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8章 知命

  第938章 知命

  須陀沉默了半響,最後問道:「那你這邊呢?對朱蒙的事情有什麼打算?」

  「還能如何?軍資、火藥、鉛子什麼的轉運充足,確保朱蒙他們不匱乏唄!」元寶笑了笑:「反正他手頭現在寬裕得很,有現錢付帳,這種好買賣為啥不做?不過說真的,朱蒙他這次在高棉那邊可是發了一大筆橫財,他還真是咱爹的種,一邊打仗一邊弄錢,兩不誤。你去范陽後可以把他在水真臘的事情說給咱爹聽,咱爹肯定會很高興!」

  「希望他在水真臘那邊一切順利吧!」須陀嘆了口氣。

  「你就別替他擔心了!咱倆當初不也是這麼過來的?王文佐的兒子就要面對這樣的宿命!」說到這裡,元寶已經面色如鐵。

  在朱蒙回來後的第三天,期盼已久的海風終於到了,吹得碼頭旁停泊的海船桅杆咯吱作響。眾兄弟來到碼頭旁,一一作別,有的是啟程,有的是送行。

  「祝曹師範和眾兄弟一路順風,早日抵達范陽!」朱蒙帶著幾個願意和他留下來的兄弟,齊刷刷的向即將登船的人躬身行禮。曹文宗卻是不理,扭過頭去冷哼了一聲,徑直上船去了。須陀嘆了口氣,上前拍了拍朱蒙的肩膀:「朱蒙,別的話我也不多說了。你我兄弟今後恐怕天南海北,再也難得見上一面。只望你從今往後,不要忘記自己是王文佐的兒子就好了!」

  「兄長所言,小弟當銘記在心!」朱蒙目光含淚,他招了招手,與身後幾個兄弟一同屈膝跪下,對須陀道:「此番我等無法回范陽,還請兄長您將這幾個頭寄帶給父親!」說罷,他們便朝須陀磕頭起來。須陀本想避開,但轉念一想,長嘆了一聲,站在原地受了朱蒙等人的磕頭,待其磕完了,伸手將其扶起:「就這樣吧,我會把你們的心意轉告父親的!」

  須陀走到元寶面前,兩人相視而笑,元寶解下腰間的佩刀,雙手送給須陀:「我記得你當初最眼饞這把刀的,拿去吧,當個念想!」

  須陀接過佩刀,從伴當手中接過弓囊胡祿,遞給元寶:「這是我常用的那把角弓,還有十二支鷹羽箭,你也拿去吧!」

  「多謝了!」元寶接過弓囊胡祿,掛在腰間,兄弟二人張開雙臂緊緊的抱在一起,良久之後方才分開。須陀轉身登上船去,不再回頭。

  號角聲響起,隨著輪軸的轉動,沾滿水草和河泥的鐵錨從水下緩慢升起,一條條海船升起船帆,等待啟航。朱蒙等人站在碼頭旁,向船舷旁的兄弟們揮手致別,淚水禁不住從面頰滑落,悲傷之情溢於言表。站在一旁的王勃觀此情此景,禁不住詠嘆道:「送送多窮路,遑遑獨問津。悲涼千里道,淒斷百年身。心事同漂泊,生涯共苦辛。無論去與住,俱是夢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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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陽,河間王府。

  「橙子熟了!」王文佐的聲音有些疲倦,王朴將他的輪椅往前面推了一段路,來到一棵果實纍纍的橙子樹下。在此之後很長時間,王文佐都沒有說話,只是抬起頭,聞著成熟橘子發出的香氣,臉上露出迷醉的表情。

  王朴沒有出聲,四周地上到處是熟透落地的橙子,空氣中瀰漫著濃郁的甜香。王文佐無疑很喜歡這種氣味,他就坐在樹下,坐在一個精心製造的輪椅里,還配有彈簧減震和駱駝絨軟墊,這樣能減少他的痛苦。

  很長一段時間裡,花園裡寂靜無聲,唯有遠處傳來的嬉鬧聲,那是王府的水池,孩子們在裡面遊樂打鬧。隨著年事漸長,王文佐愈發喜愛孩子們,他把自己王府的游泳池、圖書館、花園等大部分設施都對外界的少年開放,鼓勵他們來這裡學習、玩樂。他甚至在自己的遺囑中寫明,當自己死後整座王府將捐獻給范陽城的市民,作為公共圖書館、遊樂場、射擊場、療養院、醫院等等,為此他還專門留了一筆錢,作為維持這些設施的基金。這個勇武的征服者,天才的將軍在自己的暮年,已經變成一個慈善家了。

