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瑤凌晨一點到家,擰鑰匙的時候就聽到裡面熱切的腳步聲,剛一開門,一道白花花的小影子立刻撲上來,嗷嗚叫著抱住她的腿。
她捏捏小薩摩耶的毛絨耳朵:「抱歉芒果,回來晚了。」
芒果委屈地繞著她跑,試圖鑽到她懷裡,喻瑤揉了它兩把安撫,手機接連震動幾聲,她癱進沙發里拿出來看。
微信往下滾了四五屏都還是未讀的新消息,基本都是圈裡人和朋友來關心頒獎禮風波的。
喻瑤又劃回到最上面,白曉一分鐘前剛發:「睡了沒,我剛忙完,死裡逃生。」
喻瑤登上她的微博小號【容野是狗】,大略看看事態發展,接著給白曉打過去:「頂得住嗎?不行就還是我出面。」
姜媛正當紅,被她當面撕了,這事兒肯定不會輕易過去,無論是姜媛的團隊,粉絲,還是媒體營銷號,都得把她五馬分屍才算完。
最諷刺的就是,她說的那句是實打實的真話。
姜媛不是科班出身,也沒把表演當回事,不學不練,就擅長瞪眼噘嘴,但流量至上的時代,演技好不好早就不是評判一個演員是否有價值的標準。
姜媛靠背後的資本推著,這幾年搶了不少熱門戲,電視劇拍多了覺得檔次不夠,就想拍電影刷刷逼格,當時一眼盯上了《自白書》。
趁著她出事,姜媛帶資進組,威脅加打壓地硬把她換掉,害得整部電影質量狂打折,所以才花真金白銀買來一個二流電影節的所謂影后,想立個演技派的人設。
喻瑤知道,姜媛團隊的各種閉眼吹通稿早就準備好了,就等著拿了獎大炒上一波,結果被她一句話腰斬,此仇算得上不共戴天。
白曉嗤笑:「用不著,你歇著就得了,應付不了那幫孫子算老子這些年白混。」
他又問:「對了,你那會兒給我打電話了是吧,我正忙著沒法接,啥事?」
雨還在綿綿下著,喻瑤望著窗外模糊的夜色,想起那雙眼睛,水光瀲灩的,純淨到看不出雜質。
要是個孩子也就算了,偏偏身高腿長,還有張那麼活色生香的臉,就很容易讓人起邪念。
何況他腦子還不清楚,才見她第一面就傻兮兮跟著,以後難保不會受騙被欺負,要是讓什麼不法場所給逮去,還能有命麼。
芒果兩隻小爪子搭在喻瑤膝蓋上撒嬌,她轉回頭,勾了勾它的下巴,低聲跟白曉說:「沒事,回家路上遇到一個……流浪小狗,挺乖的。」
白曉難得有點愛心:「這種天氣在外頭流浪?你怎麼沒直接領回家養著,正好跟芒果作個伴。」
喻瑤睫毛抖了一下。
領回家?開什麼玩笑。
小狗如果真是小狗,那她或許……
喻瑤及時剎車,打住這種荒唐的念頭,目光卻不受控制在自己家裡繞了一遍。
一百平米的房子,普通兩室一廳,一個是臥室,放張床就快滿了,一個是衣帽間加練功房,芒果的窩都只能擺在客廳,哪有空餘地方再裝別的。
白曉不明所以:「想什麼呢不說話?你是不是失眠,要不我再給你安利幾個優質弟弟?」
喻瑤直接掛了電話,等洗完澡出來,看到白曉給她發來一堆精修圖,清一色當紅的小偶像們,個個美貌。
她翻了幾張,心裡莫名煩躁,給白曉回:「差遠了。」
白曉震驚:「差??您這是跟誰比??」
喻瑤手一頓,把手機扔開,拆掉頭上包好的毛巾,長髮帶著水汽垂下來,她不管幹沒幹,直接躺下,扯被子蒙住臉,強行入睡。
人各有命,小狗什麼的,萍水相逢,忘掉就好。
派出所,凌晨五點,民警陳路趴在值班桌子上昏昏欲睡,被突如其來的異響聲驚醒。
他抬頭,剛好看見長椅上縮成一團的那個身影摔下來,重重撞到瓷磚地上,白皙額角當時就磕紅了一片。
……糟,他醒了。
陳路不知怎麼如臨大敵,趕忙站直。
摔傷的人好像根本不知道疼,驚惶地環視著周圍,大廳里只亮了一盞應急燈,空曠昏暗。
起初他還很乖,一聲不吭地挪到椅子邊,抱住雙腿,努力把自己折起來,老實地等待什麼人來認領他,過了十幾秒,他才慢半拍地意識到,沒有了。
只剩下他一個。
氣氛莫名變得壓抑,陳路那種頭皮發麻的感覺又來了,他明明親眼見過這個人一晚上有多麼乖順懵懂,這股危機感到底哪來的?
