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你殺了我吧!

  沙沙沙的翻書聲與筆墨碰撞的聲音連在一起,洛芒立於案前,他的後背挺直,手持毛筆,一筆一划,巴掌大的臉上滿是嚴肅。

  一陣清風颳進來,桌上的紙張被吹得亂七八糟,他動作敏捷精準的將剛寫好的作業按下,另一隻手有條不紊的拿起硯台穩穩地壓住。

  做完之後,他側首看向窗邊,便見那青年正懶散的靠在躺椅上,長發被風吹得微微凌亂,臉頰泛著虛弱的雪白,他卻毫無所覺,只是單手撐著下頜直勾勾的看著遠方,不知在想些什麼。

  洛芒嘴角微抽,平靜的提醒道:「父親,起風了。」

  「嗯。」

  洛識微無意識的應了一聲,卻沒有任何動作,緊接著一件緋紅披風丟在了他的身上。

  是洛芒。

  小崽子不聲不響,卻早已看透他的本質,知道提醒無用,乾脆便以超高的行動力關上了門窗,從根本上解決了著涼的問題。

  再回頭,卻見洛識微抓住披風的一角,神情怔怔。

  這是樓既回的披風,他今天上午披著回來的。

  洛識微的表情愈發古怪起來,他自言自語的分析:「所以他到底怎麼想的?想看我在恩科上有什麼出色的表現?我不學無術他也不是第一天知道的,不可能是指望我考個榜眼探花啊!

  可是除了這個還有什麼,他總不能指望把我推上去,做主考官吧!」

  ……那可就太刺激了!

  科舉主考官是什麼概念?

  主考官,便是天下學子之師,歷來能夠成為主考官的都是學識淵博、德高望重之輩,或大學士或是首輔,也只有這些人能夠讓文人儒士心服口服。

  洛識微還是有自知之明的,無論是原身,還是他,都何德何能成為天下之師?

  但是……

  「說不準,樓既回還真是這麼想的。」洛識微喃喃道。

  督主手底下文臣太少,天下儒士皆是清高,不願為奸宦效力,倘若他真想掌控未來朝堂上的所有文臣,甚至掌控天下輿論,那麼將這一屆主考官握在自己手中,就是最好的機會。

  因為日後無論何等清高孤傲的有才之輩入朝為官,都避不開主考官這位「恩師」。

  這個邏輯是對的,但是用洛識微明顯不對,把他放上去,那不是明顯的國家要完嗎?

  他能不能服眾就是第一個問題,且不說天下悠悠眾口……

  「樓既回要真這麼宣布,那滿朝文臣還不得組團撞死在太和殿的柱子上嗎?」他吐槽道。

  洛芒冷靜的說:「就算他們死絕,樓既回想做的事情,也一定會執行到底。」

  ……這倒是。

  「但是他手下並不是一個能用的文臣都沒有,」洛識微奇怪的說:「就算沒有,以他的手腕,想要脅迫誰為自己所用,還會半點辦法全無?何必一定要選擇我這種地域難度的人做主考官呢。」

  他越想越奇怪,抬頭看向洛芒,問道:「兒砸,你怎麼看?」

  洛芒被他那句親切的「兒砸」喊得唇角微微抽搐,但很快便恢復平靜,他說:「樓既回這是在把你架在火上烤。「

  在自己之外的事情上,這小崽子展現出不符合年齡的聰慧敏銳,他那雙如雨夜一片漆黑的眼眸盯著洛識微,不帶一絲光亮,唇角彎著一如既往譏諷的弧度,說:

  「樓既回身邊的確有可用之人,但是從來沒有哪一個像你這樣離經叛道,你曾經對我說誰夠瘋誰就贏了,他看重的就是你的瘋,你的激進,你做起事來那副六親不認的混帳樣子。」

  「我的父親大人,在樓督主的保駕護航下,你絕對可以過上一段肆意妄為的風光日子,就算是把朝廷重臣的腦袋當菜瓜往下砍,他都不會降罪於你,因為他要的就是你成為他手中那把見血封喉的匕首,為他殺盡一切反對者,將他主張的一切推行下去。」

  小崽子前十年活的很苦,經歷的磨難太多,從來不吝以最大的惡意揣測旁人,他冷呵了一聲,說:「但是當你的作用用完了,他也絕不會再在你身上浪費半個眼神,運氣好你就是人頭落地死的乾脆,運氣不好為平民怨,你還得被千刀萬剮再咽氣呢。」

