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一根冰棒

  張濤家,早上九點許。【,無錯章節閱讀】

  「懶蟲,該起來了!」

  夢蘭一邊大喊著,一邊捏著她哥的鼻子。

  「哥睡個覺,你也吵什麼吵!」張濤翻了個身,嘴裡嘟囔著。

  「哥,你看看什麼時候呢?太陽都曬到屋裡了!」夢蘭生氣地喊道。

  「哇,都這麼晚了,怎麼不早叫我呢?」張濤埋怨道。

  他趕緊爬起床,手慌腳亂地到裡屋洗臉刷牙。

  夢蘭朝她哥背影伸著舌頭扮了個鬼臉,心想,還英雄,盡欺負自己妹妹,喊你起床你不高興,喊遲了你又埋怨。

  「爸媽呢?」從裡屋走出來的張濤問。

  「早去地里幹活了!」頓了頓,夢蘭又說:「哥,鍋里有紅茹粥,我給你添去!」

  張濤圪咕圪咕喝了兩大碗粥,一摸嘴巴就出了門。

  「哥,你幹嘛去呢?」

  「去辣椒地澆水啊!」

  「媽說要你休息一天,她飯後去澆水。」

  「那不還得澆!」

  張濤邊說邊提起兩個水桶往外走去。

  「哥,等等我,我給豬餵了食,陪你一起去。」夢蘭在後面喊。

  「你去幹嘛呢?」

  「你提水,我幫你澆啥,那不快些嗎?」

  「那好,你快點吧!」

  不一會,夢蘭提著一個竹籃跑了過來。

  「哥,媽幹嘛種這麼多辣椒,累死人了。」

  夢蘭緊跟著張濤,小臉蛋紅沖沖的,腦後兩根小鞭子一晃一晃。

  「不種辣椒!我們吃什麼呢?用什麼讀書呢?」

  張濤回頭瞅了不懂事的夢蘭一眼,教訓道,「我們吃的米和學費,可都是辣椒換來的!」

  「我知道,知道,英雄哥,我不過是隨便說說而已。」

  夢蘭的話又勾起了張濤的一片愁腸。

  下沖辣椒遠近聞名,算是拿得出手的特產之一。

  張濤家境窘迫。仁龍當民辦教師那幾十塊錢,只夠他抽菸喝酒。春花為了養家,為了供子女讀書,只有多種辣椒。

  種辣椒不是件容易的事。辣椒地多在半山腰,甚至是山頂,離水源遠。

  夏天得天天澆水,隔二天又施一次肥,辣椒才會長得好。

  從小時起,在母親的安排下,張濤就經常挑水挑糞,像待祖宗爺爺一樣,伺候著地里辣椒。

  潘長江是背起個妹妹爬山坡,樂呵呵,可憐的張濤是挑起個糞桶爬山坡,晃悠晃悠。

  「哥,還記得你那年跌倒的事嗎?」

  話還沒有說完,夢蘭便哈哈大笑起來。

  「那滋味怎麼樣呢?」語氣里儘是促俠味道。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自己昨天才遭受過大糞潑身,夢蘭又提過去那件事。

