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兵六百,水手七百?」楊全盛眼中閃過一絲冷光:「好,好,須陀公子有這等氣魄,老夫豈有阻攔之理?那公子打算何時出發?」
「現在天氣炎熱,我手下多為北方人,所以打算再過一兩個月,等天氣涼快些再出發!」須陀道:「除此之外,還有兩件事情,希望楊公能夠應允!」
「什麼事?」
「第一樁便是名分,在下此番南來,只是打探海路,並無朝廷的官職差遣,若是用兵,只怕名不正而言不順,所以還請楊公能給與一個名分;其次就是船上雖然甲仗齊全,但若要出兵,還缺一些解暑的藥物,還有嚮導奴僕,在下打算在廣州市場上招募購買,希望得到應允!」
「官職差遣是吧?這個倒是簡單,馮記室,你覺得應當給個什麼合適?」楊全盛似笑非笑,對於須陀的這個要求他倒是並不在意,身為嶺南五府實際上的最高軍事行政長官,他本來就是代朝廷敕封五品以下官職的權力,只需要事後向長安報備一下就行了,更不要說當地那麼多土蠻頭人,無論是酬庸其忠誠還是調用其兵力,給各種官職更是一句話的是,更不要說王文佐的兒子了,人家要自帶乾糧去交州,一份告身又算的什麼?
「須陀公子乃是河間郡王之子,想必是有蔭官在身的。眼下有精兵千餘人,戰艦八條,已可自為一軍!」馮盛笑道:「以屬下所見,不如賜予一軍號,令其為該軍兵馬使,事罷便解散!不知使君以為如何?」
「嗯!那就這樣吧!」楊全盛笑道:「至於軍號嘛,便用清海軍吧!清理交州海外的賊人嘛!」
「多謝楊公賜軍號!」須陀起身行禮道。
「嗯!至於其他的事情,你就和這位馮記室交接吧!」楊全盛到:「他家是嶺南大族,很多事情都清楚得很!」
「那就勞煩馮記室了!」須陀向馮盛插手行禮。馮盛趕忙還禮道:「不敢,這都是在下的分內之事!」
「那就這樣吧!」楊全盛打了個哈欠,說了半天話,他明顯有些疲倦了,他走到門口,停下腳步:「須陀公子,楊某醜話說在前頭,你告身官牒沒下來之前,是楊某的賓客,楊某自然以禮相待,既然求了這個軍號,便是楊某麾下的兵將,就得受軍法約束,其中的利害輕重你可要想清楚了,現在若要後悔還來得及!」
「楊公放心,須陀省會得!」須陀恭聲道。
楊全盛低著頭,雙眼微閉,身體隨著馬車而上下起伏。馮盛以為他已經睡著了,長出了一口氣,正準備考慮一下接下來給須陀發放官牒告身的事情,突然聽到楊全盛道:「馮記室,你覺得河間郡王這個兒子是龍?是虎?還是狗?」
「使君何出此言?」
「方才我臨別前那句話,只要不是蠢貨,就都會有戒備之心!那須陀肯定是聽得出來的!」楊全盛沉聲道:「可他那般答覆,要麼是狂妄自大,要麼是膽略過人,你覺得是前者還是後者?」
馮盛陷入了沉默之中,半響之後道:「回稟使君,今日在下是頭一次見到此人,便不覺自失,著實非常人!」
「帶著千餘人便敢前往交州討伐亂黨,自然非常人!」楊全盛嘆了口氣:「也罷,接下來你要小心相待,切不可縛虎不成,反被虎噬!」
「屬下記得了!
送楊全盛回府,馮盛這才鬆了口氣,他出身於嶺南馮氏,其祖父便是馮盎,此人乃是冼夫人與馮寶的孫子,在隋唐易代之時平定嶺南,然後現表歸順中央,被封為上柱國、高州總管,封越國公,擁地高、羅、春、白、崖、儋、林、振八州,是嶺南無可爭議的第一豪族。馮盎死後,唐中央政權為了削弱馮氏的影響力,來了一招推恩令,將馮盎的領地部眾分成若干,分封馮盎諸子。到了馮盛這一代,他已經從父輩那裡已經得不到部眾領地,只能去楊全盛這裡當幕僚了。他這次跟著楊全盛去見須陀,心中也是頗為感慨,若是自己早生個三五十年,不是也能像這個河間郡王之子這般,又何必寄人籬下,為人驅使呢?
