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許秋來從未見過一個人身上可以布滿那麼多密密麻麻疊加的紅疹,從面部到頸部、到襯衫被抓開的胸口和手腕,他胸口劇烈起伏,緊閉雙眼雙眼的臉已經紅腫得辨不出面目,喉嚨粗壯像是扼住,只從其間溢出一種動物瀕死前無意義的嘶鳴,可怕得像是電影裡的異形。

  觸目驚心。

  許秋來感覺胸口不適至極,她緊張到只想嘔吐。整整呆滯了三秒鐘,才反應過來地上的人是誰,眼前在發生什麼事。

  這是施方石。

  除了攥緊的拳頭,他像是已經完全失去了意識。皮膚遍布風團疹,急性喉水腫,幾近窒息,許秋來沒怎麼花力氣就判斷出他的症狀,過敏性休克。

  施方石對花生過敏,是他的家人朋友、包括事務所同事都周所周知的事情,許秋來當然也不例外。

  這肯定不是一個意外,但她沒有時間去考慮施方石是通過什麼方式一個人、在自己的家中,攝入如此致命的過敏原,她花了短暫的時間反應過來,便下意識四下尋找座機,開始撥數字鍵盤,1、2——

  撥到第三個數字,她指尖頓住,半晌沒把0按下去。

  因為許秋來發現自己的指尖在顫,在此前,無論參加全國比賽,還是入侵國內最頂尖的網際網路巨頭防禦,許秋來敲鍵盤的手不曾這樣劇烈地顫抖過,她從小身上就有種泰山崩於前不改色的優秀將領潛質。

  二十幾年的人生,許秋來第一次知道,原來一個人生命的火光漸次在眼前熄滅,是這樣的情形。

  這個數字撥出去,她必須得承擔一切後果——

  她得向警方解釋,自己為什麼會出現在這兒,是怎麼進到公寓來的。如果施方石死了,她會成為殺人嫌犯,連殺人動機都有了,她不忿律師打輸了父親的官司。

  她會暴露自己的身份、目標、企圖,三年來步步為營精心為復仇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將化成泡影。

  反之,如果她現在放下手機,只裝作什麼都沒看見,擦乾淨自己的足跡,悄無聲息離開,這件事將與她毫無關係,她可以繼續做自己的名校學生,光明坦途。最恨的仇人已經在兵不刃血中被人解決。

  反正監控沒有拍到她,沒人會知道她來過這裡。

  一邊是仇人流逝的生命,一邊是她自己押入賭局的人生,抉擇如此艱難,她竟不知道該作何選擇。

  許多人的面孔漸次在她面前閃現,她忽然想起十六歲那年,父親目光凝重告誡她:「秋來,爸爸只希望你一生能光明磊落,做個大方坦蕩的人。」

  想起那時候陸離望向她黯淡下來的目光,和說完「祝你成功」之後,不再回頭與她漸行漸遠的背影。

  許秋來以為時間已經過了很久,但其實所有的思考只在電光火石間,這個數字終究按了下去。

  她冷靜在電話中報出公寓地址、門牌號,還有施方石必要的基本信息,以及發病症狀。

  「我們的救護車已經派出,趕到大概需要二十分鐘,請您不要慌張。」

  急診科醫生詢問她,「患者從發病到現在大概多久了?」

  「不清楚,我看到他的時候就已經休克了。」

  「看他口腔氣道里有沒有異物殘留,阻斷過敏源,患者有過敏史的話,或許會在家中準備脫敏針,您快找一找。」

  許秋來沒怎麼費力就在冰箱裡翻到幾支epipens,他這種日進斗金的黑心律師,果然珍愛性命得很。

  按照醫生的叮囑沖洗男人的口腔,又將腎上腺素推入大腿外側皮下注射,然而針劑下去許久,施方石的症狀卻並沒有如醫生所說好轉。

  醫生還在思索是不是病情診斷出了問題,許秋來猛地想到什麼,她手忙腳亂撿起那針劑盒子的背部,目光搜索到exp有效期那欄——

  針劑過期了。

  果然,這不是意外,從一開始,這就是場謀殺。

  她終於明白自己最初的思索缺失了哪一環。

  施方石會死。只要他死了,一切也就都終結了,死人可以攬下所有的罪與惡。不論他生前是多麼風光體面、舌燦蓮花的律師,死去的亡魂無法為自己辯護。

  她以為,在那麼多人丟掉性命之後,齊進多少會有所顧忌,但是她錯了,他顧忌的點只在於,為這些人設計的死法還不夠精妙。倘若她今天沒有闖進來,他的謀殺便成功了,這比宋景的死法更加天衣無縫,沒有人能找出證據。

  屆時,齊進會在24樓的醫院頂層,為自己倒一杯紅酒,慶祝案件失去了最後的知情人,只要將大把的錢撒出去,一堆頂級律師會迫不及待,千方百計找出法律漏洞,運用最完美的辯護邏輯,為他脫罪。

  許秋來打了個冷顫,她失魂落魄扔開針管,對著電話那端道:「儲存的腎上腺素過期了,沒有用,你們還有多久到?他已經撐不住了。」

  「十分鐘。」

  十分鐘,多麼漫長啊。

  男人胸口的起伏變得微弱,喉嚨里的鳴音也漸漸消失。

  施方石快死了。

  「他現在聽不到呼吸了。」許秋來向醫生通報。

  醫生被年輕女孩頹喪的聲音嚇得一激靈,「別急!我們在盡力趕來,你學過心肺復甦嗎?就算沒學過也沒關係,你現在保持通話暢通,照著我的指示來急救。」

  許秋來不是醫學生,不是十項全能,平日再好的心理素質,到此刻,她只是一個普通還沒過二十歲生日的年輕人,她很清楚,有效搶救時間很短,不到幾分鐘,錯過這黃金時間,男人的魂魄將永遠在這世間消散。