  與虎謀皮,哪會有什麼好下場。

  洛識微沉默良久,似乎在思考他的話,難得的沒有斥責他心思陰暗,反而是摸了摸下巴,贊同的點點頭:「你說的對。」

  「只有變態最了解變態,兒子,你現在已經有他的趨勢了。」

  小崽子那副冷酷陰暗的表情再也維持不住,他臉色一黑,惱羞成怒:「父親何必如此羞辱於我,若不想我說實話,以後不問我便是!」

  「沒有,爹可喜歡你這小逆子了。」

  洛識微隨意的一伸手,攬住對方的肩膀,幫自己身邊抱了抱,他慣會哄人,如今不過是用臉頰在小崽子的肩膀上蹭了蹭,說上兩句喜歡,便顯得無比真誠。

  洛芒冷哼了一聲,一副不吃這套的模樣,將臉轉過去說道:「少拿你這廉價的甜言蜜語哄我。」

  但這麼說著,他的唇角卻不由得揚起了小小的弧度。

  他名義上這個不靠譜的爹,終究還是意識到了他的重要性,知道誰才是真正與他一心的人。

  也罷,既然得其庇佑,他也不是那種狼心狗肺之人。

  洛芒這樣想著,不需要洛識微提醒,他已暗暗開始思索對策,

  但是……

  洛識微在他身後,低聲喃喃:「樓既回若真這麼想的,那我起碼可以風光好幾年啊,這麼一想還真挺爽的。」

  小崽子描繪的那種未來,說的他都動心了!

  「洛·識·微!」

  洛芒被他氣得臉色大變,他回頭,怒視著這個不靠譜的青年,詰問道:「你還真想用一輩子換這幾年風光了,是不是?」

  洛識微聳了聳肩,說道:「有何不可呢?你看看我現在這幅模樣,就算不作死又能活幾年?倒不如及時行樂、快意人生,才不枉我來這一世。」

  洛芒折怔怔的看著他。

  青年一身青衫,更襯身形削瘦面容蒼白,眉宇間皆是被病魔折磨的脆弱感,舉手抬足間卻有一股無人能及的灑脫。

  他突然有些理解為什麼這個人可以如此的離經叛道、無所顧忌。

  因為他早已被判死刑,根本就不奢望有未來。

  「不會的。」

  洛芒激烈的質問聲突然沉鬱下來,他輕輕地說:「禍害遺千年,你不會死的,況且,你如果死的那麼早可就得不到你想要的報酬了。」

  他試圖用那件被他視為恥辱的事情,來勸慰洛識微。

  洛識微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調侃道:「不是吧,你這小崽子,我死了對你而言不是好事嗎,你不會還真想著……「

  他湊到洛芒耳邊,聲音壓得很低,說:「想尊我做太上皇?」

  然後他就被惱羞成怒的小崽子給一把推開了。

  「洛·識·微!」小崽子氣的直呼他的大名。

  洛識微笑的上氣不接下氣。

  他發現了,這小崽子雖然看起來很陰暗,但是內心卻還是有一塊柔軟的地方,並不是完全的走向了黑暗。

  起碼,目前還沒有。

  就在這時,小崽子突然出聲,冷冷的道:「你可想好了,就算讓你做主考官,你覺得你做的好嗎?」

  「有什麼做不好的?」洛識微反問。

  洛芒冷笑,無情的打擊他:「就連今日科舉一事,都是你昨晚上帶著你兒子熬夜,逼我查了一宿的往年資料,準備好措辭再去迎戰的。

  我的父親大人,您若真做了主考官,判卷時也打算帶著我一起去不成?」

  洛識微猛地坐了起來,他瞪大了眼睛,左眼寫著臥,右眼寫著槽,合起來就是一句發自肺腑的:

  ——臥槽!

  這麼重要的事兒,他給忘了!

  不說原身不學無術,就算他,想當年高考時也是全憑藉理科和藝考加分走向的最高學府,那文科、尤其是是歷史和文言文,完全是一言難盡。

  等科舉開始時,他拿什麼服眾?

  況且,判卷時,他還能拿著考卷回家,問兒子學生們寫的這個那個是什麼典故嗎?

  不可能啊!

