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現在這個世道真的變好了很多。

  被震傻的方永年,腦子裡突然就蹦出來這麼一句話。

  一個十八歲的姑娘,高中還沒畢業,就可以拍著胸脯說自己以後要保護他了,說的那麼胸有成竹斬釘截鐵。

  他離開的時候,還是給她打包了一碗蝦爆鱔,不管她是不是真的打算冰凍到冰箱裡用來砸他。

  他覺得這天晚上他沒有不告而別,也許是對的。

  陸一心孩子氣的承諾,那家久負盛名的麵館里的煙火氣,很神奇的填補了他這段時間心裏面的空洞。

  往前看。

  向前走。

  他推開華亭市新家的大門,手上只有一個小小的行李袋。

  那個晚上,他用了一碗三十八塊錢的蝦爆鱔結束了他過去四年的糾纏。

  只除了命中注定和他牽扯不清的陸博遠。

  陸博遠真的去了華亭,還是俞含楓牽的橋搭的線。

  沒有人能理解方永年打算開水果店的夢想,俞含楓給製藥公司做風險投資方案的時候,給的都是五到十年的階段性方案。

  方永年提交的三個仿製藥的項目都陸續批了下來,陸博遠接手了其中的一個項目。

  在家裡的時候,他經常會提到方永年。

  他記憶里那個只知道埋頭做研究的小師弟,已經變成了陌生了方總。

  他對外變得圓滑,對內變得雷厲風行不講情面。

  他在公司里的時候,公司里那幫小年輕們個個噤若寒蟬,陸博遠知道,他們私下裡議論方永年,總覺得他現在這麼不近人情是因為他的殘缺。

  只有陸博遠知道,方永年只是想快點還債然後遠走高飛。

  他的夢想真的就是開個水果店。

  在一個沒有任何認識他的城市裡。

  「為什麼一定要在沒有人認識的城市裡。」陸一心很想不通。

  水果店,全世界都能開,禾城也可以啊。

  「他心死了。」陸博遠長長的嘆了一口氣。

  已經結束災難預警封閉回到家的劉米青看了丈夫一眼。

  陸一心不懂,但是她懂。

  一個人畢生的理想到最後敗在了人性上,領他入行的導師害他少了一條腿,他向來仰仗的師兄在出事之後一句話都沒有為他說過。

  他拖著一條殘腿,整整四年,在業界的名聲都是那個曾經為了錢泄露項目資料的年輕人,沒有人幫他,他走到現在這一步,靠的全是他自己。

  事實上他已經很了不起。

  在看過那麼多人踩高捧低,那麼多人心險惡之後,他反抗的方式,就只是開一家水果店。

  劉米青知道研究神經性疾病的製藥人員,在外面會面對多少誘惑。

  而方永年一直走在懸崖邊,在最最艱難的時候,都沒有去看那些誘惑一眼。

  他值得敬佩。

  但是,人還沒有老,心卻已經老了。

  「你多幫幫他吧。」劉米青只能這樣安慰丈夫,丈夫每周回家的時候,多做些吃的讓丈夫帶到華亭去。

  這段時間,她偶爾也會去華亭給丈夫送點東西,卻每一次都會拒絕鬧著要跟著一起去的女兒陸一心。

  一方面陸一心學業不允許,另一方面是因為劉米青發現,方永年在躲陸一心。

  或許是因為方永年覺得陸一心長大了需要男女有別,也或許是他不想在陸一心即將面臨高考的時候分心,從陸博遠去華亭開始,陸一心每次過去,方永年都不在。

  作為母親,劉米青承了方永年這份人情。

  她只是覺得可惜。

  這真的是個很好很好的人,只是可惜,時不予他。

  他的價值觀潛移默化的,把她的女兒,也教成一個很好很好的姑娘。

  就衝著這一點,她覺得她可以給方永年做一輩子的面點,祈願他能走出過去的陰影,祈願他能夠幸福。

  方永年走後,陸一心難過了很久。

  再也不能放學後就去藥房找他,他再也不觸手可及,甚至她發出去的微信,他也基本都不回。

  她也去過華亭找他。

  但是就像那天晚上他說的那樣,他讓她別來找他,是認真的。

  因為不管她什麼時候去找他,他每一次都不在。

  到最後,她覺得俞含楓都看出什麼了,看到她就會請她吃糖。

  他跟她還是有紐帶,她經常在各種場合聽到她爸爸或者她媽媽提到他,她知道他的工作進度,也知道他之前說的要開水果店,也並不是一句玩笑話。

  她爸爸說,方永年心死了。

  但是她覺得,方永年可能只是想要重新活過,他心心念念想要放棄製藥,只是因為他不想通過這些想起不開心的事。

  她在方永年離開的這大半年時間裡,零零散散的聽說了方永年之前所有的事。

  從一開始的震驚到心痛,再到無助。

