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大修)

  溫凜的身子一直沒有調理好。

  楊絮紛飛的四月末,她搬進新住所。楊謙南說他到哪都挑不上眼,最後問他奶奶要來了頤和園邊上的一間小院子。兩進的四合院,門口路面上栽著一排楊樹。溫凜一進門就被滿院紛飛的楊絮嗆個不停,直笑他挑房子沒眼光。

  楊謙南把她拴門口,說你瞧瞧,外邊這排裡頭雜著桃樹,也就是現在謝得差不多了,不信你等到來年三月再看,路人都要停下來拍照。

  顧璃來參觀過一次,在白牆綠瓦間居然還臥著塊蓮池。她用樹枝撥撥池裡肥碩的荷葉子,向溫凜感慨:「你現在是過上清朝姨太太的日子了。」

  溫凜暗自感嘆,到底還是姨太太。

  她在這塊人傑地靈的院子裡,幹得最多的事是喝中藥。

  楊謙南起先對這事還不上心。後來有一天晚上,溫凜從噩夢中醒來,突然哭得稀里嘩啦。相處久了會發現他骨子裡是個溫柔的人,深夜被吵醒也只是稍稍皺眉,沒心肝地笑她,怎麼了啊,又被蛇追了?

  溫凜小聲抽泣著說不是。

  「我夢見我六十幾歲就要死了。我握著你的手說對不起,我年輕的時候天天熬夜加班還不好好穿衣服,飯吃了上頓就沒下頓。要是我能稍微注意一點,我肯定能陪你更久的。我想陪你長命百歲,至少陪到八`九十歲也好啊。」

  楊謙南沒心沒肺的笑容一點點收斂,喑然看著眼前的小姑娘。

  許多年後有人問他到底哪裡難忘。

  他也不知道。

  可能有些人,天生讓人很難忘吧。

  那之後他就開始監督她喝藥。最浮誇的時候,他問旁邊公園的看門大爺借了兩張藤椅,擺在院子裡,非要她陪著看星星。

  北京哪看得見星星。天氣最好的時候,也不過那麼三四顆。

  那兩張藤椅舊得藤條都斷了幾根,斑駁磨白,滿椅子橫出軟刺。

  溫凜偎在他懷裡乘涼,聽他滿嘴跑火車——

  「你看我們現在這樣,像不像兩個老頭老太?」

  溫凜點頭說像。

  他於是計策得逞,捏捏她的臉蛋說:「那你得好好喝藥了。為了將來還能陪我乘涼。」

  她心裡笑說這病又不致命,可是面上愣愣的,說:「好啊,那你把煙戒了,我每天都好好喝藥。」

  那之後他真的很少抽菸了。偶爾抽也得背著她,偷偷過個癮。

  溫凜喝同一個方子,從春末喝到夏初。她倒殘渣的時候,能看見院子中心那幾朵睡蓮一點一點冒尖。仰頭時望見頤和園的佛香閣,萬壽山上綠樹蔥蘢,人像活在戲文里。

  有一天她驀地想起,鍾惟那首詞該動工了。

  *

  這學期她們專業課不多,顧璃認清自己不是學習的料,退了經雙,劍走偏鋒找了個時尚雜誌的實習,從此天天向溫凜抱怨她上司沒文化。溫凜勸說隔行如隔山,你覺得人家沒文化,人家還覺得你穿得土。

  縱情於買裙子的顧璃不知是不是受了刺激,年中她媽媽帶她去義大利旅遊,她像個海外代購似地買了一堆大牌衣裙回來。溫凜幫她檢視她的成果,說不錯,在價格上很有時尚買手的水平了。

  顧璃氣得把那些衣服一股腦塞衣櫃裡沒動過。

  本來也是,她現在的審美走偏,專愛設計出挑的華服美衣,買回來才發現壓根沒有場合能穿。

  溫凜也是偶然回宿舍一趟,發現顧璃新買了一個雙開門大衣櫃,連她的地盤都被顧璃占滿。她一提晚上要趕飛機,顧璃從裡頭搜出一條披肩來,說:「機場多冷啊,那冷氣颼颼地吹。你把這條給披上,別又著涼了。不然你打算喝多久中藥?」

  提到中藥她就舌苔發苦。

  她其實也反省過原因,直接根源可能是雪地里的那一跤,外力挫傷,至於間接的……她自打和楊謙南在一起之後,這事兒就沒正常過。

  身體到底是自己的,溫凜瞄了眼牌子:「這都捨得借給我?」她想還回去,「算了吧。機場也提供毯子,不至於著涼。」

  「你就讓我發揮點餘熱嘛!」顧璃硬塞給她,「就一個披肩而已。我還怕你訛我,溫總?」

  顧璃聽緒康白喊過她一次之後,也就一直跟著這麼喊。

  溫凜啞口無言,只好收下她的好意。

  那是應朝禹組起的局。他這個京城著名無業游民終於被他爸降服,夏天一過就要漂洋過海,去澳洲讀書。他終日萎靡不振,說留戀在國內的縱情聲色,走之前要玩票大的,請了一群朋友去洱海。

