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非禮

  唐鷗與阿歲走了沒多久,便看到黑暗中有白色衣服在招搖。

  那件裡衣被掛在樹枝上,唐鷗順手一摸:上好的料子,應該是林少意的。

  兩位好兄弟終於相見,各自冒淚。唐鷗是感慨的,林少意是被唐鷗在自己肩上砸得那一拳疼的。

  「疼疼疼……你不能力氣小點兒!」林少意呲牙道。

  唐鷗連忙收了手,規規矩矩地坐在一旁。知道是照虛救的林少意,他先是愣了一會兒,然後也不看照虛,草草舉手作揖:「謝了。」

  照虛點點頭:「施主客氣了。」

  三人之間的氣氛一時變得十分奇怪。照虛心知唐鷗對自己仍有敵意,默默走開了。眼看他離開,唐鷗才轉頭對林少意說辛暮雲要殺柳舒舒和百里疾相告之事。林少意聽了,猛從地上掙起來,起到一半又嗷地一聲躺了下去。

  他嗷得悽慘,周圍遠遠走開的照虛沈光明阿歲三人不由得齊齊轉頭看他。

  「這狗東西!」林少意想想又道,「這兩個狗東西!」

  「你打算怎麼辦?」唐鷗問。

  「不能讓他得逞。立刻啟程趕回少意盟。」林少意捂著又開始冒血的劍傷,咬牙恨道,「辛暮雲這復仇的手段也太過陰狠。他若怨我父親與我,不如直接沖我們倆人來,何必要連累這麼多人。」

  唐鷗想跟他說辛暮雲的理由,想到十年前辛家堡死去的人,他心中也十分不是滋味。最後他保持了沉默,用樹枝捅了捅火堆。

  「那就這樣吧。你先想辦法止血。」唐鷗道,「我們先回慶安城,然後再立刻啟程回少意盟。走水路還是陸路?」

  林少意擺擺手:「我回去與他們商量之後再決定。現在陸路水路的情況還不清楚,不便立刻決定。」

  他平躺著,不敢再擅自動彈,好讓傷口流的血止住。唐鷗見他不說話了,起身朝沈光明那邊走過去。

  沈光明和阿歲坐在江邊的大石上說話。阿歲身上有一些磕磕碰碰的擦傷,沈光明撕了衣角的布料給他包紮。阿歲繪聲繪色地跟沈光明說剛剛發生的事情,說那個神秘又好看的黑衣年輕人。

