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光明拿著腰牌仔細察看,發覺確實是少意盟的物件,有些腰牌上還有未擦乾淨的泥土痕跡。
柳舒舒正因為拿著少意盟的腰牌,所以才敢潛入少意盟求助。那黑衣人一直追到她進入少意盟才罷休。柳舒舒一直藏在這亭子頂上,等到沈光明一人呆著她才敢翻下來見他,動作間傷口崩裂,又出了一回血。
沈光明細細問了那黑衣人的模樣。由於城牆上燈火昏暗,柳舒舒忙著奔逃,根本沒仔細看,只記得那黑衣人身材高大,出手利落,武功更是怪異,一雙肉手竟如鐵爪,將她肩膀抓得血肉模糊。
既然穿了黑衣做壞事,自然就會刻意隱藏自己的樣貌和武功路數,比如模仿天生掌的勁力殺人。但是在追趕柳舒舒的時候,為了下殺手,黑衣人顯露出的極可能是自己最擅長的功夫。沈光明見柳舒舒包紮好了,跟她稍稍提了提少意盟和丐幫之間發生的事情,便要帶她去見少意盟的人。
柳舒舒:「我不去。」
沈光明:「這事情我講不清楚,而且你是直接見過黑衣人的,說不定能找出是誰傷了你,為你報仇。」
柳舒舒想了想,又搖頭:「不能去。我盜娘子縱橫江湖四十年,從未有過如此落魄之時。衣衫凌亂,妝也沒了,臉都被打腫,我能去見人嗎?」
沈光明:「我不是人嗎?」
柳舒舒看他一眼:「你是人,但不是大人,小孩子我不在意。但是少意盟的盟主,聽說是江湖新秀,一個特別俊俏的青年。」
沈光明幾乎要慘叫了:「姑姑!你年過半百啦!林盟主才二十出頭,你想什麼啊!」
柳舒舒聞言便有些生氣:「誰看得出我年紀呀?走在街上,少爺公子們還會為我撿手帕哩。」
沈光明無言以對,良久後才想起一個理由:「你哪裡落魄了?受了這樣的傷,卻仍把這樣重要的證物帶到少意盟,林盟主不知該多感激你,這點傷更添辛酸,令人憐惜。」
他絞盡腦汁想了一通話,才說完柳舒舒便爆發出狂笑。
「令人憐惜哈哈哈哈哈!」柳舒舒笑得傷口差點又崩裂了,伸手摸摸沈光明腦袋,「小東西,你想不著痕跡地夸女人,還得學上十年。」
沈光明:「……」
柳舒舒笑夠了,抓起腰牌,攛掇他帶自己去見林少意。「你柳姑姑不是那麼不懂事的人。」柳舒舒與沈光明並行,沉聲道,「這次的事情很明顯是衝著少意盟來的,少意盟的名聲若是壞了,江湖上又有一番新的爭鬥。」
「武林盟主的位置也不好坐。」沈光明理解地說。
「那是自然。覬覦這位置的人太多了。」她輕笑一聲,道,「你不是也見過一位麼?那文質彬彬的野心家也住在郁瀾江沿岸,在他守衛嚴密的城堡之中,虎視眈眈,禍心暗藏。」
沈光明被她嬌滴滴的聲音弄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但將她的話聽進去之後,立刻知道柳舒舒說的是誰。
「辛暮雲?」沈光明訝道。
柳舒舒不言語,笑得很神秘。
林少意出門了還沒回來,侍從將柳舒舒拿來的腰牌一個個對比,果然就是墳地中被盜走的那些。
「多謝柳娘子!」侍從連連向她道謝,「柳娘子這手法,真真是天下無雙的。」
柳舒舒被這位年輕的侍從逗得開心,笑了一陣之後正色道:「你應當喊我『柳姑娘』。」
侍從乖乖聽命:「柳姑娘。」
沈光明遠遠遁走,不敢在正裝作二八少女撒嬌的柳舒舒周圍停留。
半個時辰之後,林少意等人全都回來了。城牆下已有衙門的人去料理,所有痕跡雖然都記錄在案,卻沒有什麼大的作用。城牆上的士兵無人見到有可疑人影,也問不出什麼來。因而柳舒舒帶來的消息便顯得極為重要。
