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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微涼一句「你不用學」咽了回去,情緒複雜的看著周沅,一言未置。
周沅說的口乾舌燥,見顧微涼沒有反應,紅著眼眶抿著嘴角,伸手拉了一下被褥就要躺進去。
顧微涼一隻手抵住她的肩,連人帶被褥抱過來:「對不起。」
周沅頓了一下,低著腦袋,眉眼夜垂著,手上揉著被角,動了動嘴卻又沒說什麼。
顧微涼摸了摸她的後腦勺,低聲道:「是我想錯了,對不起。」
聞言,周沅眼眶又紅了一寸,本來就低著的腦袋更低了,從喉嚨里委屈的擠出一聲哽咽。
顧微涼揉著她腦袋的手微微用力,將人壓在肩頸上,安撫似的一下一下撫著她的後頸,低頭在她耳邊一聲聲說對不起,直將周沅憋了一整日的委屈都給喚出來。
她緊緊抿著唇,一點聲音都沒有,眼淚順著一邊臉頰落在顧微涼鎖骨上,溫溫熱熱的滑進他的寢衣里。
顧微涼眸色微沉,一下一下拍著她的背,低頭就能看到小姑娘濕潤的眉睫,這麼憋著哭,下唇都要咬破了。
他低頭在周沅眼下親了一下,拇指壓在她嘴上,強迫她鬆口:「別咬。」
周沅鬆了嘴,哽咽聲溢出,她趴在顧微涼肩上哭的整個身子發軟,淚珠子像不要錢似的掉,顧微涼是沒見過周沅這麼哭,一時竟束手無策,只能由著她哭。
夜色更沉了些,外頭零星的腳步聲都停了。
周沅靠著顧微涼的胸口,眼睛已經闔上了,纖長濃密的眼睫上沾著水珠,咬的發紅的嘴兒微微張開,已經哭累睡過去了。
顧微涼這麼低頭看著,心裡生出一股陌生的情緒,一向將心思藏的滴水不漏的人竟也有無措的時候。
他娶周沅進門,對她好,想疼著她,可從來沒想讓周沅幫他做什麼。
這么小個姑娘,能做什麼,身子還嬌貴的不得了,萬一累病了如何是好。
——
翌日清晨,顧微涼醒來時胸口正歪著個腦袋,姑娘睡著正熟,就是眼眶泛紅未消,眼角還有幹了的淚痕。
他動作輕慢的將周沅放在床榻上,掖好被褥好方才起身整理著裝。
鄭凜已經在外頭候了有一刻鐘了,顧微涼剛一出門他便將查來的消息稟上:「公子所料不錯,燕將軍得了那隻鐲子,立即派人去查了,要不了多久便會查到林氏夫婦頭上。」
林氏夫婦便是蘅宜那對養父母。
顧微涼應了聲,又過了好一會兒才道:「綠釉巷那兒你不用去了,交給夫人。」
「啊?」鄭凜懵了一瞬,但也不敢多問,忙點頭應下:「是,屬下明白。」
末了鄭凜又問:「燕家那頭公子是如何打算的?」
「不急,再等等。」
以燕衛忠的手段,查一個鐲子不是什麼難事,最慢不過三兩天就會查到他顧府頭上,屆時不用他親自上燕府拜訪,燕衛忠自己也會找上門來。
顧微涼賭的是宋氏母女在燕衛忠心裡的地位,但顯然他賭對了,一得了蘅宜的消息,燕衛忠便大動干戈的找,沒兩日這消息便傳的燕家上下都知曉,尤其是燕老夫人。
燕家這位老夫人當年因為徐氏身份低微便不大喜愛她,現在又得知自己那從未謀面的孫女被一戶粗俗商戶養著,還被賣到了花樓,一下暈了過去,醒來後說什麼也不讓燕衛忠再繼續找,放了狠話說哪怕找著了,蘅宜也是進不了燕家的門。
短短兩日,威名赫赫的護國大將軍仿佛老了十歲不止,一臉冷色的踏進顧家大門,被請著往書房去。
周沅正巧送了綠豆湯回來,在甬道上同燕衛忠撞了個正著。
燕衛忠腳步一頓,他一個護國大將軍,朝堂上再怎麼同顧微涼爭鬥,也不至於為難一個小丫頭,但也實在難有好臉色,只當沒看見,腳步匆匆從周沅身邊走過。
兩個丫鬟在身後不由都蹙了下眉,秋嬋沒說什麼,夏荷不悅道:「這燕將軍也太自視甚高,分明瞧見了卻當沒瞧見。」