「哎,你——」
陳路伸手要去拉他,沒想到撲了個空。
小狗雖然在醫院輸了葡萄糖,但對虛弱的身體來說杯水車薪,他艱難地把自己撐起來,踉踉蹌蹌往大門外沖,褲管上的破口比之前更大了,膝蓋往外滲著新鮮的血珠。
陳路一把抓住他手臂,想攔下來,無意間對上他的神情,心裡猛一震。
這絕對不是喻瑤面前那個予取予求的小流浪狗……
反而有種從骨子深處透出來的,發自本能的冷酷兇狠,就因為被阻止,或者說因為被碰到了,他一眼看過來,能讓人冷汗直流。
如果說他是有意識的,那陳路也許見怪不怪。
問題就出在……這小狗不是裝傻,他的確對自己完全沒有認知,這種可怕不是他刻意表現,竟然是源於他根深蒂固刻在血液里的東西。
人的善惡並不是和心智完全掛鉤,有些小孩子從出生就是心狠的魔童,何況是一個成年人。
這小狗很危險!
「他要跑!快點過來幫我!」
陳路顧不上想太多,大聲喊同事。
小狗發著抖,眼睛裡泛出潮濕的猩紅,他嗓子很啞,一個字也說不清楚,裂著小口子的唇間溢出斷斷續續的哽咽。
要……
要找她。
小狗瘋起來,陳路和同事兩個人都制不住,擔心場面失控,同事不得已拎來警棍,就要照著他的腿打下去。
這一棍子搞不好要受傷,陳路還是不忍心,突然靈光一現,對小狗吼道:「喻瑤!喻瑤那個……說天亮就來看你!你知道喻瑤嗎?就是昨晚上送你過來的漂亮姑娘!」
一個名字像道咒語。
小狗呆呆愣住,同事的警棍沒來得及全收,還是打到了他。
按理說是個人都會疼到叫出來,小狗卻只是慘白著臉色,站得乖乖的,用力朝陳路點頭,眼眶裡漸漸有了水痕。
陳路這下是真驚呆。
他該不會認識喻瑤吧?!這種程度的情感不像是一天兩天的。
但陳路回想昨天的全過程,喻瑤確實不知道他是誰。
陳路試著說:「你別亂動,我就讓你見喻瑤,行嗎?」
邊說邊比划動作讓小狗理解,小狗希冀地低下腦袋,凌亂額發把眼睛蓋住,一動不動地捲起身體,聽話等著。
剛才還凶暴到能拆家的危險分子,現在只剩灰突突的一小團。
八點一到,救助站那邊開始工作,陳路第一時間聯繫好,接著騙小狗說:「走吧,帶你去找喻瑤。」
救助站離得遠,半個多小時的車程,陳路把小狗領進去,悄悄囑咐負責人:「他比較特殊,找人看著,他要是鬧得厲害就提喻瑤,實在摁不住再關起來。」
負責人見過的精神病多了,沒當回事,草草點頭,隨口告訴小狗:「喻瑤忙,現在沒空管你,你等著吧。」
救助站環境簡單,小狗哪也沒去,就蹲坐在門口的牆角里,眼巴巴看著外面。
他很餓,剛才分到了一份牛奶和小香腸,但不捨得吃,本能地想藏起來送給她。
他長得太好,吸引了進進出出所有視線,有幾個拉幫結夥的流浪漢互相示意一下,趁著管事的不在,上去踢了踢他,伸手就搶那盒牛奶。
小狗不給,拉扯間他身上松垮的襯衫被拽開了領口,一條細鏈子露出來。
流浪漢眼睛一眯:「我操,值錢的啊。」
說著直接上手攥住,仔細一看,鏈子是沉甸甸的,不過底下掛著個吊墜,居然是個塑料的小狗頭,還褪了色,像小女孩發卡上粘的那種。
