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欽家的位置離她倆的高中其實很近,步行不到十五分鐘,算不折不扣的頂級學區房,還是十幾年前申航改制劃地給高級管理層們建的花園洋房,地段金貴,重點是帶花園,花園裡帶車位!
這地價能奢侈地弄出聯排小洋房,地面上車位,也就只有早年房價不值錢那會兒了。
小區的色調是統一的白牆紅磚,鵝卵石小道,霍欽家的院子裡還有鞦韆椅,額外種了不同品種的薔薇月季爬到柵欄上,還有些別的什麼寧佳書認不出來的植物,因為搭了花棚,照顧得精心,冬天也開得很好。
家庭環境很能展現一家人的生活狀態,像寧家雖然沒缺過錢,卻也從未被精心打理過,寧母第二段婚姻里,日子更是過得滿地雞毛,不管怎麼收拾一會兒就又亂了。
霍欽家卻截然相反,一看就是溫馨和睦充滿生氣的家庭。
大概是聽到停車聲,沒等按門鈴,家裡門就開了,開門的是家裡的阿姨。
霍欽爸媽剛出門去接老人了,這會兒就只有阿姨在家裡做飯。
見面變緩刑,寧佳書鬆口氣放下禮物,咬了一口霍欽手上的蘋果墊肚子,又把他的家庭人物圖譜梳理一遍,順便上二樓參觀他的房間。
這還是寧佳書第一次置身霍欽從小長到大的成長環境裡,小到一顆足球,一架飛機模型,都承載著他的人生的軌跡。
書桌上擺了相框,是霍欽高中畢業成人禮時候跟家人的合照,十七八歲的大男生還穿著校服,手上有捧花,模樣比現在更年輕,更意氣風發,與她記憶中無二,朝鏡頭看來的眼神堪稱直女斬。
寧佳書心癢難耐,實在想收藏,暗搓搓趁霍欽轉身那會兒偷拍了一張。
拍完又覺得自己傻,現在人都是她的了,還不是想怎麼看就怎麼看。
不僅能看,她還能上手呢,電話塞回包里,她攬著霍欽肩膀,扎進他懷裡。
戀人間愛意澎湃的時候,肢體語言是比口頭更直觀的表達,雖然寧佳書嘴巴上提的是「他高中時候有沒有過喜歡的女孩子」這種送命疑問,但貼在霍欽脖頸的臉頰已經表明了,這樣的行為本質上是在撒嬌。
儘管知道她在找事兒,但霍欽還是認真思索了一會兒,「我高中在理科特優班,班裡就九個女同學,學習都很努力,我們班之外的其他女生……都不怎麼有印象了。」
這張臉儘管放再大也找不到任何瑕疵,每一個細節都生得恰到好處,長到了她心坎兒里,扔進娛樂圈估計起碼也能做個頂流。再加上那雙認真眼睛,就算他現在說地球是方的,寧佳書也能信了。
她故作輕鬆假設,「可能上學時候我們也曾經擦肩而過呢。」
霍欽試想一番,「只要你從我面前走過去,我應該的不會一點印象也沒有。」
寧佳書的臉立刻垮下來,「我高中時候性格和現在不怎麼像,也沒現在好看。」
「你忘了?」霍欽提醒,「我見過你的畢業照,還是很好看。佳書,那些都是你的錯覺,你一直都外強心軟,是個可愛的人。要是我高中時候認識你了,可能還是會喜歡你的。」
仔細想想,她確實只躲在後頭看過他的背影,還是遠遠的那種。
她那時候是沒有勇氣出現在他面前的。
不過旁人提起她不是頭疼就是害怕,也只有他覺得她可愛。
「你現在怎麼這麼會哄人!」
「不好嗎?」霍欽低頭。
「哪裡好?」她按下心間的涌動嗔他。
「我不會說話的,只是想到什麼都忍不住告訴你。」
會心一擊!寧佳書徹底淪陷了。
摟著他脖頸跳起來,腿扒著他的腰,咬他耳朵,「只能怪你那麼晚才發現我咯!」
霍欽嚇一跳,怕她摔著,只得扶緊她的腰,「等會兒人快到了。」
「可你家阿姨說你爸媽才出門不久。」寧佳書偏不下來,小情侶鬧起來沒分寸,糾糾纏纏就這一會兒時間,虛掩的門忽然被敲響了,伴著聲音傳進來。
「欽欽呀,不是說你女朋友來家裡——」
寧佳書完全沒聽到腳步,門被推開的一瞬間,當即呆住了!
