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十:心藥
談文謙是那年冬天走的。
住院樓的樓層里還有位老人家,在邊上的四人病房裡,大約是一樣的毛病,家裡輪班來照顧。談梨來療養院幾次,幾乎每回都能見著那個老人被家裡兒女推出去曬太陽。
老人很和藹,上了年紀戴著假牙,但是院裡不太讓戴,回回出去的時候都摘了,嘴巴就往裡癟著。他每次見了談梨,就用有點癟的嘴朝談梨笑。
談梨也會回一個笑。
老人出院那天,談梨也在。
她站在門口,聽見醫生壓低聲音對家屬說,沒多少日子了,還是帶回去過個好年吧。
家屬是個四十左右的女人,大概是老人的女兒,忍著淚點頭。
談梨還是站在門口。
她看見老人被輪椅推出來,身上蓋著外套,他蒼老得不像樣的臉上布著深深的溝壑一樣的皺紋,眼睛渾濁,扶在輪椅邊的手攥得很緊,像懸崖下面枯老的藤蔓糾纏著藤蔓。
他原本是平靜近呆木的,但輪椅被推出去一兩米的時候,老人突然哭了。他顫著手拉住推輪椅的女兒的手,抖著癟下去的嘴:「嫚嫚……你最孝順了,你跟他們說,我不想出院,嫚嫚,嫚嫚……我不想死……」
那個在醫生面前忍了許久的女人,眼淚嘩一下子就淌了下來。
但老人最後還是走了。
談梨在空寂的長廊上站了很久很久,久到扶在門上的手都發僵了,她才回到病房。
談文謙也一天天消瘦下去。他昏睡的時間越來越長,就算醒著,很多時候也是意識不清的,望著天花板的眼神空茫。
談文謙是孤兒,談梨是他在世上唯一的血親,那些生意上的朋友聞訊來看望的,他並不肯見,所以左右也只有零星幾個人出現,顯得寂寥而單薄。
近年關時,有天早上談梨來了,依舊是坐在他床邊並不說話。明明只有四五十歲的男人,老得像個六七十的老頭子了,他躺在蒼白的床上,睜眼望著窗外。
那天早上的太陽很好。
談文謙突然說:「我今天很有精神,你推我出去走走,好不好?」
談梨抬起視線。
在她的記憶里,談文謙一直很強勢,他說一不二,發號施令慣了,一身裝著端著的脾氣。
這好像還是第一次,她聽他用這麼輕又不安的語氣,問她好不好。
談梨沒說話,只站起身。她放下手裡的書,淺綠色的硬皮封皮,摸起來手感很好,是《史鐵生》的病隙碎筆。
她按鈴,讓人送來了輪椅,在護工的幫忙下把談文謙扶上去,推他往外走。
年底正深冬,p市的風極冷,冷得往人骨頭縫裡鑽。
療養院的廣場裡也沒什麼人了,噴泉結了冰,菩薩雕像高高在上,冷漠又悲憫地看著底下人們來來往往。
談梨推著輪椅上的談文謙,順著平坦的石板小路,緩慢走著。
石板路旁栽著樹,在寒冬里掉光了葉子,只剩下光禿禿的樹枝和樹幹。
談梨認不出它是什麼。她在心裡想著的時候,聽見輪椅里埋在毯子下的談文謙說了句什麼。
談梨停下輪椅:「你說什麼。」
「櫻樹,」那個聲音在冬日的風裡聽起來更加蒼老無力,「它的花很美……」
談梨推動輪椅。
談文謙闔上眼,不知道在對誰說,低低的,像呢喃:「她最喜歡櫻花了……我和她結婚第一年,她在院子裡栽了好多,好多櫻樹。櫻花開的時候,她就站在樹下,朝著我笑……」
談梨知道,「她」是喬意芸。
但談梨不覺感動,只打心底覺得這個男人可笑,還有一種無力的憤怒。
他這一輩子遇見過那麼多女人,他給了應雪容初戀和青春,給了魏淑媛陪伴和包容,他對哪一個都不及對喬意芸的狠心和辜負,結果到最後將死,他卻只想起這個女人來。
就好像他有多深情一樣。
可明明這個女人,就是被他逼死的。
談梨終究沒忍住,她停下輪椅,問他:「你後悔嗎。」
後不後悔逼瘋也逼死了最愛他的那個女人,後不後悔毀了他自己的家。在魏淑媛面前她那麼不屑這個男人的悔過,但在那個女人最喜歡的櫻樹下,她還是想替她聽一個回答。
