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大可不必

  妖孽。

  太后在世時,數次因我與皇上爭吵,都會這樣稱呼我。

  她薨逝後,皇上雖能夠親政,但喪母之痛,令他心情低沉了很久。

  況且國事繁重,這段時日,他著實過得不輕鬆。

  今日難得鬆快些,我偏偏又讓他想起以前。

  他臉上笑意猶在,但眼底的綺漪已是消退,神情逐漸嚴肅,不可侵犯的帝王之氣油然而生。

  像是一道天塹訇然劃下。

  我自知失言,敗了他的興,腦中轉著念頭,試圖去挽回。

  可忽然想起自己大可不必了,也就沒再說什麼,只靜靜跪坐在他一旁。

  是的。大可不必討他歡心了。

  雖然還有一件極重要的心愿未了,且這心愿是否達成,就在眼前的奏摺之上,可是也不必了。

  因為有蘇韓胄在。

  皇上原本就和蘇韓胄政見相投,今時今日,已無人能左右皇上的意志,蘇韓胄早晚會受器重,有他在,就一定會幫董家平反。

  何況我是後宮妃嬪,冒然議論奏摺,只怕會令皇上生疑。得不償失。

  這些日子,皇上幾乎日日召蘇韓胄進宮議事,朝中雖然還沒有什麼大動靜,但我想應該也不遠了。

  就像案上這本奏摺,就是一個苗頭。

  皇上意興闌珊,撿起奏摺,輕嘆一聲:「眼下的確有件難辦的事要處置。「

  他說:「朕剛登基時,信心百倍,有諸多想法,其一就是宣揚儒術,朕一心想要以儒學論術治國,只可惜太后不許,還將當時的御史大夫、郎中令免職下獄,這之後,朝中上下無人再提儒學。」

  皇上語意遺憾。只是遺憾。

  而他的遺憾與我卻是血風腥雨,滅頂之災。

  我知道我不該開口,可還是情不自禁說:「京兆伊,董仲嵐,他也是受牽連的大臣麼?」

  皇上沉聲道:「是,說來他不該有那樣的下場,他不過是私下寫了本冊子,就被太后抄家問斬。」

  他頓了下,無奈道:「就為了震懾他人……難怪如今還有人為他鳴不平。」

  他說著,忽然轉頭看向我,溫和道:「這董仲嵐倒是與你同宗。」

  他的聲音不大,但一字一字像化作了重錘砸在心房,簡直不能叫人呼吸,我的臉色一定不好,因為皇上伸手觸上我的額頭:「怎麼了?哪裡不舒服麼?」

  「皇上,」我暗吸一口氣,勉強笑笑,「臣妾無礙,只是不忍聽這些世間慘事罷了。皇上打算如何處置這些陳冤舊案?」

  他頗犯難,道:「即是沉冤舊案,重提勢必牽連許多,何況這些往日的大臣大多都已身故,再提也無宜。」

  「皇上既然尊儒學,往後勢必要推行出去,若是為那些蒙冤老臣平反,或許對新政施行有用。」我道。

  他放下奏摺,沉吟不語。

  我枯坐不動,望著他的刀刻般清俊的側臉,心如急鼓擂起,生怕他會責我妄言干政。

  良久,他終於開口,看向我,目光矍鑠:「朕的確有推行一個新政的想法,昨日蘇韓胄向朕提議,罷黜百家,獨尊儒術,這提議甚得朕意,若真能如此,朕必將創下一個盛世!」

  他幾乎是自然而然與我說這些,絲毫不避諱,我的眼眶酸澀,幾乎熱淚盈眶,心中滿是對他的感激。

  又像是劫後重生,心有餘悸。

  勉強壓抑住心緒後,我垂眸道:「皇上必能得償所願。」

  他身子微朝我傾來,手撐著下頜,目光脈脈生情,低聲道:「朕晚些時候就去看你。」說完嘴角微揚,笑容極其愉悅明朗。

  他自小生長在壓抑的氛圍下,開懷笑時亦是內斂至極,只不過是眼睛微彎,嘴角微微上抬。

  我微微笑著,緩緩走出宣室,出了外殿的門時,覺得臉都僵了。

  傍晚時分,李德福過來傳話:「二皇子突然病了,皇上去了漪瀾殿,只怕是要到很晚了,皇上擔心誤了娘娘休息,就叫奴才來回娘娘,讓娘娘早些歇息。」

  「知道了,下去吧。」我懶聲道。

  「諾。」李德福眼珠轉動,許是詫異我的冷淡,想了想,笑道:「事關二皇子,皇上才去的那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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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抬眼看他一下,哼笑一聲:「我不在乎這個。」