她僵硬了兩秒,才意識到自己腿還掛在霍欽腰上,在來人的視線中,尷尬地從他身上滑下來。
霍欽難得瞧見女朋友像只嚇破膽的小兔子,主動攬住她肩膀開口介紹,「我奶奶。」
寧佳書接著乖順地亡羊補牢,「奶奶好,我是寧佳書。」
心裡懊惱,要是讓寧母知道今天白挑這身規矩的傻白甜套裝,全被自己一時把持不住破壞了第一印象,多半要氣死了。
「奶奶,你敲門就是敲個形式吧,我都沒出聲你就進來了。」
霍欽顯然跟他奶奶很親近,因為他鮮少這樣直接對誰抱怨,老人也十分受用孫兒的小脾氣,「儂門不是開著嘛,我以為沒什麼重要的事在做,對勿起啦,下次再注意。」
然後她的目光移到佳書臉上,頓了兩秒鐘,接著牽過她的手,換上普通話,「你就是佳書,我聽說你好久了呀!」
她左右打量了又打量,從眼睫毛到頭髮絲都瞧到了,眼神滿意得不得了,「真漂亮,好孩子,我們欽欽還是有眼光的。」
霍欽的奶奶在大學任教,退休後返聘,至今仍在講台授課。按霍欽的說法,老人最喜歡跟年輕的小姑娘小伙子相處,但寧佳書覺得他說得還是含蓄了了一些,短暫的相處中,據她觀察,霍奶奶不是喜歡跟年輕人相處,她簡直是個十級顏控。
所有的孫輩里,她最疼霍欽,親戚里她最喜歡豆豆,其他什麼市廳副處,「東風快遞」彈道研究所精英…聽起來就比飛行員和網紅厲害得多的職業,在她面前都抵不過長得好看。
年輕人在追的神顏愛豆,老太太討論起來也是如數家珍,這個孩子鼻子生得好看、那個妹妹盤順條亮……
甚至還有自己的一套基因匹配論,長得好看就應該找長得好看的人結婚,多生幾個孩子,把完美的基因遺傳給下一代,為人類進化做貢獻。
寧佳書因為見家長已經忐忑了兩天,在和霍奶奶短暫相處過後,她真恨不得霍家全家都是顏控,只可惜這樣的好事天底下沒有——
因為樓底下剛進門的外公外婆就有點難搞。
老兩口是早年文工團搞藝術工作的,霍欽的媽媽也是學音樂出身,一家三口站在一起,文藝的氣質一脈相承,保養良好,品味優雅,挑剔精緻。喝水喝茶喝咖啡分別用幾套杯,每種肉類有專用的餐具擺盤。
一句話總結就是龜毛。
寧佳書的講究跟她們比起來簡直是偽講究,她生平就沒遇到過幾次比自己還擅長半垂眼兒看人的。
霍欽外婆瞧過來的視線是眼下五十度角,估計看在霍欽的面子上已經極度收斂,老兩口盡力平和跟她聊天,問了她些話。
寧佳書雖然一一答了,但她是個敏感的人精,旁人可能察覺不到,但她聽得出來倆老人話里話外無可奈何的惋惜。估計他們不喜歡她破碎的家庭,也挑剔她過往的戀愛史,還對她剛直不折的倔強也略有微辭。
她倒也能理解,畢竟霍欽是個那麼風光霽月的大丈夫,足以匹配個心地善良死心塌地喜歡他的、賢惠的好姑娘。
但一碼歸一碼,寧佳書明白原因卻不可能大度接受結果,她就不是那種通情達理的人。面上倒還沒變,回話的熱情已經冷了。
好在霍欽雖然遺傳到了母家的美貌,但是性格和他們沒沾邊,更肖似父親。
真慶幸霍爸是個對孩子負責任的老父親,沒把教育權假以人手。
對孩子的女朋友也不擺領導架子,異常平易近人。飯桌全場就靠三個姓霍的活躍氣氛,噓寒問暖,輕鬆局勢。
不知道為什麼,寧佳書來時那麼緊張希望被認可,見面後的結局又好像在意料之中。霍欽媽媽,外公外婆,他們的客套禮貌、無可挑剔的社交辭令其實遠遠比不假思索的發難直球更令人無力。
反正她被妖魔化的戀愛史在國內的大環境裡本身很難討長輩喜歡,反而霍父和霍奶奶的友善已經令她稍感意外。
下午飯結束已經是傍晚。
一整天和長輩打交道比和人打了一架還累。除了裝模作樣幫忙端水果那會兒打碎一個盤子,寧佳書自認為表現中規中矩,沒出錯,表面上賓主盡歡也算對得起霍欽,能和家裡的老母親交差了。