  「他肯定流了許多血。」阿歲說,「我們當時和他隔了好遠啊。可是那血的味道還是能聞得很清楚。不曉得疼不疼。」

  「……」沈光明無語片刻,「他害了你們丐幫的人和七叔啊,你還同情他?」

  「我挺恨他的。可是看他傷得那麼重,又覺得有點點不忍心。」阿歲皺皺眉,「咦,為什麼呢?」

  沈光明笑道:「為什麼?難道你以前和百里疾曾認識?他跟你有過什麼情誼?」

  「那倒不可能。」阿歲也隨著笑了,「他是辛家堡的人,又是江湖上那麼有名的青蠍。我只是一個小乞丐,我們怎會認識?」

  沈光明想了想,奇道:「那他為何喚你小公子?我看上去可比你更像公子少爺,他對我可是直呼其名。」

  兩人齊齊陷入沉思。唐鷗走過去,沈光明先聽到了他腳步聲,連忙抬頭。

  阿歲看看自己手腳:傷處都已經包紮好了。

  「我……我……」他轉頭看了看,發現除了那個和尚自己沒有可說話的人,於是指著照虛道,「我去找那位大師聊天,你們說悄悄話吧。」

  沈光明:「……啊?」

  唐鷗:「什麼悄悄話?」

  阿歲已一溜煙地走了。

  唐鷗坐在沈光明身邊:「你們在說悄悄話?說了什麼?」

  「這可不能告訴你。」沈光明心想阿歲這蠢小子到底看懂了什麼和誤會了什麼?!他將多餘的布條揣入懷中,轉頭看唐鷗。「你沒受傷吧?」

  他說著,伸手去摸唐鷗的手和肩膀。唐鷗衣上沾了灰塵,但火光昏暗,沈光明也看不分明,只發現唐鷗身上一點傷都沒有,於是放心了。

  唐鷗和阿歲回來的時候,只匆匆拍了拍他的腦袋便立刻走到林少意身邊。沈光明當時覺得有些失望,不過現在那失望已經消失了,他挨著唐鷗坐下,心裡有些很迫切的話想跟他說。

  比如沈直。

  唐鷗曾懷疑過沈直居心不良,但沈光明始終不信。如今聽照虛這麼一提,他心中不免惴惴。

  唐鷗覺得照虛也不是什麼好人,他說的話不可信。但回頭一想,照虛並沒有說這個謊的必要,他強壓下心中的不快,對沈光明道:「世上同名同姓之人那麼多……」

  「別安慰我了。你也覺得他不是好人。」沈光明打斷了唐鷗的話,「我……我該去問他嗎?」

  「該問就問。」唐鷗鼓勵他,「少意盟那事情你就不要摻和了,回家去,直接問沈直。……不不,還是我跟你去。他若敢揍你,我便幫你揍回來。」

  沈光明:「……揍回來有什麼用啊?你應該說,保護我不讓他揍吧。」

  唐鷗點點頭:「也行,都可以。」

  沈光明頓覺心定了許多,他喜滋滋地抬頭,十分信賴地看著唐鷗:「那我們什麼時候回去?要送林盟主回去麼?你還留在少意盟……」

  唐鷗卻在想另外一件事。

  如果沈光明的養父就是辛夫人身旁的家奴,或侍衛,那麼他為什麼要帶走沈光明並讓他成為現在這樣子?難道沈光明是辛夫人的小兒子?可是那玉片明明在阿歲身上。如果沈光明也是辛家堡的孩子,他是誰的孩子?他的經脈到底是誰下的毒手,沈直,或是大火當夜另外的江湖人?

  他想起沈光明曾說過,自己背後有一片火燎的傷痕,於是說著「你別動」,伸手隔著衣服摸了幾下。

  沈光明:「……你做什麼?」

  他已經到了要練功的時辰,身體的溫度開始略略下降。唐鷗的手很熱,青陽真氣隱隱傳來,但又不灌注入他身體。丹田中的大呂真氣蠢蠢欲動,似與青陽真氣互相呼應。

  沈光明顫抖著,一把抓住了唐鷗胸前的衣襟。

  青陽真氣對丹田已經開始微微發寒的沈光明來說,無異於最溫暖的火源。他不由自主地希望唐鷗再摸多幾下,或者……或者像以前一樣,將他抱在懷裡——但這個想法有些可怕。沈光明沒想清楚它為什麼可怕,臉已經悄悄紅了,身體僵著。唐鷗沒注意他的反應,仍細細地撫著。

