是慌亂。

  片刻,她深吸一口氣,調整好情緒,再次抬眸看向蕭令安,故作氣息不穩道:「多謝世子好意,破南這傷傷在舊患上,自然不那麼容易痊癒。」

  林攸攸說完,故意捂著自己的胸口,表現出一副病弱的樣子。

  蕭令安眼中微思,凝視著林攸攸不語。

  林攸攸望著比她高一個頭的蕭令安,頓時覺得壓迫感十足。她不自覺的後退,林風見狀,趕緊上前一步,扶住她後背,故作緊張道:「將軍可還好。」

  林攸攸瞥了眼林風,立即心領神會,馬上捂著胸口,半佝著身子,虛弱無力道:「傷口又犯疼了。」

  蕭令安盯了林攸攸許久,視線才從她身上離開,然後轉身拾階而上,坐回椅榻上。

  「李崖,請林將軍落坐。」

  李崖立即搬了把圈椅,擺在椅榻左下方。

  林風扶著林攸攸坐在椅上,然後立在椅後。

  「昨夜南陵軍在禹州五十里地外集結,不日將行軍至禹州城下。」蕭令安看著林破南說:「請林將軍將迎戰計劃仔細說說,本世子好協助林將軍迎敵。」

  林攸攸聞言,眼中一驚,心中慌亂不已。

  昨日林風並未將此事告訴她,她哪知道如何應戰。

  現在怎麼辦?

  林攸攸坐立不安,瞬間感覺椅子上有刺,她想拔腿就跑。

  帳內空氣凝固,林攸攸的腦子飛速運轉。

  林風見狀,正欲開口解圍,被林攸攸搶先道:「世子,等明日世子的平西軍與征南軍匯合,破南再與世子詳說。」

  接著,林攸攸起身,拱手道:「世子,破南先回營地安排,待平西軍和征南軍匯合,就行軍迎敵。」

  蕭令安還未回應,林攸攸朝林風使了個眼色,捂著胸口,健步如飛的往外走。

  速度之快,令人咋舌,簡直可以說是飛奔而出。

  除了蕭令安,李崖和莫鼎均錯愕不已,怔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