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濤古,過來搭把手!」桃姐在她公婆的房子裡喊道。
「好!來了!」張濤一邊應著,一邊往隔壁那土磚房走去。
才到門口,房子裡便飄出一股子濃濃的刺鼻怪味。這裡面混著藥味、尿味、汗味等。
在這樣的房間裡生活,活人都會憋出病來。
可想而知,桃姐公公婆婆,過得是啥日子。
整整兩年多時間,桃姐獨自照顧著這兩個老人。
僅憑這一點,可以看出,桃姐是多麼有愛心的女人。
兩個老人都可說已病入膏肓。
一腳已踏上死亡的門檻,隨時等待死神啪啦一聲,拉開死亡的門栓。
她公公已癱瘓多年,身子瘦成皮包骨,四肢完全不能動彈,吃喝拉撒全在床上。
他的意識,大部分時間都是模糊的。
偶爾清醒時,也想過不能留在世上拖累家人。
可惜的是,他沒有了結自己生命的力量呀。
她公婆神情木然,像根乾柴一樣,斜靠在床邊坐著。
張濤進去向她打招呼時,她也沒有回話,只是深陷眼窩裡的眼珠,稍稍轉動一下。
也不知,這是對張濤的回應,還是在表明,自己還是一個活物。
已快有半年,張濤沒來看這兩個老人了。
他沒想到,他們竟病成這等模樣,與死亡的距離,那可真是觸手可及啊。
這一對苦命的夫婦,他們本來就是老年得子。
在他們寒心茹血的培養下,兒子終於長大成人,而且有所出息。
家裡日子也過得一天比一天好。他們美滋滋地享受著這來之不易的幸福。
殊不料,一場意外車禍,奪去兒子的生命,也將這一切全部摧毀。
老年喪子,而且還是一根獨苗,而且還沒有留下延續的香火,還有什麼比這更悲摧的嗎?
本就疾病纏身的兩個老人,瞬間全部因兒子的離去倒下。
雖然孝順的媳婦盡心護理,可良藥再好,也無法治癒他們了無生趣的心呀。
「濤古,幫我扶一下我爸。我為他擦下身子。」
「這兩天後灣里蘭桂大嫂不在家,我一個人也不好弄。」
桃花站在床邊,手拿著一條剛從臉盆里拿出來擰乾的毛巾。
張濤快步走過去,把她爸扶起來。
這哪裡還是人的身體,似乎更像一具風乾的人體標本。
全身除了撐著的一些細得不能再細的骨頭外,幾乎沒有肉,只剩下一層簿簿的皮膚。
他身上僅存的,那些還有點活力的細胞,估計連病魔都不忍心收拾了。
桃姐輕柔地脫下老人家的衣服褲子,在他全身上下擦洗起來。
她擦得很專心、很細緻,就仿佛在給自己的孩子洗澡,臉上沒有絲毫的噁心與嫌厭。
在擦到老人家下面,那退化得比筷子尖還細的小雞雞時,她也毫不羞澀、避諱,甚至還用手拿起來,反覆擦乾淨。
張濤俯身扶起老人家時,一股等待死亡的老人味,或者說腐朽味撲鼻而來。
老人家那皺巴巴、比紙還薄的皮膚,似乎隨意擦碰下,便會從身上剝脫。
張濤的手一觸及他的皮膚,全身止不住一陣哆嗦,產生一種混雜有害怕、恐懼、痛苦、噁心等情緒的複雜感覺。
看到張濤這種反應,桃姐皺了皺眉頭,嚴肅地說:「濤古,一個人要有愛心。」
「愛心不僅包含著人世間一切美好的情感,也可以驅趕或者是消融那些痛苦、恐懼、仇恨、罪惡等情緒。」
「尤其是對老人家,他們比小孩更需要關愛。」
「要知道,我們每個人都有老的時候。只要你想到,這可能就是自己老了的樣子,你心內就不會嫌棄與害怕了。」
桃姐這番教訓,讓張濤面紅耳赤,羞愧不已,訥訥著不知道回話。
桃姐沒有理會張濤的窘態,她一邊給公公擦洗身子,一邊扭頭問她婆婆。
「媽,爸今天吃了點什麼嗎?」
好半天,才聽到她婆婆的回話。
「大概半匙子粥。」
說這話時,她婆婆的嘴巴,根本就沒有動彈。
這聲音似乎是直接從肺腑中擠出來的,那樣的空洞,又那樣的虛無縹緲。
「媽,你也要多吃點東西。」
「你看,中午為你們準備的飯菜,根本就沒有動。」
「不吃東西,你怎麼有力氣照顧爸呢?」
雖然桃姐說的話是數落她媽的不是,但語氣中卻沒有絲毫的埋怨,反而充滿了濃濃的關愛。
「媽,沒事你也要多走動走動,不要老坐在她床邊,這樣對身體不好。」
「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算了。你急啊痛啊又有什麼用呢?」
「你看你一天到晚就這麼坐著,這身子骨也一天天見瘦,這怎麼行呢?」
「爸已經是這樣子,你還希望再添一個躺在床上的嗎?」
「我天天要跑車,全靠著您照顧爸,還有這個家。……」
桃姐就像對自己的孩子一樣,不住地叨叨著,語氣是又溫柔又體貼。
「妹子啊,我們的命怎麼就這樣苦啊!」
