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將來

  秋日天短,天邊又移來一大團雲,因此才剛過申時,已如黃昏。

  「婉歌,」霍澤睿難得語意遲疑。

  麥色面龐上,一雙目如寒星明亮,眸底卻有某種灼熱的東西在不斷發燙:「你可知進去後,將來是什麼?「

  我淡然一笑,不去看他,「將來?我哪裡還有將來?不如放手一搏,說不定能給董飛郡一個將來。「

  「董家已沒,你又何苦搭上自己?至於飛郡,你把他交與我,過幾年我給你帶回來一個錚錚鐵漢!」

  我笑著搖頭:「我不叫董飛郡去從軍,他平安富足活著便足矣。「

  霍澤睿氣急反笑:「我還總說你與尋常女子不同,明理大氣,怎得如此小家子氣?「

  我也不惱,靜了會兒,才低聲說:「家破人亡,其中的滋味,尋常人哪裡明白。「

  ……

  皇上揮手示意我退下。

  我退至簾外,一陣輕風掠過,霍澤睿大步走入暖閣中。

  相距不過三尺,他目不斜視陌然錯過,我慢慢退出去時,能看清他魁梧熟悉的背影。

  如他鄉遇知己,我不由得眼眶發酸。

  一道宮牆之隔,便是陌路天涯。

  帘子放下來,霍澤睿幹練有力的聲音傳來:「皇上萬福金安。」

  每日皇上都要處置朝中事務,等閒也是數十件。

  今日與霍將軍議完事,卻並未忙著批閱奏摺,而是站在簾下望著鵝毛飛雪。

  只見那雪花寂落無聲,落得不疾不徐,忽地吩咐道:「朕出去走走。」

  李德福答應了一聲,忙傳令預備侍候。

  墨蘭取來一件明黃平金繡金龍的大氅,為皇上系好如意雙絛。

  專管皇帝佩飾的太監蔣二冬捧來手爐,皇帝隨手捂在手裡。

  因皇上吩咐儀仗從簡,便只十數人跟著,出了宜室,閒閒散著。

  待走了會兒,皇上走出華蓋,撐傘的太監忙欲上前,皇上一揮手道:「賞雪卻不見雪,豈非無趣。「

  說著將手爐交給李德福拿著。

  他伸手接了雪,移在眼前細看,忽然將手放在鼻端聞了聞,奇道:」這雪怎有一股子薄荷味兒?「

  李德福笑道:「奴才還不知雪有味道呢,「也接了雪來聞,又將手爐湊近,笑道:「皇上,是這手爐香呢。」

  皇上接來一聞,轉頭問蔣二冬:「這手爐為何有薄荷香?」

  他聲音淡然,濃眉間是慣常的肅然。

  我心中驚疑,莫非他不喜薄荷?

  蔣二冬也忙跪下,緊張道:「回皇上,這手爐布袋上的金線開了,奴才請玉如幫忙縫合,是玉如教奴才的法子,在袋中放些薄荷葉,暖爐一蒸,香氣就會散開了,奴才不知皇上不喜歡薄荷,是奴才的錯……「

  「起來吧,朕又不會吃人,你怕什麼?」

  皇上負著手,並未再用那手爐,朝前信步走著。

  歲末臨近,宮裡頭各處掛起紅燈籠,天剛黑就亮起來。

  這天皇上用晚膳時,對一道臘排骨燉芋頭甚是滿意,連用了兩碗米飯後,問廚房上小太監:「這臘排骨可是滇國新進貢的?」

  小太監應了聲,皇上沉吟了下,朝墨蘭招手:「你去,給太后送些。」

  墨蘭未開口領旨,卻捂嘴打了個噴嚏,這是御前失儀,她連忙跪地請罪。

  皇上沉聲說:「既受了寒,就別去太后那裡了,「

  因旁的宮女太監都在外間上燈,準備就寢事宜,此時只有我與墨蘭在跟前,皇上便說:」玉如去吧。「

  我領旨出來,取了提盒裝了數條臘排骨,去長樂宮衛太后處。

  衛太后殿裡的人聽聞我是皇上打發送臘排骨的,便客氣地引我進去。

  但見端坐鳳塌上的衛太后,身著家常的洚色紗納繡玉蘭團壽夾襖,頭上插戴兩三樣素淨珠釵,端莊慈和,唯一雙目極為威嚴之氣。

  我行了禮,便侍立當地。

  太后淡淡笑著說:「難為皇上想著我,下著雪還打發人送來臘排骨,你瞧衣賞都濕了,寶珠,領她去烤烤火。「

  從衛太后身邊走出一個宮女來,笑道:「姑娘請到這邊歇歇腳吧。「

  長樂宮暖烘烘的,衛太后與幾個宮女太監閒聊著,歡聲笑語不斷,獨我靜靜坐在一旁的炭爐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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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久並不過來傳我回去——衛太后性格堅毅,聰慧果斷,按理,不該忘了我還在此處。

