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秋來萬萬沒料到,就是夜裡這一番波折,竟然因禍得福。
第二天凌晨五點鐘,小捲毛穿睡衣拿著她的手機爬到床頭,睡眼惺忪推醒她,「姐姐,你的手機鈴聲一直在客廳響,誰這麼早給你打電話?」
秋來睡前吃了消炎藥睡得比平常沉些,看到手機屏幕上的數字,猛地驚醒過來,是施妻打來的電話,起初她還以為是又出了什麼意外,懸著心接通,只聽對方哭道——
「秋來,老施醒了。」
據醫生的話講,施方石之前的身體條件其實已經恢復到正常水平,只是缺少一個甦醒的契機,大概是昨晚他換了環境,氧氣一拔一插,受了點刺激,反而叫他醒過來了。
臘月的凌晨,窗外還飄著薄雪,許秋來掛了電話嘩啦下床穿衣服套外套,冷得打哆嗦,心裡卻按不住雀躍。
「姐你要出門嘛?現在去哪兒?」秋甜披著被子不解,外面明明還是黑漆漆的。
秋來摸摸她亂蓬蓬的小捲毛,「有事兒,今天早點回來,帶你去吃涮羊肉火鍋。」
「我不吃涮羊肉火鍋也可以的,姐你帶我一塊去吧,黑漆漆的我給你作伴!」秋甜仰頭,圓溜溜漆黑的大眼睛滿是渴望。
「小孩子起這麼早不好,你麻利回自己床上睡覺。」
秋甜硬著頭皮頂嘴,「我昨天上床很早的,已經睡夠了。」
「許秋甜,大清早眼睛都沒睜開呢你就跟我唱反調。」秋來故意抱怨:「小學怎麼還不開學呀,現在小學生假期也太長了吧。」
秋甜氣鼓鼓躺回被子裡沒再說話。
良久,直到秋來出門前,才最後聽見妹妹微不可查的小聲嘟囔,「……我就是就是想和你一起嘛。」
一回首,恰好瞧見她絞著被角,撲閃的睫毛藏住正要掉出來的淚珠。小模樣委屈得很。
秋甜其實是個很早慧的孩子,即使是父母走的時候,她也沒有像別的小孩整天哭纏著要爸爸媽媽。一聲不吭抱著她的小棕熊跟姐姐從大房子裡搬出來,也很快接受了許秋來給她的「爸爸媽媽去了回不來的地方」這個概念。
許秋來卻不是個合格的家長,從前雙親在的時候,他們幾乎沒有麻煩過她幫忙帶孩子,秋甜小時候偶爾纏著要姐姐抱,要跟姐姐出去玩兒,秋來向來都是不願意的,嫌麻煩。
從前是不願意,現在是不能。更多時候,秋來忙於念書、賺錢,奔波在各種各樣的瑣事中間,她不能帶著秋甜去做那些危險的事情,也抽不出時間給她更多的陪伴。
大半個寒假過去,通常秋甜一覺睡醒,桌子上已經是擺冷的早餐,晚上在沙發上看電視等到睡著,也等不到姐姐回來,到現在,她的作息乾脆隨著這時間調整,越醒越早,這樣就能跟姐姐一塊兒出門了。
許秋來腳步頓住,握緊門把手猶豫,最終還是沒能狠下心,「你現在起來,五分鐘內可以出門,我就帶你去。」
「一言為定!」
話音才落,秋甜像只小火箭飛快從被窩裡翻爬起來,生怕她反悔般回房穿衣服,連拖鞋都跑掉了一隻在許秋來腳邊。
秋來騎車載她,小捲毛在後面撐傘,兩人頂著冬天的雪花去地鐵站換乘凌晨第一班地鐵。
時間太早,路上除了未熄滅的路燈、打掃衛生的環衛工人,連早點攤都還沒開始擺。
「餓嗎?」秋來問她。
「不餓。」秋甜的嘴巴快要掛到耳朵根了,今天沒有大魔王,是她和姐姐的二人時光。
「冷不冷?」
「不冷。」她開心的時候聲音就格外爽快清脆。
「就這一次啊,你下回可別以為裝可憐這種小伎倆能騙你姐姐了。」