都是江湖人,也不講虛禮,團團圍著林少意和柳舒舒站在院子裡。柳舒舒自然也落落大方:她盜娘子的名聲遍布江湖,不能算光明正大,卻也擲地有聲。她向七叔問好之後,便將昨夜的事情細細跟眾人描述。
沈光明悄悄站到唐鷗身邊,與他一起聽著。
唐鷗正要轉頭對他說話,便見到林澈也走過來,挨著沈光明站了。
「阿澈,大人在談事情,你先回後院玩兒。」唐鷗說。
林澈不高興了:「我怎麼不能聽了?小沈也在這兒呢你為啥不叫他回去。」
沈光明壓低聲音怒道:「我比你大!我是大人!」
短短半天先後被兩個女人否定,沈光明滿腹悲憤。
「他不一樣。」唐鷗說,「總之你快回去,不然你哥哥就要看到你了。」
林澈看看正在場中講話的柳舒舒,又看看自己,雖有萬般想留的心情,卻因為懼怕林少意責罵還是低頭走了。
沈光明站了一會兒,轉頭問唐鷗:「我為何不一樣?」
唐鷗將手按在他腦袋上,令他轉頭朝著場中:「噓。」
沈光明只好靜了。他看著柳舒舒和林少意,對唐鷗剛剛說的那四個字耿耿於懷。有何不一樣,為何我不一樣?他似是隱約知道自己想要聽什麼答案,卻又想不清楚那答案的意義。
這時場中柳舒舒已經將昨夜的事情講完了。林少意正要說話時,七叔突然站了出來。
「柳娘子,冒犯了。」七叔神情凝重,「老乞丐想看看你肩膀上的傷。」
柳舒舒十分大方,很快解開繃帶,讓七叔走近細細察看。眾人緊緊盯著七叔,只見他看了兩眼,又舉起右手,在柳舒舒的肩上比劃兩下,突然笑了一聲。
「這是鬼啊。」七叔垂下眉毛,神態蒼老。
柳舒舒一頭霧水,訝異地看他。林少意在看到七叔比劃的時候也走到了柳舒舒身邊,七叔走開後,他也用右手比較了幾下。
柳舒舒:「你倆怎麼了?什麼鬼呀?」
林少意不說話,擰著眉頭轉頭看七叔。七叔也正好抬頭,與他互看了幾眼,眼神陰鬱。
周圍一時靜得可怕。沈光明覺得場中壓力徒增,忍不住退了一步。唐鷗立刻出手拉著他,順勢攥著他手腕,讓他在自己身邊站穩。
「這是一個鬼啊,柳娘子。」七叔又笑了一聲,聲音嘶啞,「這是一個十年前冤死的鬼。」
他扔了打狗棒,右拳成爪,猛地擊向院中的石像!那石像正是林少意今日演示天生掌時擊打過的,本來已有無數蛛網般的裂縫,此時七叔重重一擊,石像立刻轟地一響,崩裂粉碎。粉塵四處飛散,唐鷗甩動衣袖,阻擋粉塵飄向沈光明。
七叔露的這一手令眾人萬分震驚,一時噤聲。他用滴血的右手撿起打狗棒,在滿地石粉中走了幾步,笑得竟有些悽厲。
「雙拳似鐵,落爪碎石。這是一門已經失傳的硬功,稱為虎爪。虎爪的痕跡十分獨特,雖然五指鉗住人體,但只會留有三道傷痕,分別是食指、中指和無名指。其中又以中指最為厲害,堅硬的指甲甚至能割斷人的經脈。」他立在場中,緩緩道,「老乞丐只知道江湖上有一個人練成過這門功夫。他叫辛大柱,辛家堡堡主,十年前已經被燒死了。」
虎爪的出現令這件事情更加撲朔迷離。
辛家堡和少意盟的勢力範圍是不一樣的,辛暮雲接任辛家堡堡主十年來,只專注經商掙錢與鞏固防衛,雖然有一身好武藝,卻從沒人見過他顯露虎爪這樣的硬派功夫,也沒參與過江湖紛爭。
「辛大哥輕功好,劍法好,但他掌力應該是不夠的。」唐鷗說,「再說,他一向淡泊,不應該以這種方式參與江湖紛爭。」
沈光明默默聽著,沒有附和。他想起柳舒舒說的話,心裡對那位溫潤儒雅的堡主多了一層警惕。
此時兩人正在杏樹下練劍。唐鷗先練完一套秋霜劍,看得沈光明兩眼發光。因他大呂真氣不穩賭定,唐鷗暫時沒將方寸掌的口訣告訴他,只教了他一些簡單的劍招。沈光明沒有武功基礎,劍招舞得很不像話,唐鷗便站在他身後,右手覆在沈光明右手手背上,教他如何使力。
「再說,他這樣做對辛家堡應當沒什麼好處。辛家堡的勢力仍然在少意盟之下,他不像是這麼欠考慮的人……」
