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人恰好就是小廚房的胖大廚子,被點中後忙不迭點頭:「是,是,確是如此,我們親眼所見!孛蜜兒是被喚鈴大人支下山的。」
這話可就說得很有指向性了,分明指控喚鈴是孛蜜兒同謀。像他們這樣長久侍奉摩詰天王室的下人,最懂得審時度勢、逢高踩低。喚鈴今個兒被提到陰素霓跟前,大庭廣眾之下受審,就算她真是清白,以後也不會再得公主重用了。既如此,還不得痛打落水狗一番?何況他先前被喚鈴一頓戧聲,這點兒仇怨還沒清算呢。
喚鈴大駭,指著他怒道:「你們竄通一氣,要來害我,公主莫聽他……」
話音未落,陰素霓已經一巴掌打在她臉上,將她和下文一起打飛。
喚鈴落到地上時已經昏迷不醒,腮幫子高高鼓起,哪還有平素美貌模樣?陰素霓收回了手,皺眉道:「拖下去,拷問神魂,然後交給對面的聖域,就說這是兇嫌之一。」
蠻人有的是對付神魂的辦法。人嘴兩張皮盡可以說謊,神魂卻不能造偽。陰素霓希望,交出喚鈴能暫時平抑聖域的怒火。
至於喚鈴這麼一去,下場應該是格外悽慘的了。
「孛蜜兒是此中關鍵,你們大力搜查,不能讓她逃了。另外——」修補兩國之間的關係,還要著落在這個不知所蹤的女刺客身上。陰素霓深深吸了一口氣,才再度開口,「去給聖域遞個訊兒,就說我要親身前去,向大軍師謝罪!」
此話一出,親隨紛紛驚道:「不可!」
「公主,萬萬使不得!」
陰素霓輕輕一嘆:「摩詰天和聖域的盟約,不能毀在我的手上。」向屬下揮了揮手,「去辦。」
無論旁人怎勸,她意已決,不肯更改。不過這個時候總算有個好消息傳了過來:方才派過去的巫凶回來了,報告道,大軍師的毒傷已然無恙了。
果然是好消息。陰素霓上身前傾,表現出關註:「他恢復得如何了?」
「完全康復。」
此話一出,人人側目,尤其陰素霓更是親眼見到典青岳中毒的慘狀,那絕不似造假,並且她雖然相信典青岳以堂堂大軍師的身份不會使出這等下作的伎倆,但為了穩妥起見,還是向聖域軍營派出兩位巫凶,名為治療,實則檢驗典青岳的真實傷勢。
就在她親審喚鈴期間,桌上的菜餚已經撤下去一道一道驗毒。古怪的是,驗出來的結果顯示,哪一道菜餚里也沒有毒素。
普通丹師看到這個結果或許懵圈,並且陰素霓與典青岳同桌用餐,吃的飯食完全一樣,她卻沒有中毒,這本身就很奇怪。但蠻人巫凶何等精明?他們將成分逐一解析,最後報告道:「末道甜湯之中,混入了高濃度的火蟻汁,因此甜香撲鼻。但是前一道點心八寶芋泥鴨,以及其他肉菜裡面卻含有少量肥油,這兩者混在一起,就叫作『火上澆油』,受害者胃裡會立刻起火,短時間內爆發出來的熱量能令鋼鐵熔化!」
「火蟻汁?」陰素霓皺眉。
巫凶畢恭畢敬道:「那是產於沙度烈西南荒原當中的一種螞蟻,個頭比馬還大,腹部能產生一種高濃度的甜漿,甚至人都可以直接飲用,別具風味。不過這種甜漿也是助燃的好材料,廣泛用於沙度烈巫師的鍊金當中。因為火蟻腹部裝滿甜漿,它也害怕自|燃,所以火蟻汁其實遇著明火併不會立刻燃燒,它快速放熱需要另一種媒介。」
陰素霓聽得認真,順口接道:「油,或者脂肪?」
「正是脂肪,也叫葷油,公主聰明。」巫凶順手拍了她一記馬屁,「火蟻本身沒有脂肪,但是捕獲獵物以後,口器里都會存留一點脂肪,需要噴火時只要張張嘴,點個火兒,濃烈的火焰就從口器里噴出來了。」
陰素霓面沉如水,好一會兒才點了點頭:「兇手知道我不喜葷腥,小廚宴客的所有菜餚都是素油炒的,只有肉菜裡面才自帶葷油,這些我都不碰。至於八寶鴨子,我頂多吃點兒芋泥,不會去碰鴨肉。」給主人獻菜,大廚所用的鴨子都是一歲以下、吃著水草和補藥長大的小母鴨,酥脆的表皮底下是微厚的一層白色脂肪,簡稱鴨油,又有美名稱白玉膏,這樣吃起來才加倍香甜。卻沒料想這麼一點兒細節,都讓兇手有機可趁,端的是防不勝防。
