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宦人家的子弟忌諱他罪人之後的身份,怕惹上什麼不該有的麻煩,不屑於與他為伍。
成績不好的孩子們,嫉妒他有如神助的好成績與被沈一闊格外寵愛的待遇,會組團孤立他。
欣賞他容貌的女孩子,畏懼於他身上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冰冷氣質。
窮人家的孩子,又害怕他額頭上那代表罪人之後的刺青,只把他當做了洪水猛獸般避之不及。
故而沈氏私塾已經開學小半年了,程長亭平素仍然是一個人獨來獨往的。
被程長亭的問題問得懵了,蜜寶頓了一下,才搖頭道「蜜寶不去找其諢哥哥他們玩了,蜜寶要和長亭哥哥一起玩。」
程長亭脫口而出道「為什麼?」
仰頭望著程長亭精緻面龐,蜜寶認真地道「因為其諢哥哥和曾諾姐姐還有不少好朋友。但是長亭哥哥只有蜜寶了。蜜寶不和長亭哥哥玩,長亭哥哥就又孤零零一個人了。蜜寶不想要長亭哥哥一個人。」
——長亭哥哥就又孤零零一個人了……
仿佛被無數細密的針扎入了心頭,感受到那從自尊心上傳來的細細密密的刺痛,程長亭下意識豎起了渾身尖銳的刺,脫口而出道「我不怕一個人,我不需要你陪。」
蜜寶愣了一瞬,呆呆地看著程長亭「長亭哥哥……」
望著蜜寶那清澈純真的眼睛,程長亭才意識到自己方才說了什麼。
仿佛一座即將爆發的火山突然熄滅,所有憤怒尖銳的與熔岩重新退了體內。程長亭壓抑住自己的呼吸,閉了閉眼睛再睜開,平靜到極致地道「寧宓,你沒有聽說班上關於我的傳聞嗎?我從前家裡是極顯赫的,都是因為我的緣故,才一夕之間大廈傾頹了。」
「我是一出生就會導致家裡人滅門的喪門星,我是臉上刻著罪字的罪人,我是生來就不詳的人。」
「我不需要任何人靠近我。因為任何人一旦靠近我,都會變得不幸。」
「包括你,蜜寶。」
「所以,寧宓,我不需要你的陪伴。你和自己的夥伴們一起玩吧。」
將這些話在心頭壓抑了太久,成為了長久自我厭棄與午夜夢魘的根源,程長亭以為自己有朝一日說出這些話時,應當是憤怒到歇斯底里的。
但相反的,他此刻的腦袋極度地清醒且平靜,語氣甚至輕描淡寫到友好地告誡鄰居家的小朋友不要靠近火源般。
自厭到了極致,他垂下了眸子,平靜等待著蜜寶的遠離。
莫說是一個嬌滴滴的六歲小姑娘了,便是尋常讀過書的成年人,等閒也不敢靠近這般惹人厭的他吧。
久久的,對面傳來了轉身離開的腳步聲。
心道了一聲『果然』,露出一個意料之中的淡淡自嘲的笑,始終垂著眸子的程長亭剛要轉身離開。
「長亭哥哥……」蜜寶的聲音響在了身後,「你先別走。」
鬼使神差的,程長亭止住了步子。
蜜寶跑到了他的面前,一張小臉因奔跑而顯得紅潤,額頭上還布著一層薄汗,還微微地喘著粗氣。
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蜜寶掂起了腳,將一顆糖葫蘆塞進了他嘴裡「長亭哥哥,這是我特地跑去買的,你快吃。」
程長亭是極少吃糖的。
從前家境顯赫時,他是被當做長子嫡孫,家主未來的希望栽培的,不許有任何休憩與歇息,不許有自己喜好,不允許有自己自由,日子過得比最古板的老夫子還無趣。
莫說是這等鄉野的小吃了,他便是多看一眼閒書,都會招致最嚴厲的跪祠堂。
家道中落後,他與娘親相依為命,生存尚且成問題,又哪兒來的條件吃這等甜嘴的小吃。
含著那陌生的糖葫蘆,程長亭茫然地問「為什麼給我吃糖葫蘆?」
「因為吃些甜食,人就會開心啊。」見程長亭咬了那塊糖葫蘆,蜜寶也咬了一塊糖葫蘆,好看眼睛眯成了月牙形狀,「每次我不開心的時候,只要能吃上一點好吃的,心情就會很快好起來了。」
「長亭哥哥,你快也試試。」
說著作示範般的,蜜寶嘎吱嘎吱咬碎了一塊糖葫蘆,張開嘴將碎成數瓣的山楂丸給程長亭看,「真的,可好吃了。」
目光落在那燦爛的笑臉上,程長亭微微抿了抿唇,終於還是用力咬破了那顆糖葫蘆。
甜蜜又粘稠的滋味在口腔蔓開,仿佛流淌到了頭腦深處與四肢百骸。只覺得那傷疤累累的心似乎都暖了一瞬,程長亭不自覺露出了個極淺極淺的笑。
「長亭哥哥,你笑了誒。」蜜寶眼睛發亮地道。
都未意識到自己笑了,程長亭茫然愣了一瞬,才再次板起了臉「我……」
一句話未曾說完,他忽然發現自己被一個溫暖的擁抱摟住了。
被這突如其來的擁抱弄懵了,程長亭侷促得一時手腳都不知往哪兒放了,結結巴巴地道「寧宓,蜜寶……你,你做什麼呢?「
「我在安慰長亭哥哥。」一手拿著半根糖葫蘆,一手摟著程長亭的腰,蜜寶仰著小腦袋,眼睛澄澈到發亮,注視著程長亭的眼睛,「每次我傷心時,娘親就會先給我吃一顆糖葫蘆,再這麼長長久久地抱著我的。每次抱一抱後,我的心情就會很好了。」
「剛才長亭哥哥也傷心了。蜜寶不想要長亭哥哥傷心,蜜寶要安慰長亭哥哥。」
心口仿佛被什麼柔軟又沉重的沙袋擊中了,程長亭感受著腰部的溫熱呼吸,一時連大氣都不敢喘。
然後他聽見了蜜寶低低的聲音「長亭哥哥,其實我也是喪門星。」
「我剛一出生的時候,我原來的爹娘就死掉了,過路的道士給我算了一個卦,說我八字太硬了,是會剋死家裡人的喪門星的命。」
「因為這一個名聲,我原來的爺爺奶奶對我壞極了,每天都會打我罵我,還不給我吃飯。村里人也看見我就躲,我成為了一個過街老鼠一般的存在。」
「甚至在我五歲的時候,我親爺爺親奶奶為了擺脫我,明明知道村裡的王二癩子會把女孩賣到青樓里,還想要把我賣給他。」
「長亭哥哥,我知道的,我知道當一個喪門星是什麼感覺的。」
「那是一種很痛苦很痛苦痛得快要死掉,恨不得自己從來沒有出生過的感覺。」蜜寶一字一頓地說著,抬起了頭看向了程長亭,「但是我最後走出來了。」
「現在我有新的爺爺奶奶,有新的爹娘,有新的哥哥姐姐了,有一群喜歡我的朋友了,沒有人再叫我喪門星了。」
「長亭哥哥,我希望你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