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異事(1)

  鷹貝舍自詡為天下情報匯集之處,又和傑子樓這一所謂天下典籍齊聚之地並稱,遲夜白自然對這些江湖傳聞十分熟悉。況且百里疾的控屍術源於南疆,小有些不太光彩的薄名。沈光明的話引起了他的一些想法,遲夜白沉思片刻之後,輕輕頓首同意了沈光明的看法:「你說的有道理,確實是像。」

  他隨即跟沈光明細細說了《異事志》中對靈庸殭屍的記載。

  那件事發生在十幾年前,正值靈庸城數十年難得一遇的大雪。因為雪大天冷,夜了之後靈庸幾乎似一座空城,只有打更和巡邏的人在慘白地面上來去。由於日夜不停降下大雪,城中居民便懶得去清掃,有些地方的雪積了老高也沒人管。那一夜之後雪停了,有太陽掛了起來,明亮卻寒冷。人們拿了工具清掃街道積雪,然後便在厚厚的雪層下面,發現了幾具蹲坐著的屍體。

  「前後一共發現了七次,死者約有百人。」遲夜白飛快地回憶,「有窮人有富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死人並無顯著的特點。在第二次發現屍體之後,官府加強了巡邏。之後有幾次,巡視的官兵和打更人都說看到街面上有人在行走,步態僵硬,呼之不應。一旦追趕,那些人影便很快消失。」

  「不是消失,是撲到雪裡去了吧?」沈光明接口道,「只要掘開雪便知道了。」

  「是的,但沒有人去做。一是因為當時的傳言十分兇悍,說那是雪山上的神靈派來懲罰人間惡行的使者做的,無論是誰,只要打擾了屍體便立刻暴斃。人人見之避走。二是因為屍體朝向雖各有不同,有南北東西之別,但所有的屍體臉面對著的地方,都是同一個。」

  沈光明眼珠一轉,驚訝開口:「是王妃的娘家,是這裡!」

  「沒錯。人們覺得也許是這嫁給狄人的女人惹上了什麼事情,狄人勇悍兇惡,官府覺得這事情十分棘手,便不太上心。」遲夜白冷笑道,「雖死了許多人,也沒有什麼用。」

  「那後來是怎麼就停了?」沈光明急急問道。

  「後來城裡的富人們湊了錢,從外頭請來了司馬世家的家主。司馬世家是我朝有名的刑名世家,當時的家主還是司馬鳳他爹司馬良人。」遲夜白道。

  司馬良人連夜帶著數人趕到靈庸城,其中便有十歲上下的司馬鳳。靈庸城中富人們花了重金請來司馬良人,司馬良人確也不負重託:前後不夠三日,他已發現不少重要證據。只是當時司馬良人無法進入這府邸之中,縱然有多人出面,也無法說動當時府中的人鬆口。府里不讓他們進,他們雖想夜探,又怕落人口實,身後那些眼巴巴的老闆們不高興。

  「幾日之後,這怪事便不再發生了。」遲夜白看到沈光明的神情,皺眉道,「這其中細節,我也不清楚的。傑子樓里典籍雖多,但司馬家的人口風很緊,一點信息都挖不出來。除非問司馬鳳。」

  沈光明:「那你問啊。你和他不是很好麼?」

  遲夜白:「……誰與他好了?這廝不是什麼好人。」

  沈光明把「直覺」二字咽回肚中,嚴肅認真地點點頭,表示自己篤信遲夜白的話。

  「他或許明日就到了。」遲夜白眉頭緊擰,「這事情還是得落在他們家的人身上。我不過是被拉過來撐場面的。」

  他說完覺得這些話有些對不起自己鷹貝舍當家的身份,神情一整,肅然道:「就這樣吧。我也不便再說什麼。你自己小心。百里疾這個推斷我會告訴司馬鳳的。屠甘那頭也不用你忙活了,舒琅既然將我叫過來,我自己跟屠甘溝通就行。」

  沈光明目送他離開,又低頭繼續幹活。心中雖然有許多疑惑,但他卻不那麼驚悸。大概是因為已經見識過百里疾這人的手段,那水屍比這雪地里的殭屍噁心百倍,早已將他膽氣鍛鍊了出來。