周沅若有所思的朝燕衛忠的背影看了一眼,任是誰被人用失散了十多年的女兒威脅,想必情緒都不會太好。
可權貴爭鬥的手段,本就沒有誰對誰錯之分。
周沅全然不記得當初剛嫁進顧家來時是怎麼想的,這會兒心早就偏的沒邊了。
她回到沁雪苑,才將藏在胸口的信封拿了出來。
信是顧微涼親自寫的,大抵描述了蘅宜的身世以及燕家的情況,附帶了綠釉巷的位置,至於要不要去,全憑周渲的意思。
周沅吩咐秋嬋務必將信親自送到周渲手中,周渲神色狐疑的拆了信,才看了不過兩行,神色一變,神色凝重的看向秋嬋。
秋嬋被他這神情嚇了一跳,忙問:「三公子,可是出大事兒了?」
周渲一下回過神,面色恢復到那副懶懶散散的模樣,朝秋嬋擺了擺手:「沒事兒,能有什麼事,回去吧。」
秋嬋遲疑一瞬,低頭應下。
秋嬋剛走,周渲蹭的一下連人帶著信一道站起來,目光緊緊盯著最後寥寥幾句。
他嘴角緊繃著,眉頭鎖緊,捏著信的手微微蜷緊,信角被捏出了幾道摺痕。
周渲重重換了幾口氣,蘅宜怎麼會是燕家的姑娘,怎麼會是燕衛忠的女兒,怎麼會…
他又仔細掃了一眼信上的內容,確定自己沒看花眼,僵住好一會兒,目光落在最後那段凌厲的字跡上,頭皮都在發麻。
顧微涼實在是膽大的駭人,燕家是什麼人,哪怕他內閣首輔權柄再重,燕家也是時代功勳,燕衛忠更是大楚的赫赫有名的護國大將軍,戰功無數,就連先皇都敬他三分,還出了個坐鎮中宮又懷了龍胎的皇后,他怎麼敢拿蘅宜去跟燕衛忠談條件!
萬一惹怒了燕衛忠,他破罐子破摔,屆時所有人都討不得好。
周渲閉了閉眼,大步朝外頭走去,小廝見此跟了上去,只聽周渲面色凝重道:「備車。」
而顧家那頭,周沅得了消息,不知是該高興還是頭疼。
三哥哥真的去了…
楊姑姑備了瓜果點心走過來,約莫知曉姑娘在頭疼什麼,只慢著語速道:「三公子不是孩子了,他自個兒做的決定,心裡是有主意的。」
周沅聞言仰頭:「楊姑姑,蘅宜畢竟從前不是什麼好人家的姑娘,又…我怕爹娘知曉了,會生我的氣。」
楊姑姑面色溫和的擺好盤,若是之前她定也覺得姑娘在胡鬧,蘅宜姑娘那種身份,進了周家的大門豈不是要被笑話,雖然三公子生性頑劣,不如大公子那般有功勳在身,但到底是周家的孩子,將來娶勛貴人家的姑娘不在話下。
可現下蘅宜姑娘的身份一變,同燕家沾上了關係,燕衛忠手握北地軍權,若是三公子娶個妾室便能替周家籠絡到燕家,老爺在朝中也能好過些,到底不算壞事。
至於名聲,就看燕家願不願意給蘅宜姑娘安排個清白身份了。
顧府書房內,燕衛忠一張臉沉的駭人,若是旁人看見,定是怵的要跪下去。
可顧微涼卻還能溫和疏離的勾著唇,雙眸含笑的朝書案對面暴跳如雷的人淡淡道:「燕將軍急什麼,有話坐下來好好說。」
燕衛忠下頷繃緊,又一次問:「顧微涼,我女兒究竟在哪裡!」
顧微涼抬了抬眸,又漫不經心的低下頭。
燕衛忠不得已坐下,握緊的拳頭放在桌案上:「當初你要扶持三皇子上位,可是我助你一臂之力,怎麼,不過一年過去便翻臉不認人了?」
「那倒沒有,顧某感念燕將軍助力,所以才大費周章替將軍找回失散十八年的女兒。」
顧微涼像一團棉花,任燕衛忠怎樣發怒都無動於衷,依舊是那副漫不經心,要笑不笑的模樣。
忽然,他斂了一絲笑意:「燕將軍活了一把年紀,竟不知身為人臣,最忌諱功高蓋主,如今皇后腹中的孩子尚未出事,不過也就是皇上念著舊情罷了。」
燕衛忠雙目一瞪:「顧大人此言何意!」
顧微涼徹底斂了神色,目光平靜的對上燕衛忠的視線:「靜貴妃和皇后都懷著龍胎,燕將軍覺得皇上想要哪一個?」
燕衛忠漠下臉,當初霍楚臨答應了他永不廢后,可若是一個膝下無子的皇后,豈不是形同虛設?