只是心情已經和來時截然不一樣,從緊張變成了一種不知未來會落在何方的茫然惆悵。
出門時在玄關換鞋,寧佳書彎腰扣高跟鞋鞋扣,視線忽然落在鞋柜上方陳列著相框的架子上。
霍奶奶送到門口,以為她感興趣,便給她一一介紹。
「這幾張照片都挺有意義的,就是都挺老了,柜子擺不下,好幾次想換新的,霍欽挑來挑去就是哪張都捨不得換。」
寧佳書端詳了好幾分鐘,直到霍欽發車,才匆忙與長輩揮手道別。
回家途中,寧佳書開口道,「你媽媽原來不喜歡我啊,我上次都沒看出來。」
氣氛有些沉默。
霍欽隔了好幾秒鐘才減速,將檔位掛回P檔,車停在路邊,側過身來面對她。沒有像別的男人一樣安慰一堆套話,諸如怎麼會呢、你別瞎想……只是沉聲開口,「佳書,這是我要解決的事。」
男人的唇線抿緊,顯得有些嚴肅。
「真的很抱歉,我原本以為他們都已經接受了我的態度和意志,但是現在看來,也許是我表達的還不夠明確,貿然把你帶回家,讓你受了委屈。」
「也沒對我怎麼的。」寧佳書往後一靠,「她們這不是挺禮貌的嗎。」
「但是你不開心了。」
世上大多數的男人都無法敏感地察覺女人間相處的機鋒,尤其在信任的家人面前,警報閾值更是會被潛意識調得無限大。霍欽也是個工科男,他也許沒有察覺到那些微妙的細節,但他能感覺到,寧佳書不開心。
這種不開心不需要問為什麼。
因為只要人和人之間的成見沒有消失,禮貌再好,被偏見對待的人,也總能嘗出不開心的滋味。尤其是佳書這樣細膩又驕傲的人。
寧佳書默不作聲解開安全帶,霍欽原本以為她是生氣了要下車,心頭一跳,誰知她竟是探身把頭埋過來,緊環他的腰。
「你說的對,其實我本來不高興,但是出門那會兒,我忽然不在意了。」
她在玄關那些相框,看到了一張俯拍西南威爾斯蜿蜒的海岸線。
她確信照片是那年在西澳學飛,她和霍欽戀愛後第一次生日,兩人一起橫穿南澳時拍攝的。
因為同樣的景色她見過,照片裡還出現了Cassna182的半邊機翼,藍天碧海的最右下角,零星露出半個肩膀,披著她還未長到現在這樣長的頭髮。
寧佳書不記得當年霍欽有偷偷拍過這張照片。
他什麼也沒說過,只是默默把這張照片放在家中觸眼可及的柜子上,和家人的照片一同擺了六年。
儘管是在他自己都以為,他已經放棄她,怪她,一輩子都可能沒機會再相見的時候。
而寧佳書當年分手,是恨不得把他所有東西都扔掉銷毀,不願再承認這一場失敗的戀情存在的。
他會為每一件大的、小的、主觀的、客觀的,也許根本都不怪他做錯的事情向她道歉,只是因為擔憂她傷心委屈。
而她鮮少道歉,即便明知自己錯了,很多時候卻還是擔憂自己示弱會因此在相處中落得下風。
寧佳書抱得那樣緊,霍欽有些不知所措,手抬到半空,又輕輕放在她的頭髮拍了拍。
「忽然怎麼了?」
寧佳書設身處地把自己換到霍欽的位置,要做得像他這麼好,估計都已經累死放棄一百次了。
「我知道你已經很努力了,一定很累吧。」
「不是的,佳書,你錯了。」
霍欽糾正,「當你願意去做好一件事情的時候,無論過程怎麼樣付出,都只會因為感到快樂。」
愛一個人和付出都是一種能力,這種能力霍欽擁有,而從前的寧佳書一直欠缺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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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近年尾,又到了申航展開一年一度各種考核的時間,無論空中還是地面,每個工種都揪緊頭皮準備應考。