但談文謙沒說話。
到死,他還是當初的那個他。他可以禮節性地像個紳士一樣致歉,但他從沒一次、哪怕在那個女人的墳前,他從沒一次認過錯。
好久以後他的聲音在風裡微微顫著:「如果,如果有下輩子,我會好好補償她……補償你……」
「不會有,」談梨聽見自己的聲音被風凍住,像涼得寒心的冰,「就算有,她也不會再想見到你了。」
「……」
寒風中,厚毯里瘦得脫形的男人僵著。
很久後他闔上眼,點頭,笑得蒼老而釋然。
「好……也好。」
談文謙沒熬過那個冬天。
漂泊的大雪把滿院的櫻樹蓋上白衣的那個夜裡,他的體徵監護儀上拉平成一條直線。
談文謙的葬禮那天,談梨一滴眼淚都沒掉。她以前從覺得囿於交際場合的那些這個禮那個禮很無聊,也無趣,主人公們就像小時候她自己擺弄的玩具娃娃,被打扮成奇奇怪怪的模樣,扔在奇奇怪怪的地方,和奇奇怪怪的人們敷衍著應和著。
像一群小丑。
她也做了那個小丑。但是是最不配合的小丑。
有秦隱那邊同來的、她覺得眼熟但又沒印象的長輩輕著聲跟她說,你不能這樣,你得哭啊,哭出來才像話。
談梨點頭。她努力憋,她想自己以前演技那麼好,演個哭戲不成問題。
在她嘗試不知道第多少回的時候,被蕭筱按在客人席里說關係不夠上前是逾矩的秦隱忍無可忍地起身,走過來。
他把穿了一身黑、戴著白花的女孩藏在眾人視線的盲區。
談梨察覺,茫然地抬了抬頭:「你怎麼過來了?阿姨不是說……」
「閉嘴。」
秦隱難得有點凶,但沒凶完,他自己聲音都輕下去。他伸手輕捏住女孩的鼻樑:「吸氣。呼氣。再吸氣……」
談梨像個小木偶,跟著他一個指令一個動作,終於把胸腔里那股憋悶住得叫人氣管和肺都刺痛的鬱悒,慢慢吐了出來。
秦隱鬆開手,皺著眉問:「我不過來,你能把自己憋死麼?」
談梨搖頭。
秦隱:「哭不出來就不要哭。」
談梨:「可是他們說要哭出來。」
秦隱:「你什麼時候在意別人怎麼說過?」
談梨沉默了。
她想也對哦,她從來沒有在意過,也從來不聽任何人的話,談文謙活著的時候說的,她一個字都不聽。只是不知道怎麼了,他們都走了,她卻好像突然……腳底都空落落的了,想聽有人跟她說她要怎樣、她應該怎麼做。
談梨眨了眨眼,低聲不知道在問誰:「那我以後,還能聽誰的。」
秦隱心裡一窒。
他伸手用力地撫了撫她的頭:「聽你自己的,聽我的。」
談梨怔怔。
又有談文謙在事業上的朋友過來,致禮,慰問,絡繹不絕。也有人會好奇地,把他們在客人席里的議論抬上桌面,他們示意著秦隱,問兩人。
「這位是?」
「秦隱,」秦隱用力握住女孩冰涼的手,將掌心的溫暖一點點渡過去,「談梨的未婚夫。」
「……」
辦完葬禮已是年關前,就算掰著手指數,離過年也不剩幾天了。
談梨看起來已經恢復正常,有說有笑,陪著秦隱置辦年貨時也還是和往年一樣鬧人。
大年二十九傍晚,秦隱陪談梨歸攏好兩人小窩裡最後一批年貨。靠在自己找人搭的吧檯前休息時,秦隱問:「今年你想怎麼過?」
談梨晃著手裡的蘇打水水瓶,看著裡面的氣泡從下面升騰起來,她轉回頭,燦爛地笑:「當然和往年一樣啊。」
「不去我家?」
「不要,就算蕭阿姨不覺得我不矜持,我還怕太緊張然後吃年夜飯的時候噎著呢。」
「自己一個人沒問題?」
「你大年三十早上才走,初一早上就回來了,我能來得及有什麼問題?」談梨玩笑著,「再說了,就算不算上遇見你以前那些年我經常一個人過年,就只說最近這幾年,我們不是說好了這樣的麼?」
秦隱沉默過,才道:「以未婚夫妻的關係,你也可以來我家過了。」