  話筒里傳來的聲音,和她學校課外科普ppt教過簡單的急救技術沒有區別,每個字在許秋來腦海中都記得清清楚楚,方法她都懂,卻從未實際操作過,哪怕一次。

  心外按壓看起來簡單,事實上不說普通人,許多醫生甚至在整個職業生涯都沒有碰到過這樣的緊急情況,許多時候空使一身力氣,心臟並沒有恢復規律搏動,可能她就算動手了,也不能逆轉一切,把這個人救活。

  現在走……也許還來得及。

  許秋來只覺得頭和耳朵嗡嗡的,胸口發悶喘不過氣。她努力呼吸,凝視著地上那個人,攥緊拳頭,一步步倒退,背脊抵在書房冰冷的牆。儘管這個人是她的仇人,但此刻,許秋來並沒有感到一種大仇得報的愉悅和快感。

  她沮喪順著牆蹲下來,只覺得自己好似不論做出多少努力,冥冥之中卻還是被命運將一切拉回原地。

  她失望、灰心……也恐懼。

  直到——

  幾條新的信息接連躍入她的手機界面。

  是陸離發來的,快到下班時間了,他隔著屏幕抱怨,【我剛剛放了工所有員工鴿子,他們加班,我跟你吃飯,你今天再敢鴿我,就真的過分了。】

  【我們去哪裡吃午飯?】

  沒兩三秒,大抵遲遲得不到許秋來的回覆,陸離氣鼓鼓擰眉,【所以說戀愛就是經濟學中的邊際效用遞減,你變了。】

  【你幹嘛不回,不會真的又反悔了吧,許秋來,你反思一下,你的良心過得去嗎?】

  許秋來一字一句在鍵盤打上回覆:【對不起慄慄,我保證這是最後一次鴿你。】

  她發送成功後便將手機關閉到靜音,座機也打開擴音扔在一旁地毯上,脫掉羽絨服。

  她真正最初決定的時候,手便不再顫抖了,一步一步,按著醫生話筒里的指示,回憶從前拓展培訓ppt上各種強調的非專業初學者的急救誤區,開始胸外按壓。

  許秋來的心跳如擂鼓,耳朵嗡鳴,與手上的動作形成連貫的頻率。

  每分鐘100次,下壓深度是5到6c

  胸外按壓是極其考驗體力的,儘管許秋來能輕鬆跑完半馬,身體耐力已經比普通女生好許多,但八九分鐘過後,她還是能感覺到力氣在從自己體內流逝,也許是精神高度緊張的緣故,汗水將她的視線模糊,但她並沒有時間擦拭。

  許秋來想問問醫生到底什麼時候來,但到底沒有多餘的力氣再對著擴音的座機話筒發問。

  她耳邊的鳴音連成一線,世界寂靜了,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有穿制服的醫生將她扶到一邊,接替她的工作,將施方石扶上救護車,許秋來才大口地喘起粗氣。

  醫生給男人注射了針劑,又快速用針頭做了環甲膜穿刺解決急性喉水腫帶來的呼吸道阻塞。

  許秋來戴上口罩和連帽衫跟上救護車,她的視線在樓下張望的每個居民身上掃過,她知道,那些人中間一定有齊進派來確認施方石死訊的人,雖然她並不清楚那個人是誰。

  上車之後,她也全神貫注盯著醫生進行的所有步驟,生怕在她看不到的某一個細節里,人就出了問題。

  既然賭上一切,她決不允許自己的決定出半點意外。

  施方石的妻子只不過在半個小時後便趕到醫院,她焦急茫然的目光落到手術室外那個年輕女孩兒的身上。

  乍一看到人,女人心中閃過一瞬懷疑女孩與丈夫的關係的念頭,但到下一秒鐘,還是感激占據了上風,她擦著眼淚連聲道謝,直到許秋來在她面前,摘下了自己的口罩。

  女人的哭聲戛然而止,望著那熟悉的眉眼,唇形滯住,半晌嗓子裡才擠出話來:「你是——」

  「秋來?」

  丈夫更早的時候是光赫的首席法律顧問,她認識許秋來,甚至比大多數人都要熟悉。

  十六七歲的少女生來已經站在雲端,她眼睛很亮,點著一簇驕傲而肆意的火光,青澀美麗的眉眼,已經隱隱可窺見長成後的光芒四射。

  許氏夫婦視若珍寶,她本人更是圈子同齡人中出了名的早慧聰明,學什麼都遊刃有餘,若非一雙父母拘著想給孩子無憂無慮沒有壓力的人生,現在恐怕早已在哪所頂尖名校學成畢業。

  只是這對夫妻的期待到底沒有達成,便相繼撒手人寰,三四年過去,她也早早習慣了只在回憶中惋惜這驚才絕艷的妙人不知流落在哪個地方,萬萬沒想到,她還會出現在自己面前。

  曾經一塵不染的白襪和昂貴的小羊皮鞋連同少女的嬌俏已經打包扔在過去,眼前的她身形瘦削頎長、纖細,從頭到尾樸素廉價的衣服沒能掩蓋她的氣質,反成裝點。女孩亭亭立在眼前,沉靜、冷清,遺世獨立,她的眉眼一掀,便是幅濃墨重彩的水粉畫。

  三年過去,什麼都變了。從前光芒四射頂級昂貴的朱麗葉玫瑰不再是一朵溫室里的花兒。

  也許唯一沒變的,只有黑沉的眼睛裡那簇不滅的光火。

  她比過去更執著、更堅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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