像水上救生訓練這種逃生類的考核相比其他需要精神高度緊張的考試,對寧佳書來說,還算起到調節心情、勞逸結合類的放鬆作用。
寧佳書所在的飛行六部周一在游泳館考核,搭檔的輪候空乘組名單中,也剛好有何西在帶的組。
考試開始頭一晚,寧佳書回憶了一遍去年的流程,又把申航自己編的水上求生訓練考核標準瀏覽了一遍,覺得問題不大就準備睡了,倒是何西緊張得很,非要寧佳書給她當假人,回憶一下救生員執照操作步驟,甚至有點兒想臨時抱佛腳去游泳池練練游泳帶人和劃救生艇。
佳書當然是無情地拒絕了。
她每每看完書就困得很,路過浴室,就看何西一個人在浴缸里原地劃,可惜浴缸尺寸有限,空間不足以讓她腿蹬開,做一隻真正的小青蛙。
她的睡意有點被何西笨拙的可愛趕跑了,疑道,「你在公司泳池不是練過了嗎?」
何西摘泳鏡換氣,「之前誰知道跟你們六部在同一批,早知道夏圖南看著,我就練蝶泳了,現在臨時習慣游泳姿勢你知道多難嗎?」
哦,嫌蛙泳姿勢不好看。
何西從前考試一直蛙泳的,動作簡單形成條件反射之後不費力,她的腦子同時運行好幾件事情容易負載短路。
寧佳書這次是真笑出來了,「我倒還真沒發現這是蝶泳,誒,你把浴缸里的水放點兒出去,肩膀出水動作才標準。」
「滾邊兒去。」何西淬口洗澡水,從浴缸里坐起來,「情況怎麼樣,領導一家子對你滿意嗎?」
寧佳書頓時沒了取笑她的心情,偏偏還要手插兜里裝作不在乎。
「你覺得呢?」
「那就是不滿意嘍?」何西張嘴就說大實話,「不過講真的,我要是霍欽他媽,我不止不想理你,還想和你打一架罵你狐狸精別來禍害霍欽呢。」
寧佳書眼神斜過來,她話到嘴邊改口,「……就算打不贏,我還有錢,我願意給你兩千萬求你離開我兒子。」
「是吧,連你也這麼說。」寧佳書低頭笑了一聲。
笑得何西後頸發毛:「臥槽,你別這樣…不至於啊,我聽說霍欽外公外婆從前在部隊軍銜挺高,一家子領導、大知識分子的,應該還是會自持身份,不至於直接對你發難吧?」
「沒你想像的那麼糟。」寧佳書嘆口氣,「我就是覺得,霍欽真累啊,他和我在一起,受了很多委屈。」
何西關掉水閥,目光驚奇地落在寧佳書身上,像第一次認識她一番,盯了她半晌。
「我差點都要以為你被什麼東西俯身了,寧佳書,有生之年,我真的沒想到,你竟然還能講出這麼有人性的話。」
寧佳書卻沒有了再和何西鬥嘴的意思,背過身,一個人靠牆在地上坐下來。
這樣何西就不能看見她的神情,嘲笑她的脆弱。
「可能人太年輕的時候,總是無法明白自己擁有的東西有多珍貴。」
「背負著一個人命運的感覺真沉啊,我從前從來就沒想過,有一天會被這樣的負罪感壓得喘不過來氣。我甚至沒辦法把這件事情對霍欽的父母坦誠,就算他們同意了我和霍欽結婚,我也可能會退縮。」
在許多意義上,其實何西比寧母這個母親都更了解寧佳書。她立刻領會,追問:「你怕季培風的狀況因此變得更糟糕?」
季培風確實有著最好的治療團隊,但心理醫生治不好一個不願好的病人。
這幾個月以來,大家都知道了,無論鼓勵還是建議,季培風都只願意聽寧佳書的話,隨著她探望的次數增加,所有人都能瞧見季培風肉眼可見的正面變化。
她是一個節點,在她之後,季培風的人生不可挽回地離軌走偏,就像《盜夢空間》的陀螺圖騰一樣,她的存在,是季培風分清夢境與現實,放逐還是墮落的關鍵。
何西也沒有想到,有一天,寧佳書不敢結婚的原因,從她自己不願意,變成了渴望卻不敢。
何西第一次聽見寧佳書示弱,咽喉動了動,卻發現自己並沒有揚眉吐氣、一雪前恥的快感。
「我現在忽然有點同情你了,你比我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