談梨一怔,幾秒後她嬉笑著躲開秦隱伸過來的手:「才不要呢,我傻麼?離著婚姻的墳墓都不遠了,好不容易剩最後幾年自由時間——我才不要自投羅網呢。」
秦隱無奈望她,半晌才問:「真不想去?」
「不想。」
「……」
「你就別擔心啦,」談梨跑回來,隔著家居服抱住秦隱的腰,下巴墊在他胸膛前,嬉皮笑臉地對他說,「我就躺在床上,乖乖等你回來,好不?」
秦隱沉著眼,默然幾秒,他似乎妥協,抬手輕輕理好女孩跑得凌亂的劉海,低聲應允。
「好。」
大年三十下午,兩點多的時候,談梨從鬆軟的羽絨被下爬出來,去冰箱裡翻出秦隱給她準備好的東西,放進微波爐里加熱。
微波爐的前蓋是透明的,錫紙盒躺在裡面的加熱圓盤上,轉啊轉,談梨就趴在外面看,一邊看還一邊打了個呵欠。
她不愛過年。
和別的孩子不一樣,關於過年、過節,她的記憶里幾乎翻找不出什麼和快樂或者闔家團圓這樣的詞有關係的回憶。
唯一有印象的年關,似乎是某個大年三十的傍晚,半發瘋狀態的喬意芸握著她的手,大步的步伐拉得她幾乎踉蹌。最後他們在那個高高的談文謙的公司大樓下下了車,她又被拖上樓。
喬意芸衝撞進那間辦公室的門,對著談文謙和他正在交待業務的女秘書大發雷霆,整層樓都能聽見。
喬意芸那時候說了什麼,罵了什麼,她已經想不起來了。談文謙的表情,女秘書的反應,她也一樣不記得。
唯一留在記憶里的,只有辦公室那個高懸的、晃眼的燈,還有那張比她都高、擋得她世界一半昏黑的辦公桌。
偶爾做夢,她還會夢見。
「叮——!」
到時自動停轉的微波爐發出刺耳的聲響,談梨眼神一栗,被拽回到現實里。
她不忘戴上隔熱手套,一邊打開微波爐的前蓋,她一邊想,不知道為什麼,最近她總是格外、格外容易想起以前的事情。
而那些事情里除了她以外的人,都已經躺進冰冷的棺木,被埋進漆黑的地底了……
吃完這頓不知道算午餐還是下午茶的飯,談梨懶洋洋地窩進沙發里,躺了一會兒後,她又起來,去拉上了客廳落地窗的窗簾。
里一層外一層的遮光簾,把整個房間藏進了讓人安心又難過的黑暗裡。談梨在黑暗中摸索著沙發櫃的抽屜,取出藏在最裡面的糖盒,然後起身去開投影儀。
幕布放下,光影拎起。
……
秦隱推開解鎖的密碼門,走進玄關時他便皺眉停住——
從玄關到客廳,他身後的光打進一片昏黑里。而且整個房間都安靜,安靜得一絲聲音也不在。
秦隱的心驀地一沉。
他沒顧上門更沒顧上換鞋,快步跑進了客廳里:「談——」
聲音停住。
客廳里不是完全黑暗的。投影的幕布被放下來,投影儀在細微的運轉聲里,盡職盡責地把光影拓在幕布上。
那上面是一場比賽錄屏,投影正中的角色頂著liar的id,蟄伏在草叢中。
角落還有解說激動得唾沫橫飛的剪影,但是一個字都聽不到——投影被調成了靜音,幕布上的視頻像是一場無聲電影。
而「觀眾」只有一個人。
在l型沙發那個拐彎的角落下,有個身影坐在地板上,抱著膝蓋蜷著身,縮在那個唯一能讓她感覺安全的角落裡。
直到此刻,談梨才在聲音和光影里慢慢回過神,她茫然地扭回頭,看著背光站著的神色不清的男人。
過去好幾秒,她像是從半夢半醒的邊緣回來,她看了看秦隱又看了看幕布下方的選手鏡頭。
半晌,談梨才聲音喑啞而不確定地問:「liar?……應該,應該還不到晚上吧,你是忘了什麼東西沒拿嗎?」
秦隱緊緊擰著眉,一言不發地走過去。他在她面前蹲下身,伸手要把她抱起來。
但是在抱住的那一秒,秦隱緊繃的那根弦就斷掉了。
他沒能把她抱起來,而是俯下去,直接把女孩勒進懷裡。他伏在她耳邊,聲音低得近嘶啞:「你再這樣騙我,不如——」
他想說很重很重的話來嚇她,但在說出口前還是停下了。他知道她已經很難過,他不捨得再讓她多難過一個字。