  王朴聽到一陣輕快的腳步聲,他警惕的回過頭,發現來人是王啟盛之後,趕忙躬身行禮。

  「拜見小郎君!」

  「罷了!」王啟盛擺了擺手,他放慢腳步,低聲問道:「睡著了?」

  「沒有!」王文佐回過頭:「是阿盛?什麼事?」

  「長安有使者到了!」王啟盛道。

  「哦?」王文佐挑了挑眉毛:「怎麼說?」

  「好像是要加封父親為燕王,食邑萬戶!」王啟盛道。

  「罷了!」王文佐露出了厭煩之色,到了生命的尾聲,他已經對這些虛名沒有任何興趣:「那護良呢?」

  「護良兄長的信中說朝中的事情還要先安排一下,他本人會比使者晚個五六天到!」

  「也好!」王文佐的臉上明顯露出喜色來,顯然他對這個兒子能來還是很高興的。他輕拍了兩下扶手:「阿盛,你過來扶我走幾步!」

  「走幾步?」王啟盛吃了一驚:「您這樣可以嗎?」

  「我只是肋骨斷了,又不是腿斷了!」王文佐笑道:「來,扶我起來,整日坐在輪椅里感覺糟透了,就好像是個廢人一樣!」

  王啟盛無奈的上前,伸出雙臂幫助王文佐站起身來,王朴趕忙送上一根拐杖,王文佐右手握緊拐杖,左手在兒子的幫助下站起身來,在橘子林中走了起來。王啟盛見父親臉上並沒有痛苦之色,心中不由得鬆了口氣。

  「阿盛呀!我的時間不長了!」王文佐道。

  「啊?」王啟盛嚇了一跳,趕忙道:「父親您休得胡言!」

  「我沒有胡說!」王文佐神色沉靜:「到了我這個年紀,很多事情心裡都是明白的!肋骨斷了不是什麼大事,但傷了內臟,如果年輕時還好,可在我這個年紀就不成了!」

  「父親不要在意,孩兒已經懸賞重金聘請名醫前來為父親治療!想必不日便可康復!」王啟盛急道。

  「罷了!」王文佐搖了搖頭:「阿盛,你知道嗎?為父雖然不敢說是天底下最好的醫生,但若論對人體結構的了解,天下沒有一人能比得過為父的!所以為父我雖然當不了好醫生,但對自家情況的了解,卻比那些醫生強多了。如果幾百年後也許還能救治回來,現在也就是時間的問題了!」

  聽王文佐這般說,王啟盛已經是淚流滿面。王文佐長嘆了一聲:「痴兒,你哭什麼?人生在世,又有哪個能沒有一死的?無非是早晚而已。人過五十不為夭,為父都快六十了,又有什麼可惜的?至於平生功業,更是勝過常人億萬,總不能把什麼便宜都占了吧!」

  「沒什麼?」王啟盛擦了擦面上的淚水,有些哽咽的說:「沒什麼,我就是覺得心裡不自禁的悲傷!」

  「哎!」王文佐長嘆了一聲:「罷了,陪為父在這院子裡轉轉吧!這等景色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再見一次了!」

  王啟盛扶著王文佐在院子裡轉了一圈,又扶著王文佐坐上輪椅,送其回榻上安歇。王啟盛對王朴道:「王將軍,接下來范陽會來很多人,父親身邊的事情就偏勞你了!」

  「小郎君請放心!」王朴躬身道:「大王於我家有大恩,我等便是粉身碎骨亦難報得萬一!」

  「嗯!」王啟盛點了點頭,轉身離去。王朴這才回到王文佐屋中,盤膝按刀坐在門口。

  兩天後,王文佐的大兒子,倭王彥良到了。他將儀仗丟到一邊,輕車簡從進了王府,見了王文佐。父子二人在屋中慨嘆敘說良久,他方才出得屋來。正在屋外守候的王啟盛心中忐忑,還沒想清楚應該說些什麼。彥良便向其躬身拜了拜:「阿盛,今後父親的基業,就要勞煩你了!」