  李德福面色有些尷尬,訕訕退下。

  窗下兩盆桔梗花開得正盛,往日焚的綿密甜膩香氣仍然無處不在,珠簾映著暖黃的燭光漣漣生輝,熱氣從窗隙間鑽進來,李德福的身影在帷幔處一閃,就隱去了。

  我猛地站起身,喚住了他。

  他飛快回來,低眉順眼道:「娘娘還有什麼吩咐?」

  我打開紅漆鈿翠的柜子,從裡頭拿出一個手帕,隨意地遞給李德福:

  「拿去給皇上吧。」

  初來這裡,我繡過一方手帕,原不是繡給他的,但卻被他撿到,這之後就成了他隨身之物,所以我又為他繡了一個,用金線繡龍紋,正經的御用之物。

  李德福這才眉開眼笑,滿意退下。

  玉婷端著清茶過來,正巧與李德福遇到,她聲音歡快,笑著說:「喲,李公公來啦!」

  李德福壓低聲音叮囑了句什麼走了,玉婷奉上茶,關切地望著我:「娘娘可是累了?」

  我輕「嗯」了一聲,問她:「其他人呢?」玉婷回道:「素兒晚膳後說是不舒服,許是睡下了,其他人都在外殿忙著打掃。」

  「去把竹簾放下來。」我低聲吩咐,玉婷應著麻利去做。

  我轉身拿鑰匙打開一個匣子,玉婷過來時,我將匣子放進她懷裡,說:

  「皇上派你來我這裡,原是為了我安胎,如今我既沒了身孕,你還是要回御前侍奉的,咱們兩個有同屋之誼,你又跟我一場,這些都是皇上賞的,我在宮裡用不著,日後你是要放出宮的,你拿去吧。」

  玉婷驚訝:「皇上要我回御前侍奉?李公公剛才來說的?」

  「這倒沒有。不過也快了吧。」我將鑰匙也放在她手心裡,轉身要去床上。

  「呀!這麼多好東西,娘娘,我可不敢要。」

  我回頭看,玉婷已經掀開了匣子,裡邊的翡翠、寶石、東珠隔老遠都透出光華來。

  「你收著吧,別叫人瞧見了,我累了,想要睡了。」

  玉婷過來侍奉我躺在床上,不停地說著話:「侍奉皇上雖然也好,但我還是喜歡跟娘娘在一起,特別的自在……」

  帷幔放下,內室昏沉沉的,寂然無聲。

  我翻身坐起來,從荷包中倒出一粒藥丸來,拿在手中時,不禁望著外面暖暖的一點燭火出了神。

  白天,蘇韓胄又讓人送來信,只兩個字:功成。

  我忽然明白,根本沒有全身而退,只有永遠沉寂、消失,才能不被人察覺。

  在入宮之初,我就該心知肚明,我進宮,不是為了我的前程,我的歸宿,甚至是生死都無關緊要,我就像一個死間,只求任務完成。

  我輕嘆一聲,重新躺下來,正要含下那顆藥丸,玉婷卻歡喜地進來回稟:「娘娘,皇上來了。」

  那藥滑入絲被褶皺之中,再尋不見了。

  我混混沌沌坐起來,任玉婷慌裡慌張為我攏發收拾,還來不及穿上外衣,皇上已經進來。

  他站在簾外,海青團龍常服看起來與那昏暗融為一體,李德福使了眼色,一屋子的太監宮女皆退出去。

  我找了外衫披上,走上前接駕:「皇上怎麼來了?二皇子不是病了麼?」

  皇上緩步過來,伸出手一用力,便攙我起身。

  他端在軟靠上,直直望著我,我心裡愈加疑惑,亦望著他道:「二皇子還好麼?」

  他並不答話,冷肅的眉宇竟有無限寂寥,半晌他眼斂微動了動,看著黃花梨矮桌,淡淡地道:「你這裡不是常奉一套棋盤麼?怎麼收起來了?」

  我不知他是何意,只得道:「皇上近日政務繁重,總在宣室待著,臣妾就收姑且先收起來,皇上怎麼問起這個?」

  皇上臉上浮出一絲笑意,我這才心安了些,卻聽他說:「你是怨朕來得少了麼?」

  「臣妾絕無此意。」我垂眸靜站在一旁。

  「你怎麼不過來?」我抬起頭,但見他朝我虛虛伸出手來,面色凝淡,目光凝滯,望著我又似神思在別處。

  我從未見他有這種神情,沒有來的惶惑不安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