「不要在我面前裝沒事,梨子,」秦隱收緊手臂,聲音依舊低啞,「還是說,你打算拋棄我了?」
談梨下意識地也抱住他:「我沒有……我只是,不想你和我一樣難過。今天是過年,你應該跟叔叔阿姨一起,應該快快樂樂的……」
「沒有應該。」
秦隱極少在談梨面前這樣強勢,談梨窩在他懷裡,眨了眨眼,輕聲應:「哦。」
她虛虛抱著他的手稍稍加力,攥緊了他還帶著冬雪涼意的外衣。
兩個人在沙發下面的角落前,傻乎乎地抱了好一會兒,誰也不說話。
到某一刻,談梨終於動了動,她在秦隱懷裡換了個方向:「你這場比賽真帥。」
秦隱低了低頭,看向懷裡:「好些了?」
談梨沉默兩秒,無聲點頭。
秦隱鬆了口氣,後怕地啞聲:「別再這樣了。」
「…嗯。」
「還有什麼想跟坦白從寬的嗎?」
「有。」
「那說吧。」
「說之前,能不能先抱我上去,」談梨小聲,「我腿麻了。」
「……」
那個大年三十的晚上,談梨坐在沙發上,又窩在秦隱的懷裡,和他說了很多很多話。
零零碎碎的,東一塊西一塊的,沒有邏輯的,講起她的童年,她的過去,她的噩夢……和全部的、她沒和被人提起過的自己。
全部說完以後,她發現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掉下了眼淚——談文謙去世那天開始算起,她第一次掉的眼淚。
還是很難過,但是那些沉甸甸地壓在心上的烏雲,好像在一片又一片地散開去。
談梨的眼淚止不住,撲簌簌地落。她難能有點不好意思,側了側身,把臉埋進秦隱腹懷裡,不想讓他看見自己狼狽又丟臉的模樣。
她說:「真奇怪……以前每年我從來沒和他一起過過,今年也一樣,但怎麼今年就不一樣了呢。」
她又說:「我覺得我好像不恨他了,但是也沒辦法原諒,也放不下。」
「那就放不下。」秦隱輕撫著懷裡女孩的長髮,「以後你想罵了,我就陪你去罵罵他。只要你還記得,那他們就永遠在那兒。」
談梨抬了抬頭:「那我的家也在那兒嗎?」
「不,它在這兒。」
「?」
談梨的手被抬起來,放在秦隱的左胸前。
「聽見了嗎?」
談梨一怔,破涕而笑:「你好肉麻啊,lai神。」
「我是認真的,」秦隱低下去吻了吻她手指,「我把這裡借給你住,住一輩子,好不好?」
談梨怔住。
然後她彎眼笑:「好。」
夜深了。
年關的鐘聲響起,空曠黑暗的客廳里卻不再清寂。
落地窗外,遠處的夜空里有煙花無聲地、遙遠地綻放。談梨側躺在沙發床上,背靠在秦隱懷裡。
「你怎麼知道……我是裝的啊。」
「我失明了嗎。」
「唔。」
「就算失明了,只聽你說一句話,我也能分辨你的情緒。」
「噫,我不信,你又不是談梨牌讀心機。」
「我是。」
「嗯?」
「……」
秦隱想起幾年前的某個下午,在f大下課後的教室里,他靠在桌前和蕭筱打電話,女孩路過門邊,又退回來,站在門口笑著朝他揮手,燦爛極了。
他那時只是下意識想,又是誰惹這個小壞蛋了。
秦隱笑著嘆了聲氣。
他抱緊身前的女孩,似喟嘆又深情:「我早就是了。」
砰。
又一個無聲的禮花。
窗外的煙火點亮了談梨的瞳眸,她抱緊秦隱的手臂,然後輕蹭了下。
「在你這裡,好像比沙發拐角和牆床的拐角舒服多了。」
「嗯,」秦隱接住她沒頭沒尾的話茬,「那就一直待在我懷裡。」
「好。」
「……」
「你問我一句話吧。就問,你是我的什麼。」
秦隱笑,又縱著她:「我是你的什麼。不許是奶茶。」
「當然不是。」
談梨慢慢闔上眼。
「你是我的菩薩,是我的liar,是我的藥,也是我的家。」
秦隱輕聲,
「歡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