「知道啦!」秋甜大聲答,她把撐傘空閒的手塞進姐姐的外套帽兜取暖,小孩子的快樂就是那麼簡單。
秋來帶秋甜一道去醫院,其實並非全無用處。
施方石的女兒和秋甜差不多年紀,人性有時候就是這麼奇怪,他們在名利場上廝殺對手毫不手軟,對著天真無邪的孩子反而很難硬下心,施方石能用自己女兒的生日做密碼,也讓他看著秋甜好好反省反省,昔日因他放棄職業道德坐冤獄的好友女兒,何其無辜。
換做平日,許秋來當然不會有這麼天真叫一個沒良知的人反省自己的錯誤,但今時不同往日,吸金如土的大律變成百口莫辯的殺人嫌犯,還得靠她許秋來三番兩次搭救,才得以保住一條性命。
他的前途命運如今已經和許秋來最終目的徹底綁在一塊。不想上這條船,除非他甘心任這盆髒水潑自己身上,面對一心要奪自己性命的昔日僱主也仍能無動於衷。
進病房時候,施方石還躺坐在床頭戴氧氣罩。
躺了這麼久剛剛甦醒,他身上一堆管子剛拔下來,並不能立刻進食,身體因為營養液輸入太多而浮腫,臉上還有個固定胃管的膠帶貼出來的紅印子,頭髮紛亂,十分虛弱狼狽。
許秋來心中暗爽,覺得他今天躺床上完全是咎由自取,他對齊進不可謂不鞠躬盡瘁,卻仍然落得這樣的下場,真是天理循環,報應不爽。
事情的經過施方石大抵聽妻子講過了,此刻見許秋來進門,掙扎著脫了氧氣管,要坐起來。
秋甜進了醫院才知道姐姐帶著她是來探病的,她隱約對這個叔叔的臉有些印象,想了半晌,才從秋來身後探出腦袋,禮貌道:「施叔叔好。」
秋甜的記性能力同普通聰明孩子差不多,秋來倒是沒想到,兩三年了,她還記得,倒是省了不少力氣,因為施方石停下動作,目光落在秋來身後,詫異的音調異常艱難緩慢:「這是秋甜?」
「您記性不錯,我帶她來看看你,畢竟我爸爸沒剩幾個老朋友了。」許秋來挑了挑唇角。
「你們姐妹倆……」
被個頭剛到他腰間,眼神清澈好奇的孩子凝視著,施方石忽然忘記了自己要說什麼。他原本想問姐妹倆是怎麼回帝都的、這幾年過得怎麼樣,但這些虛情假意的寒暄,在兩個孩子面前顯得那麼不合時宜。他只得跳過這話題,接著往下道,「我衷心感謝你挽救了一個家庭,秋來。當年我和你父親……」
「我也感謝您活下來了。」秋來揮手叫妹妹去護士站找小姐姐玩,自己在病床對面的沙發上坐下來,擺出長談的架勢:「叔叔你可能不知道,我父親天天給我託夢,問什麼時候能還他清白,問什麼時候能把他真正的死因公之於眾,他太冤了,我惦記著這事兒,三年來吃不下,睡不著,現在好,您醒了,我們全家日夜期盼的事情終於有了轉機,是我應該謝謝你才對。」
施方石從事最不怕說話的行業,許秋來抵達之前,他已經在醒來的這幾個小時內已經組織好了語言,但許秋來顯然並不是好忽悠的主,她就坐在哪兒,說著示弱的話,漆黑的眼眸卻似笑非笑,神情是洞察的,施方石心中的僥倖全都不翼而飛,她什麼都知道。
他不試圖再為自己辯白。
許秋來很早的時候,已經表現出遠超常人的天賦,她過目不忘,領悟力強,好奇且自律,許多方面都比她父親更出色。齊進當時不是沒有過顧忌,未來哪天被她得知真相該怎麼辦,是不是應當斬草除根,但當時每個人又都僥倖覺得,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女孩,沒有父母,沒有背景人脈,再聰明能翻出什麼風浪?