  「你這死丫頭,還打趣你哥來了!」張濤返身照夢蘭屁股上,輕輕跌了一腳。

  想起那件事,張濤臉上也不由露出一抹苦笑。

  那次他挑大糞去辣椒地。一口氣咬牙挑到山頂,結果立足末穩,人桶齊摔,滾落山坡。

  幸虧他福大命大,祖宗顯靈,一隻糞桶將他罩住,才沒受多大傷。

  人沒受傷,大糞倒是吃飽了,連著幾天他都沒有吃飯。

  這事情也成了全家人常掛在嘴邊的笑談。

  說笑間,他們來到了辣椒地,開始忙活起來。

  澆完辣椒,吃過中飯後,張濤與猴子斜靠在學校前坪的一棵柳樹上打屁閒聊。

  村小學前坪是村裡的中心地帶。忙完事的村民都會在這裡扎堆放鬆。

  沒有風,太陽像一個巨大的火球,掛在沒有一絲雲彩的天幕。

  天熱得簡直要讓人發瘋,熱得要收盡身上每一滴汗水。

  連那些好端端的蟬鳴聲也成了一種噪音,直攪得讓人心煩氣躁。

  到了正午,太陽最灼熱的時候,全身毛孔開張,卻再沒有汗水。

  即使終於逼出那麼幾滴,也隨著「滋、滋」的乾燥聲響,很快為太陽毒辣、火熱的舌頭添乾淨。

  學校前那幾棵柳樹,無精打采地低垂著枝葉,像個精力虛脫的老人。

  鳥兒一動不動地伏在樹丫上,昏昏欲睡,失去往日的喧囂。

  學校側面的階檐下,一個圓臉的小姑娘,提著一個冰桶,吆喝著在賣冰棒。

  小姑娘周圍,圍滿了高矮不一的小屁孩們。

  穿著整齊的孩子很少,他們大多都光著上身,只穿一條小褲叉,全身髒兮兮的。有的更是一絲不掛,也絲毫不感到害羞。

  這些孩子們一個個往裡面擠著,興奮而又疲憊地喊叫著。

  他們把小手伸得高高的,手心裡捏著一枚硬幣,或是髒兮兮的五毛錢鈔票。

  圓臉姑娘會很利索地接過錢,把冰棒遞過去。

  孩子們接過冰,往往連紙也不剝,就急急忙忙含到嘴裡,狠狠地抽上一口,才用牙齒把紙扯脫。

  把紙放在嘴裡含一會,直到嘖幹上面的甜味後,才把可愛的小口張開。

  「撲」的一聲,隨著舌頭的伸縮,才把這捲成一團濕漉漉的冰紙,吐到遠遠的地下。

  「這些孩子多快樂,多無憂無慮啊!看著他們,我就想起了我們的童年。」

  看著這些孩子,張濤心裡充滿了無限嚮往與童年回憶。

  「是呀!那時代雖然少吃挨餓,可每天過得多充實快活啊!」

  猴子也感嘆道。「那像現在,年紀大了,這煩惱也就多了。」

  張濤沒有接話,他與猴子都陷入了短暫的沉默,也不知道是在回想童年的甜蜜,還是在為長大了煩惱著。

  不過,他們的眼光,仍然饒有興趣地,落在這些孩子身上,大概是尋找他們童年的影子吧!