突然,她婆婆爆發的一聲乾嚎,打斷了她的話。
這聲乾嚎悽慘而尖利,包含著人世間最深的痛苦與不幸。
也許悲傷的眼淚早已流干,她眼窩深陷的眼裡,閃爍著一片晶瑩,卻沒有一滴眼淚流下來。
「你說,好日子才剛剛開始,還沒嘗這個味兒就沒有了。」
「這個死老頭癱在這床上,要死又不死的。」
「你要麼乾脆早點斷氣呢,我也就早點和他去下面陪兒子,省得在這裡把媳婦拖累。」
「妹子啊!」她婆婆悲切地哭喊著。
「你雖然與成古相處的日子不久,可你待我們,比親閨女還做得好,已經夠對得住我們了。」
「閨女,我們這半截身子已埋到黃土裡了。你別再管我們,該多考慮你自己的事了。」
「是留在這個家呢,還是嫁出去,你該怎麼辦就怎麼辦。」
「這個世上,我反正是一天也不願多呆。只等這個老頭子咽氣,我就會跟著走的。」
「只苦了你,我的好妹子,沒留給你什麼,到我們這個家,也沒享一天福。」
頓了頓,她長嘆一聲又說:「妹子啊,我現在唯一盼著的就是,我們走了以後,你能找個好的依靠,我們在地底下也就安心了。」
說完這些,她婆婆又木然成一個活死人樣子。
眼淚從桃姐臉頰滑落,一顆顆掉到她公公那擦洗乾淨的身體上。
她公公似乎受這眼淚感染,都動彈了一下。
桃姐還想說什麼,悲痛卻堵住了她的嗓子眼,讓她說不出一個字來。
她只有含著淚,把這滿腔的愛,都傾瀉到這細細的擦洗動作中。
這一切落到張濤眼裡,讓他真是百感交集,既為這個家、這兩個老人家傷心,也為桃姐感動,更為自己行為害臊。
與這兩個老人遭受的苦難相比,自己的落榜之痛又算得了什麼呢?
自己與桃姐相比,那些一向自詡的堅強與博愛又算得了什麼呢?
那真是米粒之光在與日月爭輝啊!
在張濤心裡,桃姐頓時變得無比燦爛與美麗起來,也成了他以後人生道路上,時刻警醒自己的一面鏡子。
幫公公擦洗完身子,桃姐說:「媽,我呆會去做飯,您老忍著口,也得吃點東西啊!」
她婆婆照舊沒回話,一心細算著距離死亡的日子,期盼著這一天早點來臨。
「濤古,走,先幫我去抬下床架子。」桃姐扭頭對傻站著的張濤說道。
「那鬼東西太重,我一個人莫想動得了!」
張濤哦了一聲,像一個乖小弟一樣,緊跟在無比高大、光輝而又美麗的桃姐身後,往她的臥室走去。
「姐,這個事婆婆怎麼不做呢?」
到了中間屋裡,張濤忍不住還是把縈繞在心裡的疑惑,小聲地說了出來。
「剛才婆婆說的話,你沒聽到嗎?」
桃姐長嘆一聲,悠悠道,「一個一心想早死的人,她還會做這事嗎?」
「她自己都十天半月不願洗澡,還會管躺在床上的老頭子嗎?」
頓了頓,她又灰暗地說:「好幾次,我看到她在使勁捏公公的脖子。」
「我剛著急要去制止,她又自個兒鬆開手大哭起來。」
」婆婆哭喊道,我這麼久下不了手,我怎麼就這樣沒用呢?老頭子,我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呢?我們何苦還留著拖累這麼好的媳婦呢?」
說著說著,桃姐的眼淚又奪眶而出。
張濤繞到桃姐前面,眼睛一眨不眨,靜靜地看著她。
「姐,你太偉大!太美麗了!」
他深情地說,「從你身上,我讀到了什麼是苦,什麼是堅強,什麼是美,什麼是愛。」
「你的光彩超越了我所見的任何女人,不!也包括男人,包括我自己。」
「姐,與你在一起,我感覺到溫暖、親切、依戀,但我也更覺得了自己的渺小、卑微。」
「我自詡的力量,與你愛的博大無比,算得了什麼呢?我那點落榜之痛,與你所承受的苦痛比,又算得了什麼呢?」
他咬牙堅決道,「從今以後,我會以姐姐為楷模,無論面對什麼挫折和苦痛,始終笑對生活,奉獻自己的愛!」
看到桃姐淚流滿面、楚楚動人的樣子,張濤不自覺地抬起手,想為她試擦悲傷。
桃姐捉住張濤的手,張濤順勢撲入桃姐的懷裡。
他們淚眼相對,緊緊相擁。
桃姐胸脯的飽滿彈跳著,與張濤的心跳應和著。
但張濤現在的心裡,沒產生一絲兒齷齪,流淌的是最聖潔、最高尚、最真誠的情感。
它不同於友情,比友情彌足珍貴;也有別於愛情,遠超越於愛情。
良久良久,桃姐推開張濤,擦了擦臉上的淚水,笑著說:「你看,這像什麼樣。讓別人看見,還不笑話我們。走!走!幫我搬床去。」
更新於08-30
來自作品集落榜濤哥闖社會?
【請記住我們的域名 ,如果喜歡本站請分享到Facebook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