一別三年,這個孩子幾乎被所有人遺忘在記憶中,沒料到,她再出現的時候,竟然真靠一己之力扭轉了局勢,甚至救了他的命。
兩人沒有聊很長時間。
許秋來明顯打過腹稿,她快速將自己的需要和對他的要求表達清楚,他必須拿出自己手上的全部證據,且親自出面指證齊進當年的全部罪行。但施方石本身也並不是清清白白的,這樣一來自然不願,他雖然想齊進倒霉,但是更不願承受他僥倖逃脫之後瘋狂的報復。
許秋來明白自己對上施方石還很嫩,言語和辯駁一交鋒都是短板,因此她在談話中留出更多的思考時間,並不給對方尋到漏洞,四十多分鐘過去,她從頭到尾都沒有陷入施方石的邏輯和語境當中,思路十分清晰堅定。
她最後道,「叔叔您到現在還不明白嗎?你現在只有兩條路可走了。第一,拿出你所有的力氣扳倒他,材料得嚴重到讓檢方願意向法庭請求最高期刑,叫齊進永無出頭之日,這樣你也就安全了。」
「第二,繼續跟我言語周旋、虛與委蛇,這於我不會有什麼損失,畢竟三年我都等過來了,但於你……眼下是願意丟律師執照還是丟命,我想你比我清楚應該怎麼做這個選擇,畢竟現在躺在床上的人不是我。
施方石沉默著不開口,氣氛陷入僵持。
許秋來天生是個通達的聰明人,她身上沒有普通年輕人的易怒和衝動,反而沉穩、忍耐,隔著父親的血海深仇,她竟也能保持微笑著與他說話,而且話里威逼脅迫、示弱隱忍等技巧輪番上陣。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施方石攥緊氧氣管,鬆開,又攥緊。
秋來的手機這時震動兩下,她低頭看完簡訊,把手機塞回兜里,放下翹著的腿從椅子上站起來:「我朋友過來接我,我走之前,您恐怕得快些給出你的答案了。說實話,你不是我最後的選擇,畢竟我一開始就已經做好了你永遠醒不過來的準備。所以,這不是我的困境,而是你的困境。」
她咬字不急不緩,居高臨下的氣勢壓迫著人的呼吸,似笑非笑注視著他的眼睛,那眼裡或許是輕屑,或許是卑睨,是施方石不能理解的,不知道她身為孤女從何而來的底氣。
「就算從齊進手裡逃脫,叔叔你做過的事情,難道就能當沒發生過嗎?我勸您不要太過僥倖,無論是我父親的官司,還是李助理的官司,都還沒過追訴期,如果我下定決心討個說法,您的下場只會比自己站出來更慘。你到時候倒是試試自己在法律界的人脈和聲譽管不管用,能不能讓您少判兩年。」
施方石倒沒覺得羞辱,被激怒,一個訟棍的臉皮,遠比他自己以為要厚,許秋來話里的信息量才更叫他震驚。
她到底還參與了多少?她知道的事情,遠比他猜到的多得多。許秋來抵達之前,他的底線是絕不搭上自己,但現在,他在思考,而且天平越來越向她提議的方向傾斜。
「這些事,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他沉默很久的聲音帶著嘶啞,幾個音沒咬清楚。
許秋來倒是聽清楚了,把問題拋回來,「您猜?」
施方石搖頭,他猜不到。無論如何他不能想像,一個十六歲的女孩,是怎麼在雙親先後亡故的條件下,背負血海深仇考上q大,帶著妹妹重返這座城市的。而且她手上還掌握著那麼多,以她的人脈、環境,永遠不可能接觸到的證據和真相。
「大部分事情,父親入獄之後我就猜到了,至於你……是我父親的葬禮上,你沒有出現,忽然想明白的。」
許秋來仍舊保持著微笑。
她才不到二十歲,意識到這一點,施方石只覺得一陣後怕,這絕不是個簡單人物,而在過去的時間裡,他竟全然忽視了她。齊進何嘗不是如此,而且很顯然,他即將為自己的忽視付出代價了。
病房門被敲響,許秋來透過方塊大的玻璃窗看清來人,將門打開,回首最後一遍問他:「怎麼樣,叔叔你考慮好了嗎?我得走了呢。」
他的目光穿過許秋來,將門外那身形高大頎長的年輕人看清楚,起初他以為是自己眼花,再瞧兩遍,竟還是一模一樣的臉。
青年的氣質矜貴冷然,天生垂著的眼瞼散發著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傲氣。他似是因等得太久不大滿意,眉頭輕蹙,紅唇抿成一條平直的線,直到許秋來從背後抓住他的手,才算安撫下來。
如果僅是長相,施方石還能安慰自己是生得相似,但那一模一樣的神態,叫他再也不能欺騙自己,他見過陸離——
十年前,施方石還沒有跳出大所出來單幹,那會兒他剛開始在律師行業內展露頭角,老師賞識,曾作為律師團一員,幫陸離打過他13歲那個網際網路病毒泄露的案子。
那是他職業生涯唯一一次登上少年法庭,公訴最後以陸離未成年,陸家承擔數千萬病毒造成的損失為終結。
他直到此刻,終於明白許秋來的底氣自哪裡來了,有那樣金尊玉貴的男朋友,她何愁底氣?
比起環亞那樣的龐然大物,啟辰才更像蚍蜉。
之前所有的猶豫仿佛都成了笑話,早知道這些,許秋來第一次給出他選擇的時候,他哪裡還會故作姿態,早應感恩戴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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