  洛識微一瞬間清醒過來,他猛地握住洛芒的手,眼神堅定,情真意切:「兒啊,你說的對,是爹之前思慮不周,為了能把你撫養成人,咱們現在討論一下如何拒絕督主的方案吧!」

  這一瞬間,來自文科學渣的恐懼,讓洛識微甚至都做好了帶著小崽子浪跡天涯的思想準備。

  往後一段時間,洛識微隨著督主上朝時,便見眾臣已然開始籌備恩科,除卻不情願的大部分權貴出身的文臣,剩下的一小撮寒門子弟,以及真正憂國憂民的臣子,還是對恩科較為積極的。

  但科舉並不是能立刻舉行的。

  戶部撥款、翰林院擬題、考官任命等等,方方面面都是問題。

  待這些裁定後,科舉開始要分成四級:童試、鄉試、會試和殿試,一層層篩選到最後一步,也要起碼半年的時間才能結束。

  在此之前,從中央如何分撥人才,填補各地空缺位置,又是有的扯皮。

  洛識微聽的頭昏腦漲,再悄悄地抬眼望向樓既回,督主大人竟始終鳳眸清明,冷靜而銳利的注視著大殿之下的討論,一絲也未錯過。

  簡直不得不服。

  慢慢的,話題就轉到了考官的人選上,開始爭執不休。

  樓既回把玩著手中的奏摺,看著爭得臉紅脖子粗的文武百官,神情始終漫不經心,他掠過眾人,投向角落裡,卻見洛識微正低著頭,不知在想些什麼。

  「洛大人可有什麼高見?」督主突然開腔,將所有人的注意力集中向角落中的身影。

  洛識微仿佛受到了驚嚇,脫口而出:「沒有!小臣並無任何高見!」

  他說完,一抬頭,卻見樓既回鳳眸微眯,似笑非笑的看著他,一股冷意從他的脊椎竄到全身。

  洛識微的臉色微白。

  壞了,一個沒注意,把督主給懟回去了。

  樓既回突然笑了一聲,意味深長道:「是嗎,洛大人半月前還在這朝堂之上高談闊論,如今怎麼一副被踩到尾巴似的受驚模樣呢。」

  前排的一位高官突然站出來,說道:「下官倒是聽說,洛大人主張開恩科的事情傳出去後,天下儒生無不感激,但似乎觸及到了某些人的利益,最近遇到了不小的麻煩。」

  一側的官員也是略一沉吟,說道:「這也難怪,他這官職太低,只怕最近沒少遭到為難。」

  洛識微:???

  他瞪大了眼睛,看看左右二人睜眼說瞎話的模樣,還沒來得及出來澄清,便聽高堂之上傳來一聲輕笑。

  「原來是這樣。」

  樓既回慵懶的靠在椅背上,斜睨著他,眉眼流轉一派風華,他漫不經心的道:「洛大人雖官職低微,但見解獨特頗有才幹,朝廷自然不能讓忠臣寒心,陛下覺得呢?」

  最後一句,如此輕慢,但小皇帝卻仿佛什麼都沒聽出來,甚至連連點頭,贊同道:「亞父說的是。」

  ……這簡直就是個莫得感情的點頭機器。

  樓既回說:「既然如此,那便給他升一升,正巧趙緒辭官,那便讓他頂了這個位置,做中書侍郎吧。」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讓朝堂之上瞬間躁動起來,議論紛紛。

  正三品中書侍郎。

  要知道,一個月前洛識微也不過是一介布衣,緊接著成為六品小官,又在這短短的一段時間,破格提拔連升三級,直接晉升為中書侍郎,這在歷朝歷代都是聞所未聞的事情!