唐鷗一邊帶著他舞劍,一邊慢慢地說。沈光明被他握著手,背後緊貼唐鷗的胸膛,臉上直發熱。
「你收收真氣。」他說,「弄得我太熱了。」
唐鷗奇道:「我並未運轉青陽真氣。熱麼?還沒到夏天。」他說著鬆開了沈光明的手,摸摸他的額頭。確實有些熱,但也不至於到不舒服的地步。他想到應該是沈光明又想偷懶了,十分無奈,便放開他:「休息吧。」
沈光明放下劍,連忙拍拍自己的臉。
此時已近傍晚,樹梢上的雛果殘花都蒙上一層氤氳的光,孤鳥伶仃地在枝間跳躍,叫得清亮。
沈光明很討少意盟廚娘的歡心,變戲法似的拿出一碟點心給唐鷗吃。
唐鷗索然無味地嚼了兩口,想留著胃口吃晚飯。沈光明自己吃了一半,見還剩一個桃酥,想到唐鷗並未吃過這個便拿起給他。唐鷗正在拭劍,轉頭就著沈光明的手,銜了那塊桃酥。桃酥入口,味道不錯,唐鷗轉頭對沈光明笑著點點頭,讚揚他俘虜廚娘的功夫確實不錯。
「辛大哥有妻有子,貿然踏入江湖紛爭,後患無窮,他應該不會做這樣的事情。」唐鷗又自顧自的說起來。他說了很多「應該」「應當」,講著講著便停了。這些話說起來,像是在說服自己。身在這個江湖,又有這樣的能力,誰會不想進來攪一攪,鬧一鬧呢?若是貪圖安寧,辛暮雲當日就不會站在辛家堡的廢墟里,帶著殘餘的人抵抗趁火打劫的江湖人了。唐鷗當時還未認識辛暮雲,只是在別的江湖前輩口裡聽過這些事情。
據說當時大火整整燒了一夜,辛家堡無數人葬身火場。辛暮雲臉上都是灰塵,帶著寥寥的幾個倖存者在廢墟里尋找屍體。而數以千計的江湖人提了劍執了刀,站在郁瀾江邊,將辛家堡圍得嚴實。
想到十來歲的辛暮雲舌戰群雄,又挑撥眾人,最後保得辛家堡所剩無幾的人安全返回堡中,並得到江湖人承諾不再進犯,唐鷗難免心潮澎湃。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劍。劍身被他擦得乾淨雪亮,映著夕暉,是一泓流動的血光。
自己也會捲入這樣的狂潮之中麼?自己能否全身而退?又或者,能否在這樣的爭鬥中奪得一個位置?
唐鷗想著,心頭一動,轉頭瞧沈光明
沈光明蹲在杏樹下,正用一根樹枝戳樹根。
「戳它做什麼?」唐鷗開口喚他,「過來,跟你說正事。」
在唐鷗心裡,沈光明就像是懵懂闖入江湖的稚子,沒有自保能力,那一點微末騙術更是不足道。
他叫了沈光明幾聲,沈光明慢慢轉過頭,眼神有些悽然。
「唐鷗。」他小聲說,「你以後也會有妻有子,對不對?」
唐鷗說對。
「你會跟一個好看姑娘成親,然後生孩子,對不對?」沈光明又問,「你的孩子也會成為唐大俠。你會教那孩子武功,就像教我武功一樣,對不對?」
他問得認真,唐鷗忍不住也想認真回答。
「我不想教他武功。」他說,「做不做大俠都無所謂,平安就行。你怎麼了?別亂想,我說過的,你可以住在我們家,我照看你,到老了也照看你。」
他以為沈光明仍想著自己練了大呂功就沒了後的事情,溫和地勸慰。
「好。」沈光明更小聲地說,「唐大俠,我祝你子孫滿堂,富貴平安。」
唐鷗:「……」
沈光明:「我是不成的了……孤家寡人一個,自己吃飽全家不餓……冷清清灶台啊空蕩蕩家,那一絲絲兒小雨點落在我的……」
話音剛落,唐鷗在他腦袋上扇了一把:「唱什麼戲呢你?」
沈光明抱樹大喊:「別打我了!我跟林澈說你會打人,說你凶,讓她不嫁了!」
唐鷗:「去說。我也不想娶。」
沈光明一愣:「不娶?為什麼?」
唐鷗似是不想說明,見他不幽怨了,將他拉起:「走,吃飯去。」
沈光明心情變得略好,便緊緊跟著他往前走,邊走邊問:「你不娶林澈,那娶誰?」