  擦完走廊,沈光明轉而去清掃舒琅的臥室和書房。他走到舒琅院子裡,正巧看到舒琅帶著人從裡面走出來。舒琅讓手底下的人先離開,轉身走近沈光明。

  沈光明:「?」

  他突然想起奴隸的禮節,連忙將掃帚一扔,撲通跪下:「世子!」

  舒琅不耐煩地讓他起來,從懷裡掏出兩根香燭扔給他:「拿去吧。東北角那地方人少,想拜可以去拜。」

  香燭白而胖,有點沉,是十分好的東西。沈光明看看舒琅:「世子去哪裡尋來的?」

  「祠堂里自然有的。」舒琅見他將那兩根香燭珍重地放進了懷中,神情晦暗,便忍不住又說一句,「節哀。」

  「多謝世子。」沈光明慢吞吞說,「世子對小的的好,小的永遠也不會忘記。」

  他說得認真,舒琅也聽得認真。與沈光明相識不久,他還是第一次在這個會騙人的漢人臉上看到這麼真摯的表情。舒琅點點頭:「不必說得這麼隆重,趕快去吧,別誤了時辰。」

  沈光明深深作揖,轉身走了,懷裡揣著舒琅和唐鷗給的東西。他突然覺得自己是個挺幸運的人。

  這輩子遇到的好事好人不多,可每一件每一位都那麼令他感激。他決定走的時候跟舒琅隱晦地打個招呼。舒琅能不能聽懂另說,但連招呼都不打,他這奴隸也太不客氣。

  先回自己房間裡拿了林澈的靈牌,沈光明直奔東北角去。府邸的東北角是祠堂,沈光明在祠堂後頭找了個地方,將香燭點燃,全都插在了地上。他朝著少意盟大概的位置深深磕了幾個頭。

  悲痛被時間和各種突發的事件洗滌得有些模糊了。此時將它們想起來,令沈光明幾乎直不起身。

  香燭的火在風裡時大時小,燭淚滴落得飛快。沈光明擦了眼淚,跪在地上一張張燒紙錢。粗糙的紙被短小的火舌吃了進去,眼見著化成了灰。沒燒完的屑還有不少,沈光明將它們攏在一起,點火燒了。

  他在地上掘了個坑,將灰燼和香燭殘餘的部分,還有林澈的那個靈牌都埋了進去,又磕了幾個頭。

  起身準備回去,沈光明剛一轉身,立刻就定住了。

  祠堂的白牆下方,靜靜坐著一個徐子川。他腿上黑貓見沈光明回頭,挺直脖子嗷嗚地叫了一聲。

  沈光明背後悄悄流了一溜汗。徐子川眼神狐疑,臉色卻十分平靜。沈光明連遲夜白的呼吸聲都能聽到,卻沒發現徐子川什麼時候出現在自己身後,這讓他大吃一驚。

  很快想起自己還是舒琅的奴隸,沈光明又撲通跪了下來:「徐先生,我……我……」

  他故意發著抖,聲音也顫了,是十分害怕的模樣:「小的只是想祭拜親人……小的知錯了!求徐先生網開一面!」

  沈光明裝什麼都不像,唯獨裝害怕的技巧十分了得。徐子川也沒看出任何破綻,皺眉道:「你從哪裡被買來的?」

  「十方城。」沈光明隱去了少意盟的名號,乖乖回答。

  徐子川似是計算了一下日子,冷笑道:「倒是會趁火打劫。你被買下來的時候,十方城那頭正亂著呢。」

  「是啊是啊。」沈光明連忙繪聲繪色形容了一番,誰知徐子川靜靜看他,又是一臉的面無表情。沈光明心頭一驚,生怕被這個天上下凡的文曲星看出自己破綻,連忙噤聲,將頭低了下去。

  徐子川卻沒有責罰他,搖著輪椅又嘎吱嘎吱地走了。他此番離開倒是動靜很大,沈光明默默跟在他後頭,完全不明白這人去祠堂那頭是做什麼的。

  夜裡唐鷗又來了,還給沈光明帶來了養味齋的蜜汁烤雞。

  沈光明在狄人那邊生活,飽一頓飢一頓,看到烤雞就兩眼發光要往唐鷗身上撲。

  「小心點!別掉下去了。」唐鷗與他坐在客房的屋頂上,小聲道。客房空空,此處倒是十分安全。

  「太香了……」沈光明又餓又急,「唐大俠你真是天底下最英俊最厲害的大俠,我最佩服你。世傳有崑崙子於雪山之巔烹鶴煮雪,引八方鳥獸齊聚……」

  沈光明不知典故,只滿口胡說,說著還伸手去夠唐鷗手裡的烤雞。唐鷗早笑得不行了,直接將烤雞按在他臉上:「吃吧。」

  沈光明邊吃邊跟唐鷗說了今天發生的事情,包括殭屍和司馬鳳。

  傍晚時分,司馬鳳終於風塵僕僕地抵達了。

  他一身火紅衣裳,身下一匹紅馬,卓然於眾人。只是很不合時宜地,沈光明想起了初見林少意時的事情。如果林少意是燒鴨……司馬鳳大概是烤□□。

  反正他名字里本來也……如果他跟盟主打起來……就像一隻燒鴨和一隻烤雞打起來……沈光明雙目直視前方,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心裡早乒桌球乓地演了好多場戲。