不過燕衛忠心下惦記著徐氏為他誕下的女兒,只得先將此事拋在腦後:「你究竟想如何?」
對面的男人涼薄的掀了一下眼,輕悠悠道:「沒什麼,就是想提醒提醒將軍,功高震主,必死無疑,什麼都抓在手裡,也不知道何時就抓住了催命符。」
…
一炷香的時辰,燕衛忠面色複雜的看了顧微涼一眼。
這個年輕人實在過於聰明,怪不得會是個溫和的性子,否則怎麼可能坐到今日的位置。
顧微涼說的不錯,蘅宜如今身子不清白,燕家老太太絕不會允許她進府,往後她想再嫁也難,若是周家三公子當真喜歡蘅宜,燕家便能以遠房表姑娘的身份將人嫁給周渲做妾。
沉默良久,燕衛忠混濁的聲音響起:「若我交還一部分兵權給皇上,你當真能妥當安置好此事?太傅可不是好商量的脾性。」
雖然一切都如顧微涼所預料的那般,可聽到燕衛忠如此說,他心下還是不由有些唏噓,微微頷首道:「還請將軍放心。」
燕衛忠雖與顧微涼沒什麼好交情,但卻是信得過顧微涼的為人,背脊筆挺的轉身就要離開。
就聽身後的人聲音清冽,似有不解:「您大半輩子都在出生入死,拿命換得的兵權,為了一個庶女便讓出去,可值當?」
燕衛忠背對著桌案,一偏頭正好從窗外瞧見小徑上一身紅粉襖裙的女子走過來,他沉聲道:「顧大人可有心上人,若是有,他日因你失責沒能護她周全,你當如何?」
顧微涼沒能答出話來,這種假設不可能成真,既是不可能的事,他自然說不出個所以然。
只聽燕衛忠背脊彎下了一寸:「我已經悔了十八年,是我虧欠這姑娘,無論如何,也要為她討一個舒心日子過。」
雕花門扇打開,燕衛忠在門外與周沅撞了個正著,不同於方才來時那般冷冽,他客客氣氣朝周沅點了頭:「有勞顧夫人為小女操勞了。」
周沅一頓,側身讓了一步:「將軍客氣。」
目送燕衛忠離開後,周沅方才轉身進了書房,顧微涼看過來的同時朝鄭凜頷首示意,鄭凜領著吩咐,合上了書房的門。
既想要蘅宜姑娘舒舒坦坦嫁進周家,她腹中孩子的生父便不能留。
可惜了許家的小公子,可誰叫他運氣不好,花樓那麼多姑娘,偏生碰了蘅宜,還留了種。
裡頭,周沅朝座椅上的人走過去:「他答應了?」
顧微涼朝她伸手,周沅便順勢將手搭在他手心裡。
他點頭應:「嗯。」
周沅抿了抿嘴:「我爹那裡——」
「我來說。」顧微涼接過話,順便抬手攬住她的腰,將人側放在腿上,下巴擱在姑娘肩頭。
小姑娘似是猶豫了一下,小聲說:「還是我來說吧,你說的話他又要罵你了。」
顧微涼默了一瞬,窩在她肩頸上低低笑了一聲,周沅也不知道他在笑什麼。
男人直起腰,大手撫上姑娘的臉:「周沅,你還生我氣嗎?」
周沅一頓,動作很慢的搖了下頭。她多瞧了顧微涼一眼,伸手在他眉間揉了一下:「你是不是累了,你要不要歇一下?」
顧微涼沒說話,心下一動,將人抱緊了些。燕衛忠的話似是在耳邊繚繞了一陣,他抿著嘴眸中略有不屑,因失責沒能護她周全?不可能,絕無可能。
周沅不舒服的挪了下身子,又被按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