唐鷗沒理他。
沈光明:「那你喜歡什麼樣的姑娘呀?你沈大哥我見過很多好看女子,說不定就有你喜歡的啊……」
他嘮嘮叨叨地說,沒提防唐鷗手臂一長,將他抓入自己懷裡亂揉腦袋。
沈光明:「頭髮亂了!別抓我腦袋,你個子高了不起麼!」
唐鷗:「你太煩了。我不娶,誰都不娶。」
沈光明嘿嘿地笑:「我不信。」
唐鷗很兇地看他:「你這麼關心我的娶親問題做什麼?」
沈光明從他懷裡鑽出來:「這不是,對嫂子好奇麼。」
「沒嫂子。」唐鷗在背後推他一把,「走走走。」
因虎爪牽涉到辛暮雲已故的父親,林少意在處理這件事情時萬分謹慎。
沈光明沒事就跟阿歲一起玩,兩人混得越來越熟,他也從七叔那裡聽到了當年辛家堡大火背後的一些事情。
辛大柱是江湖上頗有名氣的俠士,年少成名,磊落正直。其妻子是個富貴人家的女兒,因一段英雄救美的經歷而彼此情根深種。兩人是神仙眷侶般的一對,成親之後先後生了兩個孩子,只可惜在大火中,只活了辛暮雲一個。
那火是怎麼燒起來的,除了辛暮雲,也許誰都說不清。江湖人士抵達辛家堡的時候火已經快燒完了。辛家堡上下數百人,最終只剩下寥寥十幾個。數年之後,郁瀾江上據說還有人聽到群鬼夜哭。那是在船隻夜行的時候才能碰上的奇景:經過那一段江面時,濃霧蔽目,啼哭之聲遠遠近近不斷響起,無形無跡的死魂們懸在半天,垂首注視船上人群。
沈光明與阿歲聽得津津有味。阿歲不斷問那火是怎麼燒起來的,七叔磕磕菸袋:「我也不知道。」
沈光明卻問了個奇怪的問題:「怎麼會有那麼多江湖人聚集到辛家堡?是去做什麼?」
七叔忍不住抬頭看他一眼。沈光明長得機靈,一副孜孜以求的模樣。七叔道:「小騙子,你很了不得。江湖人為何聚集到辛家堡?哈,他們是為了去搶東西。」
「搶什麼?」兩個少年異口同聲問。
「搶房子,搶地,搶人。」七叔沉聲道,「他們要搶的,是整個辛家堡。」
辛家堡和少意盟一樣踞於江畔,不僅是兵家重地,還掌握這一片極其遼闊的江面。郁瀾江由西向東灌流入海,整個流域之中僅兩處適合建立碼頭港口,一處是少意盟的地盤十方城,另一處便是慶安城。
辛家堡以前不叫辛家堡,那兒以前也是一片廢墟,並無現在辛家堡的恢弘氣勢。辛大柱占據了這塊地方,花了數年時間建立起一座堡壘,安放自己的家人與事業。但這堡壘越做越大,連續吞了郁瀾江上的二十多個水幫,牢牢控制著這一段江面。眼看辛大柱名不正言不順地掙了這許多的錢和名聲,自然會有人眼紅。當年由幾位大俠牽頭,眾人不知從哪裡找來了一個八十多歲的老男人。老者聲稱辛家堡那塊土地是自己的,於是大俠們迅速組織起浩浩蕩蕩一撥人,出發前往辛家堡討公道了。
「那些人里有道士有和尚,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盜賊有捕快,人人都義憤填膺。」七叔冷笑道,「這麼大一塊肥肉,誰不喜歡呢?」
沈光明的心怦怦直跳:「火是他們放的嗎?」
七叔搖搖頭:「我不知道。」
兩位少年都露出遺憾神情。
七叔將菸袋放在一邊,神神秘秘地說:「辛暮雲當時十幾歲年紀,和小騙子你差不多大。他一個人說服了幾百位江湖客,讓他們放棄吞吃辛家堡的想法撤身離開,你猜猜他是怎麼說的?」
沈光明一愣。
這件事情他曾聽方大棗等人提過一些細枝末節,但從不放在心上。他認為既然辛暮雲口舌這般厲害,自己還是不要去招惹的好;後來見到辛暮雲本人,溫雅如一位文士,沈光明也沒再想起這回事來。
「怎麼說的?」他急切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