  她並不知道要怎麼安慰方永年,因為她清楚方永年並沒有把她放在心上,她的安慰對方永年來說無足輕重。

  她開始每天給方永年發微信。

  流水帳一樣的告訴他她今天做了什麼事,她考試考了多少分,鄭然然又仗著聰明欺負隔壁班的混世魔王。

  她開始每天晚上睡覺前跟方永年說晚安。

  一天一個表情包,唯一不變的就是那句用語音發出去的晚安。

  她知道她在這樣日以繼夜無法得到回應的思念中,慢慢的有了變化。

  她變得不那麼急。

  她變得偶爾會喜歡安靜,安靜的時候,她會想到他們離別的那個晚上,方永年在麵館里看著她擦臉時眼底隱約的笑意。

  她突然覺得,喜歡,沒有什麼值得不值得,也不需要任何回報。

  她開始明白,喜歡的深了,有些心動會慢慢的變成痛。

  心痛他一個人經歷了那麼多事,心痛他曾經住過的毛坯房,心痛他的溫柔,也心痛他因為她的死纏爛打,眼底的無奈和隱忍。

  「我可能愛他。」少女在某個黃昏和她的好友坐在操場邊,眼底的情緒,從濃烈變得堅定。

  鄭然然看著好友的側臉。

  黃昏的夕陽在少女的臉上濃艷成了一幅油畫。

  沒心沒肺陸一心,膽子大到隔壁班的混世魔王都害怕的陸一心,在她十九歲的那一天,模模糊糊的,摸到了愛情的形狀。

  方永年最近這一個多月基本都是睡在公司里的,三個並行項目,雖然陸博遠幫他承擔了一大半的項目管理工作,其他瑣碎的雜事也仍然讓他煩不勝煩。

  仿製藥要上市,必須要具有原研藥完全相同的活性成分,相同的含量、相同的藥效,有很多公司為了成本問題,會忽略掉一些次要指標,或者採用低成本的製藥工藝。

  而方永年,幾近變態的要求所有從他們公司出去的仿製藥,必須全部一致,甚至每一次壓片都會再來一次耐受研究和片劑的藥代動力學研究。

  他在藥品數據造假上面,完全零容忍。

  這樣一來不但項目組的人怨聲載道,連他自己也已經幾乎失去了所有休息時間。

  晚上十點半,他摘下眼鏡揉了揉酸痛的太陽穴。

  手機屏幕亮了一下,因為震動在桌面上滑動了半厘米。

  方永年解鎖手機,不出意外的看到了陸一心的微信。

  一隻□□的卡通小豬,重點部位用紅紅綠綠的花遮住,很猥瑣的在屏幕里沖他扭屁股。

  再後面,就是她的語音。

  將近一年時間,她每天都在這個時候發語音給他。

  只有兩個字:晚安。

  陸一心有些軟糯有些甜膩的嗓音,每一天都發,每一天的語氣都不太一樣。

  方永年聽了整整一年的晚安,慢慢的開始能分辨出這丫頭那一天的心情到底是好是壞。

  像今天,就顯得很失落。

  方永年放下手機。

  她很聽話,那天晚上之後,他們之間真的再也沒有了之間。

  她來華亭找他的時候,他刻意避開了幾次,敏感聰慧如劉米青,肯定能猜到什麼,所以再後來,陸一心幾乎就再也沒有來華亭找過他。

  她也沒有再問他化學題,只是每次月考的時候都會把她的成績單發給他。

  她成績很穩定。

  陸博遠在炫耀自己家庭的時候,會事無巨細的炫耀陸一心所有的事情。

  所以他知道陸一心已經穩定在了年級前十五,皮猴子一樣的她現在越來越懂事,甚至會幫她媽媽做面點。

  他有時候覺得這樣很好。

  他和她之間的羈絆就隨著這樣一天又一天的晚安,慢慢的變淡,陸一心慢慢長大,他慢慢變老。

  等她再也不給他發微信的時候,就代表陸一心徹底走出來了。

  或許,他還能有機會看到陸一心長大嫁人。

  或許,到時候他可以包個巨大的紅包給她。

  那個聲稱要把凍成冰塊的蝦爆鱔丟到他身上的小姑娘,也終於披上了紅嫁衣。

  他在工作空閒的時候,偶爾會這樣想。

  然後,自己逗笑自己。

  他過去所有的回憶都因為吳教授變得晦澀不堪,唯有陸一心,在記憶中始終戴著鮮紅的紅圍巾,成為他記憶里唯一的色彩。

  她的所有,都是美好的。

  包括她小時候又哭又鬧擦在他身上的鼻涕,包括她長大後躲在車後備箱差點把他嚇出神經病的尖叫。

  他又揉了揉太陽穴。

  手機再一次亮了一下,因為震動滾動了半厘米。

  方永年皺眉。

  微信再一次有了未讀消息,還是陸一心。

  這一次不是語音。

  很短的一句話,卻用了很長時間才發出來:「生日快樂,方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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