她雖然用了幾道菜,卻未被火毒纏身。這時她自己想想也覺得後怕,卻明白兇手對她的習慣果然瞭若指掌,這才能從細節處去暗算典青岳、妄圖重新揭開摩詰天和聖域的罅隙。
想到這裡,她更覺緊迫。這時抬頭望望天色,事發至今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時辰,大家的時間都寶貴,不能再拖延了。
……
對於她自投羅網,聖域當然求之不得。所以約莫是一刻鐘以後,她就被侍衛帶到了對面的黑頂帳里。
在軍隊當中,聖域以帳篷顏色劃分尊卑。神王用的是金頂大帳,那麼其屬下依次遞減,有黑頂帳、藍頂帳,甚至還有花頂帳。典青岳用的是黑頂帳,僅次於神王,可見他在聖域當中的地位尊貴,備受崇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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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翻了這樣的人,摩詰天和聖域友誼的小船可能說翻就翻。
陰素霓就這樣惴惴等待,直至見到了典青岳。
這人已經卸了甲,換過一襲青袍,在凜冽的山風吹拂中還頗有幾分羽化而登仙的味道。陰素霓注意到的卻是他面色紅潤,那樣駭人的腫脹不知道是怎樣消失得無影無蹤的,他現在腰板挺得筆直,神情愜意,好像不久前中了火毒的人不是他。
「大軍師,您……好了?」就算親眼目睹,她也有幾分鐘的怔忡。
典青岳笑著點頭:「萬幸,我有個替身。」
陰素霓頓時長長舒了口氣。典青岳既然沒有大礙,那麼接下來就好談了。至於典青岳所說的「替身」,她作為陰氏王女倒是知道的。相傳上古蠻族有一門秘術,可以將自己所有傷勢都轉移到另一人身上,讓別人代自己受過受罪,自個兒反倒安然無恙。只是這門神術早就失傳,連摩詰天王室也不曉得。
典青岳伸手一指帳篷角落:「多虧用得及時,否則現下躺在那裡的就是我了。」
他這麼一指,陰素霓才發現地上那焦黑一團居然是個人。
這人已被燒得碳化,原本不知道身量幾何,但現在只有狗兒大小,身體蜷起來仿佛抱住腹部,臉上還殘留著驚恐而痛苦的神情。
他居然是被活活燒死的。陰素霓見識遠超常人,細看兩眼就能認定,這人被轉移火毒以後,恐怕只活了短短的十幾息不到。天然火蟻汁不可能猛烈至此,顯然送給她和典青岳的加料乃是被大幅提純了。
典青岳面帶微笑,想起方才的驚險其實還有幾分心悸。和皇甫家族一樣,典青岳身上只有稀薄的蠻人血統,原來基本是無法修煉的。但是上一次天隙閉合之前,他跟隨皇甫銘前往天外世界,在那裡藉由蠻祖親自施展神術,提純了他的血脈濃度,否則南贍部洲都過去了三百年,天外世界則是又運行了一千二百多年,他若不能修行,現在骨頭早都爛了。
不過嘛,雖然他如今已經變作了不折不扣的蠻人,但典青岳的祖先血脈實在太一般,就算這一千多年勤修不輟,依舊是道行有限,五臟六腑不可能如其他大能那麼強固,這一點兒高濃度的火蟻汁就險些要了他的命。
幸好他及時趕回聖域大營,找來了自己的替身。
如果長天在這裡,當會覺得這種替死術並不陌生。三百多年前,皇甫銘從他掌下逃進天隙,用出來的手段層出不窮,其中就有一樣是替死術。此術可以將己身受到的傷害完全轉嫁給替身,然而施術要求非常嚴格,首先用秘法挑選出來的替身,體質天賦都很特殊,還要與原主兒生辰八字完全符合,每個月以主人精血洗髓換血至少一次,並且受術時雙方距離不得超過五十丈。