  那段時間緊鄰證監會換屆,錢東霆做的一支A股被調查。楊謙南一年到頭難得有這麼忙的時候,恨不得住在金融街,但應朝禹如今和溫凜的關係更好,強烈邀請溫凜同去,逼得楊謙南不得不抽出空來作陪。

  溫凜走之前打了個電話給緒康白,問他去不去。

  緒康白說:「得了吧,我哪敢在楊謙南面前出現。」

  溫凜瞄了眼楊謙南,其實他也沒有管得這麼多,他們倆在一起這麼久,名聲在外,現如今連主動搭楊謙南的女人都少了一茬,更不用說她這邊,自然乾乾淨淨。

  只不過她這裡乾淨的理由,不那麼光彩而已。

  她寫學年論文的時候還沒找導師,陸秉青主動把她收入麾下。他已經多年沒有親自指導過本科生,突然對她青眼有加,學生間傳言翻出好幾個花樣。有一天她從陸秉青的辦公室出來,正瞧見柯家寧和周妍在一樓教務處,幫一個學妹開請假證明。學妹直著脖子說:「我聽說你們級有個師姐,自己創業還修兩個學位,她平時的假是怎麼請下來的啊?」周妍一臉諱莫如深,扯著嘴角說:「人家和院長攀得上親戚,能一樣麼。就算修八個學位,績點照樣排前三呢。」柯家寧瞥見剛下樓的她,悄然往前挪了一步,用身體攔住了周妍。

  好像能擋住聲波的傳遞。

  這些流言蜚語把她從一個活生生的人,抬到了虛幻的傳說里。有一次她依常向孟瀟瀟借筆記,她看見孟瀟瀟回頭時怔愣了一下,好像沒料到她會出現,平白用沉默在彼此間劃開道距離。

  一個女孩子到這個份上,自然很難再令人起追求的心思。

  溫凜仿佛對這些微妙的變化視若不見,規規矩矩把論文寫完呈交。陸秉青從不提楊謙南的事,她也就權當是師長賞識她,才為她開此特例。

  掛掉電話,她神色如常,像個去度蜜月的新婚妻子,問楊謙南要不要帶泳衣。

  楊謙南說帶著唄。

  「你不是說應朝禹把他老爸的酒店頂層改成麻將桌了嗎?」溫凜回頭。

  楊謙南早忘了自己是在哪說過這句話,挑起一雙丹鳳眼:「我說的每句話你都記著?」

  溫凜被戳穿心思,赧然埋著頭。

  如今她在外也算個能獨當一面的人,朋友雖少,但個個認為她沉穩可靠。她那身段和衣品,嘴角淡然下抿,自挾七分凜色。可是在他面前,還是經常露出這樣怯生生的,怕被他點破的羞赧姿態。

  楊謙南對這些細微之處的特殊頗為受用,蹲下去幫她挑泳衣,眼角噙笑:「就這套吧。」

  「暴露死了。」

  他抿住她的耳垂,黯聲道:「晚上穿。」

  *

  應朝禹的告別趴有遊船項目,溫凜帶了好幾條只有在甲板上穿才不顯突兀的吊帶民族裙。

  她還記得臨走前的那個夜晚,楊謙南對著一盞床頭燈,一邊嫌棄味道刺激,一邊幫她把腳趾甲塗紅。他的眼睛有點嬌氣,被甲油熏久了會泛酸,止不住地眨眼睛。溫凜還捧著他的臉說你不要一直眨啊,全都塗出去了。楊謙南蘸了一刷子,假裝要往她睫毛上塗,說你聞聞,你們女人是不是每天都給自己投毒?