流浪漢更確信這是個傻子,肆無忌憚地往下扯,嘴上不乾不淨。
「你他媽是不是痴呆,還等人接?到這地方的都是沒人要的垃圾貨色!」
「我聽說你還等喻瑤,喻瑤不是個女明星的名兒麼?你他媽不會要說你認識人家當明星的吧!」
話音還沒落下,他就噴出了一口血。
小狗一手死死握緊自己的項墜,一手砸到他嘴上,通紅的眼底涌著瘋狂血色。
在遠處工作人員的呼喝聲里,小狗打傷圍堵他的這些人,拖著傷痕累累的身體,衝出救助站,孤零零混進滿街的車流中。
喻瑤起床後沒閒著,先上【容野是狗】小號懟了一圈營銷號,又給自己列上一堆學習課程。
下午被芒果嗚嗚叫了半天,她才想起家裡屯的狗糧沒了,晚上芒果要挨餓。
她問了常去的寵物店,得知今天有全年最大促銷,芒果愛吃的那個牌子買二送一,到晚上就截止。
有這好事,窮嗖嗖的喻瑤不可能放過,她全副武裝好,拎包出門。
網約車提前到了,喻瑤加快腳步朝小區大門走,沒注意到花壇邊有個鏡頭悄悄伸出來,把她和單元門號一起拍進去。
拍照的人放下相機,把照片發出,附帶一句話:
「喻瑤就住這個單元,她剛出門了,我只負責確定她家位置,後面不管出什麼事都和我無關。」
深秋天短,喻瑤提著三大包狗糧從寵物店出來,天已經黑透了,一路上燈火流轉,她手指始終停在狗糧外包裝印的小狗身上,有些失神。
計程車經過家附近的派出所時,她唇動了一下,差點脫口而出讓司機停車,轉念想起陳路說過,今早就要把小狗送去救助站了,他現在不在這兒,以後也不會再見。
喻瑤自嘲地笑了一下,她怕是精神失常了。
小區的積水已經處理乾淨,喻瑤讓司機直接把車開到單元門口,司機臨走前咕噥了一句:「這棟樓燈壞了?怎麼這麼黑。」
喻瑤在手機上點出陳路的手機號,沒太聽清司機的話,下車後她才注意到,單元門外的聲控燈沒亮,周邊照明也不夠好,黑蒙蒙的。
她本想在外面打個電話,簡單問一句小狗的後續。
……就只問一句。
但不知道附近哪家門店在搞活動,忽然騰空燃起煙花,響聲震耳欲聾,也壓住了捐助箱那裡傳來細微動靜。
喻瑤嫌吵,摸黑拉開單元門,緊接著「砰」一聲響,門在她背後自動關閉。
她往前走了幾步,漸漸發現不對勁。
這麼大的聲音,一二層樓道的燈依然是黑的,只有三樓往下透了一點微弱的亮度,隱約照出樓梯拐角處站著的幾個高壯人影,都戴著帽子口罩,眼神污穢。
喻瑤愣了一瞬,模糊意識到要發生什麼,心臟轟然狂跳。
她立即回身去開門,有隻手卻從黑暗裡伸出來,狠狠扣住她肩膀。
「跑什麼,這不是你家嗎?」粗重的男聲帶著酒氣,在她耳邊呵呵笑道,「長著一副賤樣,還裝什麼純情,住幾樓,快點領我們上去,敢說一句廢話,我他媽讓你死在這兒!」
喻瑤半張臉被粗糙的手捂住,頭皮戰慄著炸開,她拼命把裝狗糧的袋子往後扔,對方吃痛,更蠻力地去扯她頭髮,要把她硬拖進去。
一剎那瀕死的絕望把喻瑤淹沒,她腦中電光火石地明白過來。
姜媛……是姜媛,她開罪了姜媛,對方就用這種最噁心下作的方式解決她?!一天內確定她住處,弄壞了燈,甚至也許連樓下鄰居都事先處理過,專程等她回來!