  孩子們依然圍緊圓臉姑娘。

  即使是買了冰的,也不願散去。

  他們一邊叭嗒叭嗒地抽著冰,一邊緊盯著那仿佛魔術箱一樣的冰桶。

  有時候,他們會轉過頭,輕蔑而又得意地看看圈外那些沒冰吃的人,還故意把嘴巴砸吧得分外的響。

  「那不是小富貴嗎?」猴子指著一個黑不溜秋、髒兮兮的小孩突然說道。

  小富貴那嘴饞的樣子,吸引了他們的目光。

  他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這一切。

  隨著周邊一聲聲「滋、滋」嘖嘖的聲音響起,他一次次很有深度地咽著口水。

  好幾次,他都不自覺地,把髒兮兮的手指頭伸到嘴裡,也狠狠地吮吸著。

  估計他嘗到的是一種苦味鹹味,才失望地把手指抽出來,滿臉的懊惱。

  「他家真是太可憐了,也虧了細花嬸子,一手拉扯著三個孩子,實在是不容易啊!」猴子同情地說道。

  「他父親是在煤礦誤事走的吧!」

  張濤臉上也浮現出痛苦與無奈的神色。

  「是上半年在雙鳳煤礦出事走的。」

  猴子跟著又介紹道,「這起事故很嚴重,風井穿水,死了八人。煤礦老闆為減輕罪責,對外瞞報了五人。」

  「後來是怎麼處理的呢?」

  事發那段時間,張濤正在為高考做最後衝刺,對事故全過程並不了解。

  「遇難者家屬在礦上鬧了四五天,老闆才不得不提高賠償標準,每個遇難者解決了三萬元。」

  猴子的語調變得激昂與悲憤。

  「你說,對於失去支柱勞力的家庭,這三萬元又有多大作用呢?」

  「這些煤礦老闆真是黑心巴子,不得好死!」

  「如果沒有背景撐腰,這些煤礦能辦得了嗎?出事後,如果沒有關係包屁,他們又脫得了干係嗎?歸根結底,還是…」

  張濤喟然長嘆一聲,沒有再往下說,臉上滑過無奈與迷茫神色。

  「為什麼呢?」

  猴子愁眉苦臉地喃喃道,「死這麼多人,為什麼老闆還可以逍遙法外呢?」

  張濤沒法回答這個問題,他們再次陷入了沉默。

  他們說話的當兒,小富貴斜拉著腦袋,可憐地、呆呆地在吃冰的圈子外站著。

  他不停地咽著口水,口腔四壁像有許多毛毛蟲在爬一樣,又癢又乾澀,難受極了。

  時間長了,口腔只能分泌出一點點又粘又濃的液體,咽不下,也吐不出。

  喉嚨不時滾過可怕的飢餓的咕嚕聲。

  圓臉姑娘的冰桶仿佛是一隻魔術箱,充滿無窮的魔力。

  小富貴低下頭,竭力想讓自己目光從上面移開。

  很快,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又迫使他抬起頭來。

  他也試圖走開,但整個身子仿佛牢牢釘在地上一樣,絲毫不能動彈。

  他不時用舌頭添了添乾燥的嘴唇,心裡真是又焦急又難受。許多的雜念、幻想滿腦子亂鑽。饑渴像火一樣燃燒著。

  「濤哥,你看,小富貴正盯著地上那塊冰發呆呢!」猴子好笑地說。

  村里那個叫黑蛋的孩子,家裡較為富裕。

  因為擁擠,他把手上的冰棒弄掉了。

  黑蛋沒有絲毫惋惜,一腳把掉到地下的冰踢開,返身又買了一根。

  此刻,小富貴的眼睛,正一動不動地盯著地上那根冰捧,閃爍著饑渴的光芒。

  「這孩子,顯然是想撿起這根冰棒吃,又不好意思撿。」張濤詼諧地說道。

  「要不我買一根給吃。這樣子真是太可憐了!」

  「再等等,看他究竟會怎麼辦?」

  張濤轉頭看著猴子,笑了笑說:「我們小時候不也做過這樣的事嗎?偷偷地撿別人扔掉的冰棍親。」

  小富貴虎視眈眈地盯著那根落地的冰棒,臉上神色不斷變化,心裡進行激烈的思想鬥爭。

  那根冰棒貼著烏黑的地面,向自己一點點滾過來,這突如其來的狂喜,讓他有些不知所措。

  「糟糕!」小富貴的興奮突然裂出一道縫,崩出了一絲驚恐。

  「這根冰要滑到他後面的溝坑裡了。」

  一意識到這個危險,他馬上展開行動,敏捷地把腳抬起來,阻擋過去。

  受阻的冰棒折了一個彎,鑽到一堆廢紙里不動了。

  露出一根孤零零的冰杆,在外面輕微晃動著,提醒這堆廢紙里,還掩藏一個秘密。

  「好險!」小富貴這才輕鬆地噓了口氣,把腳收回來。

  他摸了摸額頭,居然泌出了不少冷汗。

  「多麼好!」

  小富貴為自己的幸運高興起來,簡直覺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了。

  他烏黑的臉上流露出,微微興奮的紅潤,那雙細小的眼睛也燃燒著幸福和喜悅。

  ?他沒有立即去撿這根冰棒,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再怎麼說這也是件丟臉的事。

  他環顧四周,觀察是否有人注意他和地上這根冰棒。

  很快,小富貴敏銳的神經,感到了危險正在靠近。

  這些危險,來自周圍那些同樣饑渴的眼睛。

  有兩個傢伙要重點防範。

  他的眼睛不時往這兩個人身上瞟了瞟。

  那個矮小的,他敢來搶,我就敢把他打跑。

  倒是那個高個子、身體比我粗壯得多的傢伙有些傷腦筋。

  你看他那兇惡的樣子,簡直像殺人犯一樣。

  他還故意低著頭,一次也不往我這邊看,誰知道他窩藏什麼陰謀呢?

  「那怎麼辦呀?」小富貴極力想迴避這個問題,卻又不得不面對。

  「算了算了!這傢伙惦記,就讓給他吧!」

  他辛災樂禍地笑了笑,「不定吃了還會生病呢!」

  但他的眼睛,卻依然直勾勾地盯緊那堆廢紙,一動不動,一點也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一種僥倖的想法又開始在心裡滋生。「既然上帝讓我看到它,又把它放在我的腳邊,就一定有讓我得到的辦法。」

  小富貴開始平靜下來,用一種挑畔的目光和他的敵人對峙著。

  他氣勢洶洶在心底說:「來吧!可惡的傢伙,你敢侵犯我,我就和你拼了,誰不是一條命呢?」

  小富貴威風凜凜地站在那裡,全身鼓漲著高昂的鬥志和力量,像古羅馬戰場上的角鬥士一樣。

  他把腳粗暴地踏在那個兇惡傢伙的影子上,心裡狠狠地說,「好吧!你要等待,我就陪你等待。你要戰鬥,我也奉陪到底!」

  小富貴宛如一隻兇猛、機智的獵狗,一面等待敵人進攻,一面伺機反撲。

  出人意料的是,又隔了一會,那個兇惡的傢伙看都沒看廢紙堆,轉過頭,一言不發地走了。

  那個傢伙一轉身,小富貴心裡便充滿了疑惑,「為什麼?為什麼他要離開?難道他有更大的陰謀嗎?」

  直到那傢伙越去越遠,他才真正放下心來,狂喜和幸福占領了他身上每一寸地方。

  他開始拿取上帝給他的禮物。

  他彎下腰,顫抖著從廢紙堆中拿起那冰杆兒。

  意外再次發生,幾乎要將他擊倒。

  他拿起的這根冰棒,準確地說,是一根光油油的冰杆兒,連冰紙都脫掉了。

  小富貴萬般懊惱地站起來,把冰杆兒憤怒地扔到地下。

  「我辛辛苦苦等了那麼久,忍受那麼多的痛苦與折磨,卻什麼也得不到,這就是上天對我的公平嗎?」

  備註:本章節為作者小時候親身經歷,故記之,以作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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