  「你背上的傷在哪兒?」他問,「我怎麼摸不到?」

  「在左、左邊,一直延伸到下面……」沈光明結結巴巴地說。

  唐鷗拍了拍他的背:「脫了,讓我看看。」

  沈光明:「……」

  他目瞪口呆。

  不遠處的火堆旁邊,林少意瘋狂地笑出聲來。

  聲震群山,睡鳥驚飛。

  沈光明深吸一口氣,把他的手扒拉下來。

  「我要練功了。」他說,「你滾滾滾。」

  唐鷗並不知道沈光明為何不高興。他留沈光明一人在江邊盤腿練功,悻悻走回火堆邊。

  林少意捂著再次流血的傷口,不敢呻.吟出聲。照虛在一旁冷冷地看著他:「這有何可笑的?」

  唐鷗也不知道林少意在笑什麼。林少意不管照虛的冷嘲,虛弱地跟唐鷗說話。

  「唐鷗,我雖傷了,但內力還在。所以即便你在江對面講話,我也能聽到清清楚楚。」

  「嗯。……所以你笑什麼?對面有人?」

  「我笑你。你剛剛跟沈光明說什麼?你這登徒子,還想扒人家小孩衣服?!」林少意說了一半,實在忍不住又笑了。

  唐鷗滿頭霧水:「我是想看他背上的傷,什麼登徒子。」

  「所以你也不知道他為什麼要讓你滾?」

  唐鷗誠實道:「不知道。」

  林少意笑得更厲害了。一隻手捂著劍傷,一隻手忍著疼去拉照虛的褲腳:「禿……不不,大師,你不覺得好笑?不好笑嗎?哈哈哈哈!」

  照虛嫌惡地拈開他的手指扔回林少意身上:「阿彌陀佛,非禮勿聽,小僧絕不似林盟主這般言行無端。」

  林少意笑得快背過氣了:「哈哈哈哈!你說得對,說得很對,非禮勿聽。唐鷗,你聽到大師說的話沒有?佛門中人都知道,你那行為是非禮啊。」

  唐鷗完全不明白林少意的笑點在何處。見他一會兒笑一會兒皺眉呻.吟,乾脆出手啪地點了他的穴。林少意這下頓時動不了了。

  火堆旁頓時安靜。

  唐鷗不想與照虛呆在一處,轉身又走到江邊。

  火堆將滅的時候,林少意的穴也終於解了。劍傷的血止住了,他要和唐鷗等人立刻趕回少意盟。

  照虛聽兩人的談話,才知道百里疾對唐鷗說了什麼。

  「等等……」他急道,「你們就這麼相信青蠍的話?」

  唐林兩人對視一眼,齊聲道:「寧可信其有。」

  沈光明覺得照虛瞬間翻了個飛快的白眼。非常快,幅度很小。除了他和阿歲這種對白眼特別敏感的人之外,也許其餘兩人都沒注意到。

  「他可能是在騙你們。當日辛家堡大火死了辛家堡堡主,如今辛暮雲要燒少意盟,但林少意不在,你們覺得這合清理麼?」

  「因他已經認為我死了。」林少意說。

  照虛冷笑道:「百里疾都知道你沒死,辛暮雲這個堡主心思這麼詭密,他會想不到?」

  未待二人說話,照虛又繼續道:「辛暮雲前腳才說要殺柳舒舒,若他一早就有了火燒少意盟的想法,為何還要再提一次殺柳舒舒?殺柳舒舒是沈光明偷聽到的,這就說明這才是辛暮雲真正迫切要去做的事情。火燒少意盟說不定只是一個幌子,他要的是你立刻趕回少意盟。然後,在少意盟身上重現當年的大火。」

  林少意怒道:「死禿驢,你剛剛自己還說非禮勿聽,怎麼又偷聽我和唐鷗說話了?」

  「你們講話聲音這般大,誰聽不到?」照虛顯然有些著急了,「林盟主,你必須謹慎小心。你一日不回少意盟,少意盟的火就不會燒起來。辛暮雲挑撥少意盟和丐幫,又贏得這般漂亮。千鴿營的情報添些油加些醋再發出去,江湖上人人都會知道辛家堡要壓過少意盟了。」

  沈光明和阿歲都聽得很認真。照虛越說越顯得不平靜。他眼睛圓睜,眉頭緊皺,那張極為端正的臉龐上出現了沈光明從未見過的焦急神情。

  「偏偏你和丐幫都先後在散場之後返回辛家堡。辛家堡只要說是丐幫強硬挑釁,少意盟惡意相幫,看上去也十分真實,是不是?辛暮雲請求你寫江湖令,看似要等武林盟主的公平裁決,但私底下仍舊讓百里疾不斷活動。你也見過他們說故事的能力,他這次會為你和少意盟編排什麼樣不堪的理由,你想過嗎?少意盟在江湖上樹敵不少,如果此時少意盟起火,你覺得會發生什麼事?」

  林少意緊緊抿著嘴,不發一言。

  「就像十年前的辛家堡大火一樣。懷揣各樣心思的江湖幫派都會過來。他們覬覦少意盟的碼頭,懼怕少意盟的地位,又討厭你這個年紀太輕風頭太勁的盟主,辛家堡只要稍作聯合,少意盟就會有極大的危機。而且,無論此次辛家堡能不能燒盡少意盟,辛暮雲都能達到他的目的:毀了你和少意盟。一場不明不白的大火之後,少意盟威信大減,武林盟主也無人信服。」看到林少意無任何回應,照虛越說越急切,「辛暮雲蟄伏十年,他不一定是要取你而代之。他的樂趣也許只是復仇,和見你跟少意盟一起身敗名裂。」

  連沈光明也覺得照虛說得十分有道理。

  或許平素平靜的人一旦激動起來,總讓人很有壓迫感。

  林少意趴在唐鷗背上,靜靜聽完了。

  「和尚,你說得很有道理。」林少意緩緩道,「但我仍然是要回去的。你所說的只是一個可能性,我已經想過。但如果是真的呢?我爹和阿澈無力調動這麼多人力物力,如果辛暮雲真的要燒了我的家,難道我還能安心悠哉地在慶安城裡逍遙?」