  約莫過了兩盞茶的功夫,衛太后才命我回去。

  我磕了頭退出來,外面已是不下雪了。

  只是無星無月,四下漆黑,更顯得各宮裡的燈籠鮮艷醒目,點綴在夜幕里如發著光的紅寶石。

  宮裡幽幽靜靜,地上的積雪泛著白光,走一會兒,便不覺得黑了。

  此時皇上要麼已就寢,要麼是了去哪個宮裡,是不用當差的。

  於是我貪這片刻的靜謐,將手中的羊角燈吹滅,緩緩走著。

  經過一條竹林小徑時,有人忽然從身後抱住我,我還未來得及呼救,就被捂住了嘴巴。

  那人力氣很大,拖著我往林子裡鑽,我又驚又懼,狠狠咬了一下那人的手指,他低哼了一聲。

  「什麼人?「幾個太監朝這邊跑來。

  那人丟下我,轉身就跑。

  我跌跌撞撞從竹林走出來,對提著燈的太監道:「有人劫持我?他朝東邊跑了!」

  其中一個太監我認識,他是廬監總管孫星炎。

  他上下打量我一番,對身後一個小太監吩咐:「看著她。」

  隨又領著其餘人急匆匆往東邊跑去。

  待他們走後,我逐漸冷靜下來。

  負責看守我的小太監不過十一二歲,他並不問我是哪個宮裡的,做什麼的,更對剛才發生的事無半分好奇。

  一種不好的預感油然而生。

  我從手腕上褪下一隻玉鐲子,這碧綠透亮的翡翠在暗夜中亦是熠熠生輝。

  這是我家被查抄時,我娘被人帶走時留給我的,她被賣到一戶人家做妾,被娶進門當晚就自縊身亡。

  我將那鐲子塞給他,低聲說:「小公公,你知道我是誰對不對?這個給你,」

  他眼睛望著鐲子,卻堅決推著我的手臂。

  我接著說:「等我脫不開身的時候,還望小公公去給李公公帶句話,就說玉如辜負他的提攜之恩了。「

  「使不得,使不得。「他推辭著,手已握住了鐲子。

  很快,孫星炎領著人又回來了。

  兩個太監抬著一個人,那人一身護衛打扮,渾身濕漉漉的,手軟軟垂在一旁,已是沒了氣息。

  孫星炎冷聲道:「敢廝混進掖庭來,真是不要命了,自個兒投了河,也是一個慫貨!這位姑娘,我不管你是哪個宮裡的,此事關係重大,還得請陳貴人來定奪。「

  「我是御前的人,奉命去為太后送臘排骨,是這人從身後偷襲我。」

  孫星炎冷笑一聲,「這咱們可不知道,咱們只見姑娘頭髮凌亂、衣衫不整從竹林里出來,至於到底是什麼情形,我可就不知道了。」

  聽他這樣說,我不禁渾身發冷,強自站穩後,緩緩道:

  「孫公公,今兒的事,我不知道您是打定了什麼主意,是為著什麼,但我是奉了皇上的旨意出來辦事,孫公公在宮裡這麼多年,就真的一點不忌諱麼?」

  孫星炎怔了一怔,方笑道:「任你說出什麼花樣,今兒我也是親眼目睹,到了陳貴人面前,我也只能說我瞧見的!」

  說話間,陳貴人已是被人請來了。

  一溜的鎏銀八寶明燈漸近,陳貴人穿了件大紅斗篷,風一吹,更顯得風姿卓越。

  那護衛被數盞燈照著,有人將他的臉扳過來,我只看了一眼,見是一張年輕俊秀的臉,臉色慘白。

  我心裡發怵,一陣噁心,護衛只在城牆外守衛,是絕不能進掖庭來的,不知他是如何混了進來。

  陳貴人用執扇遮著面,吩咐孫星炎:「去查!看看此人是誰?」

  這時,一個太監從已死的護衛身上搜出一樣東西來,拿近些我才看出是一方帕子,那帕子上繡著兩朵桔梗花……

  腦子裡立刻湧起無數念頭,玉婷和墨蘭的臉在我眼前掠過……只有她們知道,我丟了一個帕子……

  不會是玉婷,她瞧見我繡得樣式,而這個帕子雖是桔梗花,卻與我所繡全然不同。

  「玉如!玉如!」漆黑夜色中,忽然傳來墨蘭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