  所以她抵達大理的時候,穿了一條黑色蕾絲長裙,就為掩蓋被他塗得七零八落的腳趾。

  洱海一入夏,雨如雲霧,一場接著一場。

  幾十號人在酒店裡玩了幾天麻將,逮到一日天藍晴方好,迫不及待地下水泛舟。

  說泛舟有點委屈了。應朝禹包了一艘遊船,打算在水上住一晚。船上項目一應俱全,除了能唱歌打牌,還兼具歌舞表演。

  溫凜和楊謙南純來散心,一個項目都不參加,躲客房裡遠避塵囂。

  蒼山洱海,風景自然美。但她如今對好景色已經有些厭倦,人生要那麼多好景色做什麼呢?海天日暮,紅雲飛霞,看兩眼就足夠了。看多了她會覺得貪心,會有果報。

  夜色倏然降臨,兩岸青山淡入薄冥,到了這夥人最亢奮的時間,應朝禹帶著幾個人一間間房叫醒,說要出去喝酒。

  船上的酒吧夠大,一張暗金色長台圍坐了三十來號人。溫凜留意了下人數,男女比例很均衡,顯然是特意為之。

  他們姍姍來遲,被罰了幾杯酒。溫凜喝得脖子熱,把顧璃借她的那條披肩搭在凳子上,專心在角落聽音樂。

  應朝禹帶了葉騫來,後者的眼睛總是處在一種迷`幻藥劑驅使下的興奮狀態中,目光迷離,泛著精光。

  沒喝幾輪,他們就提議玩遊戲。

  規則很簡單,在場所有男性把房卡扔進一個酒杯里,女生抽卡決定今晚睡哪間。

  葉騫被應朝禹推出來,一個個收卡。溫凜眼睜睜地看著這群男女嘴上連聲哀怨,唇邊卻都揚著惡意的期待,竟然一個個都不排斥。

  一張張方形卡片被交到葉騫手裡。

  輪到楊謙南的時候,他把房卡搭在手心裡,瞥了溫凜一眼,遲遲沒動作。葉騫到這兒就停了,在溫凜面前煽風點火:「來嘛嫂子,出來玩兒,放開點!」旁邊一男人添鹽著醋,眼裡映著心照不宣的笑:「就睡一晚。我們也不會做什麼,是吧?」

  嘴上說不會做什麼,重音卻故意落在「睡一晚」。

  溫凜觀察楊謙南的眼神。他存心逗弄她的時候,眼睫會低垂半攏,援弓半引似地,非要她如獵物般惶惶不安才肯罷休。楊謙南喝到微醺,撐著頭欣賞她這茫然等待的表情,就是不把卡收回去。

  應朝禹遠遠地坐在主桌上,磕杯子催葉騫:「行了你!往下收!謙南哥跟咱們現在不是一窩的了!」

  楊謙南淡淡然說一聲「是麼」,拇指翹了翹手裡的卡片。

  眾人的目光聚焦到溫凜身上,她靜靜地直視楊謙南,好像在和他對峙。他俯身在她耳邊問:「想不想玩兒?」

  楊謙南作惡欲漸起,把卡片邊緣懸在酒杯上空,興味盎然的看著溫凜。起鬨聲也在此處達到了巔峰——「來都來了,一塊兒玩玩嘛?」

  溫凜深吸一口氣,空氣里那股熟悉的塑料味令她作嘔。她隱忍地別開臉,一時沒有說話。

  楊謙南扶著她腰際,醉醺醺地誘哄:「是不是心動了,嗯?」

  她也不知是哪來的勇氣,抽走那張卡,叮噹一聲投進杯底。溫凜好像終於融入了這座聲色歡場,撫平了裙子端坐起來,用釋然的語氣說:「來都來了,玩一次吧。」

  哄鬧的酒吧似乎寂靜了一瞬,接著迸發出歡呼和掌聲。

  她趁那一瞬聽清船上放的音樂,其實是舒緩的藍調。

  楊謙南眸色沉沉地轉瞥向酒杯,眼前景象如隔雲端——他們各懷著鄙陋心思,給溫凜鼓掌,推她上前,說要讓嫂子第一個抽。鬧哄哄的人群像一盤蜂蟻,像她背後長出的兩根黑色翅翼,輕輕一扇,將她帶至酒台中央。

  溫凜伸出手腕去抽的時候,轉身看了他一眼。

  楊謙南身後是一扇窗。望出去,溶溶月色在湖面上傾灑一道道波棱,一座又一座青山沉在水中。他醉後的眼瞼微斂,並沒有在看她,那張面無表情的臉龐天生顯得寡冷。或許他不知道,他總是漠然時分最出塵。

  景色好到令人心如刀絞。

  楊謙南低笑了一聲,沒有阻止。

  某一瞬間他其實後悔過,想要扣住那雙雪白的腕子,將她帶離這裡。就像那年他在茫茫雪地里,包住她通紅的手說,「那種地方你不要去。」

  當年是十足的漫不經心,連句子裡體貼都是他漫不經心的裝飾品。

  如今卻沒法坦然自若地說出這樣的話。

  他覺得自己遠沒有這麼玩不起。

  只不過是稍一猶豫,溫凜已經回過了頭,抽出一張白色卡片。

  她按在台子上故作神秘,粘著幾十對眼珠子,把卡片推到楊謙南面前,說:「讓他來看吧。」

  溫凜抬頭看著他,柔柔一笑:「我也不知道哪張是誰的。你來幫我看。」

  語氣天生帶著依賴,好像還是那個沒有他就找不到路的小姑娘。

  可是昏暗光線下,那一襲黑色長裙仿佛要融進深不見底的水波里。她托著下巴俯身,黑色綢面擠出一道深邃的V字,纖瘦的手裡虛攏著一隻酒杯,金色的酒液在她手心微微搖晃,好像在耐心期待遊戲的繼續。

  他風輕雲淡地在她耳邊笑,好似情人間的呵癢:「想抽到誰?我幫你翻。」

  溫凜笑著躲開,下巴一抬:「講不定是你呢。」

  「哪那麼容易?」

  楊謙南單手翻開——毫無懸念,這不是他的那一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