  沈光明覺得林少意說得也很有道理。他轉頭看阿歲,阿歲也看著他。兩人都很茫然。

  突聽啪嗒一聲輕響:照虛竟將自己腕上的那串佛珠捏裂了。

  「林少意!」他怒吼道,「你這個蠢貨!為什麼這麼多年都毫無長進!你爹教的事情你都學到了沒有!凡事多想兩步、三步甚至十步,你有沒有做到!」

  沈光明和阿歲同時被震得耳朵發疼。阿歲站不穩,忙拉著沈光明的衣袖大聲問:「沈大哥!和尚……和尚這功夫是傳說的獅子吼嗎!」

  但沈光明耳朵嗡嗡響,一時什麼聲音都聽不到了。

  唯有內力與照虛相差無幾的唐鷗和林少意沒有受到影響。林少意目光一凜,上下打量照虛:「……你是什麼人?」

  照虛以掌心拖著那串散落的佛珠,緊緊攥在手心。他似是察覺自己失言,咬著唇不再說一句多餘的話。

  「阿彌陀佛,小僧告辭。」照虛行了個禮,轉身跳過低矮灌木,很快踏過江面,消失在對岸的密林之中。

  剩這頭的四個人,都在發愣。

  「你以前見過這和尚?」唐鷗忍不住問。

  「沒見過啊。光頭的人我見過一次就忘不掉,但我記得沒有他這個長相的啊。這禿驢的模樣,誰見了都難忘記的。」林少意莫名其妙,「他叫我蠢貨?我……我蠢貨?!」

  「是啊你就是個蠢貨。」唐鷗冷冷道,「他現在光頭,以前不一定光頭。」

  林少意怎麼也想不起來,很快放棄了,催促唐鷗出發。唐鷗先帶著林少意回到慶安城,隨後再帶著少意盟的人去接沈光明和阿歲。沈光明回到慶安,發現深夜裡少意盟據地內外燈火通明,十分熱鬧。少意盟的眾人以極快的速度備好了車,林少意被抬上了馬車,一行人也不休息,直接往少意盟出發了。

  阿歲想去找七叔,林少意便安排人送他到少林。沈光明掛念著沈晴的安危,死死扒著車窗要跟著一起去,沿途哀嚎了半柱香功夫。林少意聽得心煩,將他趕到了唐鷗那邊。

  「唐鷗也不管管你!」他怒道,「滾過去!」

  沈光明從窗外伸了個腦袋進來:「我不想跟他說話,也不想一起坐。盟主,我搭你這輛車行不行……」

  「不行。」林少意擺出個極殘酷冰冷的眼神,指著車隊前方,「去,去找唐鷗。」

  沈光明很快被人抓了下去。

  林少意一個人在車裡脫了上衣,開始包紮傷口。車裡備了上好的金瘡藥,傷口不再流血,包紮起來很快。只是肋骨的傷需要從後打結固定,林少意自己一個人無法完成。他正要喊人,突聽車上傳來輕響。

  照虛攀著車頂,飛快從窗子那裡鑽了進來。

  林少意:「……」

  照虛:「不要回去,你回去會害死少意盟。」

  林少意笑了起來:「眼看被你嚇死在這裡,還回哪裡去?」

  照虛滾到他身後,抓起固定的木板:「死不了。」說著將木板放在他胸前和背上,狠狠一拉綁帶。

  沈光明抖了一下。

  「唐鷗!」他抬頭對唐鷗說,「你聽到林盟主的聲音嗎?好慘啊,發生什麼事了?」

  「他自己包紮,不要管他。他打架的時候很拼命,不打架的時候,挺怕疼的。」唐鷗側頭沖他笑笑,「不生我氣了?過來,一起坐。」

  車上燈盞搖晃,唐鷗的側臉挺拔英俊。

  沈光明連忙爬出車子,和唐鷗一起坐在車板上。

  夜深了,霧從林子與江中吐出來,滾盪占據著道路。

  車隊一路飛馳,刺破濃霧。

  跑了幾里路,前方突然出現了一團立在路中央的黑影,恰好擋住了前行的道。

  唐鷗所駕的馬車在車隊前列。他聽到前頭的馬夫發出驚恐尖叫,心頭一緊,連忙躍了出去。沈光明牢牢遵循著自己跟緊唐鷗的決心,也隨著一起跑過去。

  那黑影似是球形,然而邊緣卻不夠平整。沈光明走過去,仔細一看,頓時渾身一涼。

  黑影是一團屍體糾纏而成的。那些扭曲的屍身仍在蠕動,似是努力將自己和別的屍體更深地嵌合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