這也是典青岳中了火毒就急忙趕回聖域大營的緣故——若是待巫醫來診斷、開藥,他早被燒成了一團爆炭。
暗中下毒那人,算計精準、心思狠辣、時機拿捏巧妙,樣樣俱是上乘。
這樣的對手,很久不曾遇到了。
典青岳吃了個悶虧,反而激起一絲好勝之心,這時就笑道:「公主膽魄過人,居然親身赴營。」
陰素霓這回居然是只身前來,連護衛都不帶——在聖人境面前,帶不帶護衛其實沒有多大差別了——以表現自己的清白和誠意。當然她已經探明典青岳性命無虞,否則未必就會赴險了,因為群龍無首的聖域蠻人很可能拿任何人來泄憤。
饒是如此,這份膽氣也教典青岳刮目相看了。
陰素霓誠懇道:「希望摩詰天與聖域睦和如初,不受奸人挑撥。我事先雖不知情,但這禍端啟於我帳內,有失察之罪。素霓願對典先生補償。」方才突逢變故,聖域卻還能及時收手,當是典青岳極力約束之功。
典青岳中毒之初就說過,「不是她」,後面又出現在戰場上,力挽狂瀾,可見他雖然在摩詰天大營里中伏,心底卻跟明鏡兒似的。最關鍵的一點,就是陰素霓實在沒有殺他的動機。摩詰天和聖域雖然罅隙極深,眼前卻有共同的敵人曰南贍部洲仙宗,正當聯手併力,還遠不到最後清算總帳的時候。
陰素霓這時候謀算他的性命,實為不智。陰家的子女,不應該連這點政治覺悟都沒有。
可是這殺身大禍畢竟在陰素霓設下的酒宴上出現,她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兩軍如果還想再聯手禦敵,她就應該拿出相應的誠意來。所以典青岳根本也不推卻,點頭道:「好,典某卻之不恭,那麼我希望打下奇凌城以後,從烏頂山脈鳳頭到奇凌江,都由聖域和摩詰天平分治理。」
這老頭子,好大的胃口!陰素霓驀然動容。
正如寧小閒和長天所推斷的,經過了兩天的試探性進攻,摩詰天已經打算全力拿下中北地區作為長期占|有的地盤,那麼烏頂山脈就是它的門戶,從烏頂山脈到奇凌江之間廣大的地域,就可以為大軍源源不斷輸送物資。如此臥榻,豈容再多一個聖域鼾睡?
更何況,奇凌城現下正由摩詰天大軍攻打,那裡是有王上派過來的主將,她在那裡也只是監軍,算不得說一不二的角色。所以陰素霓細眉微蹙,心底是有幾分不悅的:「此事牽連甚大,素霓恐怕自己不能作主。」
「原來如此。」典青岳也料到她有此一說,臉上可沒有半點不悅,只是接著點了點頭,「那就換一個您可以作主的提議。」
陰素霓心裡頓時「咯噔」一聲,覺出不好。
果然典青岳緊接著就道:「請公主將那支桑梓箭,物歸原主罷。」
桑梓箭即是她擊傷七仔、擊退聖人境所用的那支不起眼的箭矢。羿神弓鑄成以後,餘下的材料就造了這麼一支桑梓箭出來,它與後面為羿神弓而專門煉製的小箭都不一樣,是真正的原配。關於它的用法,陰素霓所知不多,最清楚的一點是它只認同主人的血脈,因此典青岳是用不了的,他只為自己的主人——神王來求此箭。
陰素霓心下為難。
這本是她拿捏蠻祖的一記殺手鐧。整個摩詰天王室都知道她對皇甫銘一見傾心,並且也希望通過聯姻的方式令同盟更加穩固,否則怎會將桑梓箭定為她的嫁妝?
可是現在將桑梓箭交出去,壞了摩詰天的計劃不說,她還能不能嫁給心儀的郎君?
她猶豫了一下:「桑梓箭是為我皇室重寶,我……」
典青岳長笑兩聲:「公主可是要說,自己仍然無權處置它麼?」
其實還真沒有。陰素霓還未出嫁,嚴格來說這支寶箭只是父皇暫借給她的護身寶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