「不過那又如何?帶著千人去交州,背後還是楊全盛這種老狐狸,十有八九是回不來了!」馮盛露出一絲微笑。
「那又如何?至少人家是死在建立自家功業的道路上,不像你,整天跟在這個胖老頭背後,耗費時光!」
「我這是待機而動,現在去交州只是送死!」
「當初先祖來嶺南時,何嘗不危險?像你這麼等的話,你永遠也等不到!」
「那也總比自投死路的好!」
馮盛的腦子裡似乎有兩個小人在大聲爭吵,一個在嘲諷馮盛的怯懦,不復先祖之風,而另一個則在為自己辯解,而馮盛自己就好像一個毫不相關的第三者一樣,默默的旁觀,不發表任何意見。
馮盛回到家中,早有妻子迎接,送到飯桌旁,一邊替丈夫斟酒,一邊說著從手帕交那兒聽到的傳聞:市場上糧食和鐵器的價格都在上漲;阿拉伯商人正在降低了沒藥和豆蔻的價格;崖、儋等州的蠻僚又開始不穩了;林邑國(即占城國古稱)的大王開始捕捉大象,時間比往年要早,規模也大得多。
「林邑人又想出兵攻打交州了!」說話的是馮盛的大兒子,他才十一二歲大,一雙眼睛炯炯有神,有種這個年紀男孩子特有的那種自信和朝氣:「這些蠻子又想乘火打劫,這次一定要好好教訓他們!」
「食不言寢不語,你忘記了嗎?」妻子呵斥了兒子,目光轉向自己的丈夫,憂心忡忡的問道:「情況真的那麼糟糕嗎?夫君,若是林邑人也出兵了,那我們要不要避一避?」
「這裡是廣州!」馮盛擦了擦嘴,慢條斯理的答道:「距離交州還很遠,更不要說林邑了,再說了,前朝出兵征討林邑,破其國都,在此之後此國便恭順的很,你不要瞎操心了!」
「前朝,可那也是七八十年前的事情了吧?」妻子問道:「只怕林邑王那邊早就忘記了,眼下交州那邊叛賊四起,他們會不會——」
「不喝酒了,給我盛一碗飯!」馮盛放下酒杯,妻子一愣,旋即明白丈夫是不想在討論這個話題了,她恭順的去旁邊盛飯,旁邊的孩子興致勃勃的插嘴道:「父親您不用急,再等我五六年,等我長大些,就帶兵去征討林邑,把那些蠻子都殺光!」
長子有些孩子氣的話讓馮盛不由得笑了起來,還沒等他開口說話,妻子就用飯勺狠狠地敲了一下兒子的後腦勺:「小小年紀不知道天高地厚,還把蠻子殺光,你有沒有看到路上的那些崑崙奴?一個個黑黢黢的,頭髮卷卷的,和惡鬼一般,林邑人就生的那樣子,遠遠地看的就拍死了,你還要去和他們打?」
「罷了!他有這個志氣是好事,不愧為是我們馮氏子孫!」馮盛笑著拍了拍長子的肩膀:「不過光有志氣還不夠,要想討滅蠻夷,文武之道不可偏廢,你要在功課上多下些功夫!」
見父親不但沒有責罵自己,還溫言激勵,孩子興奮的連連點頭。
用罷了晚餐,馮盛來到院子裡,白晝的熱氣已經消去,從河面上吹來的風夾雜著花木的香氣,讓馮盛不由得精神一振。相比起經略府中的普通幕僚,他的消息渠道自然要多得多。對於交州眼下的形勢,他其實並不太在意。馮氏雖然號稱嶺南望族,但究其根源卻是長樂馮氏的分支,曾為北燕皇后,後馮氏與北魏拓跋氏數代聯姻,成為北朝權傾朝野的外戚,嶺南馮氏則是北燕滅亡後南逃的一支,其被劉宋收容,後定居於嶺南,自成一脈。