  「啊!」王啟盛嚇了一跳,趕忙連連擺手:「兄長何出此言,小弟才識淺薄,如何擔得起父親的基業!」

  「這並非是我說的,乃是父親大人的意思!」彥良笑道:「至於才識什麼的,你無需擔心,誰也不是從娘胎里出來就什麼都會的,都是後來慢慢學的,再就是選拔賢能之士輔佐自己。你是父親的嫡子,此事沒有什麼好爭辯的!」

  王啟盛聞言,心中又驚又喜:「父親從未說過嫡庶之別,何談嫡子!」

  「父親對這方面的確看得很淡!」彥良笑了笑:「也許是為了向外開拓的緣故,不然嫡庶太分明了,其他兄弟們就要受你轄制,很多事情就不方便了。其實細看還是有分別的,你看其他兄弟們都是歷經風險,四處打仗開拓,唯有你始終在父親身邊,最多出外當個縣官刺史歷練歷練,這明顯就是儲君嘛!」

  「的確其他兄弟們比我老練多了,武藝兵法方面也要強得多!」王啟盛道。

  「那倒是!」彥良笑道:「咱們島上那批兄弟,的確個個都是虎狼之輩,你的確要差一些。不過你接手的是河北之地,四邊也都沒什麼敵人,征伐之術差一些也沒啥。再說了,父親留下的精兵宿將多半都在遼東三韓之地,與河北緊挨著,只要一紙文書過去,你還怕沒兵?再說了,不是還有我們兄弟們吧?」

  「這倒也是!」王啟盛乾笑了兩聲,的確有點言不由衷的樣子。彥良看在眼裡,也不說話,只是微笑不提。

  隨著彥良的到來,愈來愈多的客人來到范陽,他們當中既有王文佐的兒子,也有當初跟隨過他的舊臣屬。王文佐按照他自己的身體狀況,儘可能的一一接見。當他身體狀況比較好的時候,還和眾人在桔園中坐下,置酒高會,回憶年輕時候的崢嶸歲月。他的老部下們多半是些粗鄙無文之輩,有的說的興起,甚至在王文佐面前拔刀揮舞做勢,倒把旁邊的護衛嚇了一大跳。而王文佐也不責罰,只是笑著令其收刀坐下。就這般,過了四五日,護良終於趕到了。

  「孩兒拜見父王!千歲千千歲!」護良在父親面前跪下,一絲不苟的三叩首方才抬起頭來。

  「起來吧,護良你這孩子,何必那麼認真!」王文佐嘆息道:「什麼千歲不千歲的,自古以來能百歲的都沒有幾個,哪有什麼千歲?」

  「護良不是說吉祥話嗎?哪有像你這樣的連這話都要懟兩句!」崔雲英一旁嗔怪道,轉向護良問道:「天子如何?」

  「聖人聰穎異常,已經開始讀《詩》了!」護良答道。

  「那就好,那就好!」崔雲英嘆道:「那你這次出來,朝政都交由誰了呢?」

  「拙荊,還有劉培吉劉公!禁軍還是由慕容鵡統領!」

  「那就好!」崔雲英笑道:「有些事情還是交給自家人放心!」她瞥了王文佐一眼:「我和你父親已經老了,將來的事情都要指望你們這一輩了,阿盛性子軟,還要指望你們幾個兄長多幫一把!」

  「那是護良分內的事情,不勞吩咐!」護良沉聲道。

  「好了,雲英你先退下,讓我和護良單獨聊聊!」王文佐道。

  崔雲英微微一愣,露出一副受傷害的表情,但她還是站起身來,馴服的退了出去。王文佐笑了笑:「護良,我是不是老多了?」

  「怎麼會!」護良一愣,旋即道:「父親您正是春秋鼎盛,只要好生調養,便是再活二十年也不難!」

  「呵呵呵,你在撒謊!」王文佐笑道:「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我的時間不久了!」

  護良沒有說話,眼前父親花白的頭髮,枯槁的面容讓他心中一陣陣悲慟,他知道父親說的沒錯,那個從來沒有輸過的父親這一次終於要輸了,輸給時間、命運、死神,輸給人力無法對抗的東西。突然,他跪倒在地,雙手抱住王文佐的膝蓋,在上面埋頭痛哭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