  督主的決定,瞬間引起一片譁然。

  滿朝文武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洛識微身上。

  是的,他們不敢質疑樓既回,只能將仇恨值放在他身上。

  洛識微突然覺得有些牙疼,他想拒絕,卻完全不知該如何開口,一抬頭,恰好與督主對視一眼,瞬間整個人都僵住了。

  樓既回正在注視著他,那要笑不笑的眼神格外的銳利,看的他一陣頭皮發麻,瞬間有一種所有的想法都被看穿、完全無所遁形的毛骨悚然感。

  他突然有種想法。

  樓既回猜到了他的退縮,卻不允許,所以那兩位大臣才會突然開口一唱一和,因為督主大人是打定主意要把他放在火架上烤。

  這份令世人嫉妒萬分的無限榮寵,從來都是樓既回想給便給,沒有他選擇要不要的資格。

  退朝之後,洛識微按照慣例跟在他的後面一起回東廠。

  洛識微以為回去之後就要被收拾,卻沒想到督主如此沉得住氣,不僅沒提,晌午時還留他一道用膳來著。

  「坐。」樓既回將佩劍放在案上,指了指餐桌旁的座位,隨意的吩咐了一句。

  洛識微慢吞吞的坐下:「是,督主。」

  一碟碟珍饈美饌擺上餐桌,侍女斟上美酒,濃郁的酒香撲面而來,這一頓午飯奢靡的不亞於宮宴,甚至有過之而不及。

  對於樓既回而言,他重權逐利,吃得世間一切苦,同樣也不吝於享受權利帶來的一切。

  從隨心所欲這一點來看,他與洛識微的觀點極為相似。

  他不說,洛識微也不提,便安靜的陪他一同用膳。

  待午膳結束後,沈郜才來,手裡拿著一封密函呈上來,低聲道:「督主,是撫州的。」

  洛識微識趣的站起來準備告辭。

  樓既回懶洋洋的靠在軟榻上,烏黑的墨發傾斜下來,他頭也不抬,卻精準的點了一句:「硯卿,過來。」

  洛識微腳步一頓,慢吞吞的挪過去。

  督主指了指密函,「念。」

  洛識微從沈郜手裡接過去,拆開密函,念起來。

  這道密函字數不多,但是信息量不少,大意便是欽差趙牧前往撫州查辦貪污案,錦衣衛指揮官秦九歌隨行,如今案情已然清晰,趙牧卻在奏摺上報之後回來途中,遭遇貪官家屬報復,重傷不愈。

  案辦完了,直臣也要死了。

  洛識微眼皮一跳,收緊了手中的密函。

  「怕嗎?」

  督主突然出聲,他看著洛識微,唇角微挑,輕描淡寫的語氣,卻帶著令人驚心動魄的銳利:「你怕什麼,怕自己成為第二個趙牧是嗎。」

  樓既回用趙牧,與殺他,並不衝突。

  洛識微笑了,反問:「千歲爺,您覺得我不該怕嗎?您此時的恩寵,在未來,未必不會成為殺死我的鶴頂紅,硯卿這點顧慮不是無的放矢吧。」

  「錯了。」

  樓既回輕嗤一聲,斜睨著他,犀利的道:「你的確有可能成為第二個趙牧,但是你洛識微,從來不是會因為顧慮這些而退縮的人。」

  「過來。」

  他的聲音帶著一股不可違逆的恐怖感,洛識微下意識的後退了一步,卻被一道掌風所控,整個人都不受控制的飛過去,落在了樓既回的手中。

  他只覺得身體一晃,緊接著便被壓在軟榻之上。

  督主似乎有些不耐煩再與他打機鋒。

  他粗暴的捏住青年的下頜,迫使對方仰起頭來,以最真實的姿態面對他,樓既回鳳眸上挑,眉梢間泛著風情的薄紅,唇角的笑容卻愈發陰鷙,他緩緩喊著洛識微的名字,不輕不重,卻帶來無限壓力。

  「硯卿,說實話。」

  洛識微「嘶」了一聲,眼看瞞不過去,還反被對方壓在軟榻一通收拾,他乾脆自暴自棄的吼了出來:「督主!督主你行行好,你的恩寵給別人行不行啊,這個主考官怎麼就非我莫屬呢?

  你看看我啊,我就是一個不學無術的學渣,一肚子草包啥學問沒有,你讓我怎麼判卷,總不能趕鴨子上架吧!」

  他發出了悲憤的控訴。

  萬萬沒想到是這個原因,督主唇角陰冷的笑容凝固了。

  洛識微心虛的往後縮了縮。

  下一刻,樓既回發出低低的笑聲。

  也不知為何如此好笑,他壓在青年的脖頸處,混合著炙熱滾燙的呼吸,那笑聲久久未停。

  洛識微死魚眼的靠在軟榻上,他嘆了口氣,絕望的說:「督主,硯卿真的不行。」

  「不,硯卿可以。」

  樓既回的笑聲慢慢停下來,他深深地看著洛識微,細長的手指撫摸著他的臉頰,那般溫柔寵愛,開口卻是完全沒有商量餘地的命令,冷酷到了極致:「從即日起,為恩科做準備,哪裡不會便從哪本書看起,我會親自監督,把你打造成晉國最合適的主考官。」

  這離恩科還有多長時間,他能看幾本書?樓既回這無情閹狗還要親自監督???

  洛識微瞪大眼睛,一邊掙扎一邊發出悲痛欲絕的吶喊:「你殺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