  遲夜白和舒琅在門外等他。司馬鳳一看到遲夜白就笑:「小白,你果然在。」

  遲夜白神情一滯,好看眉毛死死擰緊,並不應他。

  司馬鳳坐在馬上,彎腰朝遲夜白笑道:「生我氣啦?這地兒又干又冷,你皮膚怎的還是這麼好?頭髮上塗了什麼?小白……小白?」

  舒琅和眾小廝眼見遲夜白怒而拂袖走了,司馬鳳仍在那裡小白小白地喊個不停。

  沈光明仍舊面無表情,心裡那個大戲院卻又有一堆纏綿又新奇的戲敲鑼打鼓地演開了。

  唐鷗聞言點點頭:「遲家和司馬家是世交,兩人自小相識,有一兩個暱稱不是什麼奇事。司馬鳳性情浪蕩,這種事情他幹得出來。」

  沈光明撕了一隻雞腿給唐鷗:「我要是遲當家,早就一劍揮上去了。不過這暱稱還挺趣致,和遲當家的樣子好不相符。」

  「但遲夜白打不過司馬鳳。司馬鳳那功夫可不簡單。」唐鷗撕了雞腿上的皮,在沈光明眼前晃,「小沈,吃不吃?吃不吃?」

  沈光明:「……不吃。不對,小沈是什麼?」

  「暱稱。」唐鷗自己吃了,「如何?」

  沈光明表示不喜歡。

  「那就小騙子。」唐鷗斷然道,「說定了,改不得。」

  沈光明哭笑不得,狠狠撕扯著那隻烤雞:「別玩了,還有別的事情呢。」

  司馬鳳來是來了,卻沒有察看那屍體,而是費了一番功夫勸出遲夜白,兩人拜訪了徐子川的書房,談了許久。

  「談到現在還沒出來,也沒聽見有什麼聲音。書房外頭有司馬鳳和舒琅的人,我沒辦法靠近。」沈光明很遺憾。

  唐鷗問他:「你要靠近做什麼?現今已不需要你去幫遲夜白尋屠甘。」

  「可還有百里疾的事情。」沈光明說了自己和遲夜白的推論。

  唐鷗接著他吐的雞骨頭,沉聲道:「只是你們的推論。等到有了確切結論再說不遲,你不要蒙頭栽進去。」

  沈光明正想說什麼,唐鷗厲聲問道:「功都練好了嗎?秋霜劍能使出來了嗎?方寸掌的心得有進步嗎?」

  「……」沈光明不與他爭,默默低頭啃烤雞,心裡卻暗暗盤算著如何從遲夜白那裡撬出些百里疾的消息。

  正想著,唐鷗突然拉著他跳了下來。沈光明連忙將烤雞護在胸前,和唐鷗一起躲進了客房後面。

  「唐兄,不用躲了。」司馬鳳的聲音輕快地從前頭傳來,「有些要緊事想跟你說。」

  唐鷗只好和沈光明走了出來。沈光明看看自己胸前油漬,又看看唐鷗胸前油漬,十分心疼手中的半隻烤雞的油皮。

  司馬鳳和遲夜白都在,遲夜白又是滿臉不快,司馬鳳卻神采奕奕。沈光明打量他幾眼:他印象中的司馬鳳似乎永遠都是這樣的神情,唯有當日離開辛家堡大廳時他才露出片刻凝重神態,那時才比較像一個家族的家主。

  幾人寒暄一番,司馬鳳才說出找唐鷗的原因。

  「府里人雖多,知道唐大俠這兩夜常常探訪的,只有徐先生。」司馬鳳道,「這徐先生可不簡單,他十三歲那一年元宵在春意樓為花魁英紗寫的詩,可是我心頭至愛。尤其那句『寒香淒淒入被枕,絲鬢瑟瑟畏春光』,真是繪情繪景的絕妙啊。小白當年還會背,是不是?」

  遲夜白麵皮微紅,怒道:「我並不會!」

  沈光明聽了那兩句,覺得有點回味,又不甚了了,便殷切地問:「全詩是如何?這兩句倒不覺得有什麼妙處。」

  「嗨,你這雛兒,沒見識過自然不懂。」司馬鳳搭著沈光明肩膀,親熱道,「聽哥哥為你解讀一二。何謂寒香?要理解寒香,你就得先懂何為女子體香……」

  他話未說完,沈光明已被唐鷗一把拉到身邊。

  「司馬,說正事。」唐鷗不悅道。

  司馬鳳「噢噢」兩聲,立刻擰了眉頭做出副嚴肅神態,遲夜白在他身後靠著樹,清晰地發出一聲冷笑。

  「徐先生功夫是很了不得的。不論外功,單講內功,或者與我不相上下。」司馬鳳總算認真起來,「當年我爹到靈庸城查探,最後殭屍莫名地便不再出現。他回家之後仍耿耿於懷,數年前才終於理出關鍵線索。」

  司馬鳳收了手裡那把描著香蝶美人的扇子,在手心輕輕一擊。

  「徐子川被人在城外發現雙腿盡折。自那日起,到今日為止,靈庸城沒再出現過殭屍。」

  唐鷗:「那也不能說明他和這事情有關。」

  「可他確實有關。」司馬鳳拿著扇子,在空中飛快地寫了兩個字,「徐子川編撰的《金玉詩選》,序言中就寫過,他年輕時曾遊歷天下,經過南疆時見識過神妙的控屍之術。在他編纂的詩選中,也有提及控屍之術的詩句,但太過隱晦,作者也記為無名氏,因而無人注意到。」

  「……這說明什麼?」沈光明聽得快忘了烤雞,急急問道。

  遲夜白在司馬鳳身後開口:「徐子川已經向我二人坦白,他確確實實在南疆那邊,學習了控屍之術。但他不是這幾次殭屍事件的始作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