成本低到可笑,但是只要被他們得手,不光傷她的身,還能有憑有據扭曲事實,反過來曝光她私生活齷齪,讓她萬劫不復,永遠說不清楚!
喻瑤抵不過對方的力氣,眼睜睜看著門要在她面前關上,外面煙花的映照下,她竟幻覺似的看到,有一道跑都跑不穩的身影不顧一切撲上來,不要命地撞向樓道里的幾個男人。
力量衝擊下,喻瑤被推出門外。
她怔怔站住,不能置信地看過去,那個清瘦的人很高,要仰起頭才能看見他漂亮的臉。
他比昨天又添了新傷,明明應該臥床休息,卻傻傻衝到一群人里,用身體給她做了保護的屏障。
小狗……
他怎麼可能出現!
喻瑤手腕顫著,用最快速度解鎖手機,屏幕還停留在陳路的聯繫人頁面上,她立即打過去,沙啞吼道:「我是喻瑤!我在——」
陳路飛快打斷:「我正愁找不到你!我跟你說,昨晚上那小狗有暴力傾向!今早在派出所鬧騰了一通,送去救助站又打了好幾個人逃掉了!我們抓到他之前,你注意安全!」
喻瑤腦中嗡鳴著,厲聲搶過話頭:「先別說了!我報警!」
煙花在頭頂一朵朵不停綻開,轟響聲中,小狗像個沒有痛覺的小機器人,死死攔住那些人不放,不遠處甬道上,接到喻瑤求救電話的小區保安舉著手電筒疾奔過來。
小區外警笛由遠及近,喻瑤知道陳路他們也要到了。
陳路不僅會逮捕這些流氓,也會抓走小狗……
喻瑤下意識沖向小狗,在保安趕到的一刻,緊急把他推進樓道,藏到樓梯後面一個隱蔽的小空洞裡。
「別動。」
小狗大口喘著,昳麗臉上一片慘白,他又新添了傷,琉璃色瞳仁里溢滿水痕,盪著她的影子。
喻瑤起身要出去,小狗慌張地牽住她衣角,手指不停在發抖。
她掙開,低聲說:「不許出聲。」
陳路帶人把幾個流氓全數帶走,喻瑤也跟著去做了筆錄,陳路體諒她受到的驚嚇,沒花多少時間就送她先回家休息。
分別前,陳路再次提醒她:「那個流浪的人很危險,他失蹤位置離得遠,這兩天應該不會在附近出現,但是如果以後騷擾到你,你一定要通知我們。」
晚上十點。
喻瑤站在自家單元門前面,燈已經全部修好了,門口還緊急新增了一個攝像頭,以及夜班巡邏的保安。
她速度很慢,一晚上混亂的情緒在沸騰過後,讓她最想不通的是,小狗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怎麼能從三四公里外的救助站,帶著一身傷,搖搖晃晃的,一步一步走回到她的門外。
也許在出事前,他還孱弱地蜷縮在那個捐助箱旁邊,乖乖等著能被她看到,是嗎?
喻瑤緩緩走進門,隔著一段距離,看向那個樓梯後的空間。
一個多小時過去了……小狗應該已經走了吧?
一個大活人,不可能呆呆守在那,她只是隨便一說,潛意識裡不想他被陳路抓走而已,他應該……不會傻到一直等吧。
喻瑤擰著眉心,靠近那扇破舊的小門,輕輕拉開。
樓道里新換的燈很亮,照著小狗凌亂的頭髮和一雙清澈剔透的眼睛。
他臉上擦破了,嘴角有一點乾涸掉的血跡,因為空間太小,他只能緊緊卷著自己,膝蓋上還認認真真頂著一個大包,包里……
是她扔下的三袋狗糧,被他當成寶貝似的撿了回來。
小狗沒有力氣了,乖順地抬臉望著她,蒼白頰邊慢慢湧起一抹害羞的緋紅色。
他怯怯地從兜里掏了掏,用破損的雙手捧給她兩樣禮物。
揉皺的,髒了的,珍惜的。
一根小香腸,和一盒被體溫焐熱的牛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