從嶺南馮氏的出身不難看出其雖然是嶺南望族,但和那些土生土長的蠻僚首領不同,其眼光和處世策略完全不一樣。別人遇到中原大亂,都立刻興兵作亂,然後或者據險稱王,或者舉兵北上。而嶺南馮氏的歷代首領很清楚中原王朝對嶺南當地的割據政權各方面的整體性優勢。所以他們在中原大亂之後,通常是以暫時託管者自居,一面保境安民,一面派人前往北方,觀察形勢,一旦中原有主,他們就會立刻稱臣,而通常來說中原王朝也會接受其降表,嘉獎馮氏的行為,並承認其在當地的各種政治經濟利益。馮氏的忠誠不是對特定某個人或者某個王朝,而是對東北亞地區吃雞遊戲的最終勝利者的忠誠,是對現實力量對比的理性認識的結果。所以馮盛對林邑國的動向並不是那麼在意,在他看來,只要大唐自己內部不出問題,林邑王也好,交州也罷,被壓服下去都不過是時間的問題,而他所要做的就是看清形勢,然後在正確的時候下注,而不是貿然行事,被過早的捲入其中。
「還是應該再等等,再等等!畢竟那個須陀連交州刺史都不是!」馮盛自言自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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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中午,馮盛就出現在須陀住處門口,他還帶來了清海軍的全套文牒告身官印:「您的告身官印都在這裡了,至於軍中將吏的——」馮盛笑道:「還請您將名單告知在下,我好讓文吏抄錄!」
「有勞馮記室了!」須陀笑著將那些告身文牒放到一旁:「其實這個倒也不用太著急,天氣這麼熱,要起錨去交州少說還是一個月以後的事情!」
「楊使君有令,在下豈敢拖延!」馮盛笑道:「須陀公子拳拳報國之心,在下也是欽佩的很!」
「拳拳報國之心?」須陀笑了起來,片刻後他才停止了笑聲:「我昨日打聽了一下,才知道馮記室是馮寶公的後人,失敬失敬呀!」
「不敢!」馮盛微微一笑:「在下的先祖的確是馮寶公,不過已經隔了好幾代了,子嗣繁衍甚多,也算不了什麼!」
「是嗎?」須陀笑了起來:「這麼說來,馮記室與我倒是有些相似了,家父子嗣眾多,光是兒子就有四五十人,在下不過是其中之一!」
「四五十人?」馮盛吃了一驚:「河間郡王果然是——」話說到這裡,他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怎麼稱讚,只能幹笑了兩聲:「非常人所能及!」
「所以你就不用奇怪我為何要去交州了!」須陀笑道:「家父的兒子這麼多,所以若是不立下些許功績,光是一個兒子也用處不大!說不定連馮記室您現在這樣都不如!」
「哪裡,哪裡!」馮盛口中謙虛,投向須陀的目光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至少原先的那點艷羨和妒忌就沒有了。他猶豫了一下,問道:「須陀公子,你對交州那邊的情況知道多少?」
「我這些天已經向一些從那邊逃回來的客商和士子打聽過了,知道一個大概!」須陀道:「事情應該不像楊使君向朝廷稟告的那麼簡單!」
「嶺南的事情,即便是楊使君也不會什麼事情都向朝廷稟告的!」馮盛道:「否則這五府經略使就沒法做了!」
「為何這麼說?」
「令尊也是邊地起家的,想必也不是什麼事情都稟告朝廷的吧?」
須陀聞言一愣,旋即笑道:「這倒是,是在下失言了!」
「須陀公子!」馮盛道:「在下斗膽問一句,你就帶著千把人要去交州,只怕有些托大了吧?」
「家父當初去倭國時,麾下還不滿千人呢!」須陀笑了笑:「再說,我聽說嶺南貴酋多貪圖財賂,不知是真是假?」
「不錯!」馮盛點了點頭:「這倒是確有此事,嶺南當地酋首多貴財貨而賤土地,而且商貿繁盛,當地酋首對財貨看的很重。你若是打算用錢財開路,倒是能生出奇效來!不過這些酋首也不是沒見過世面的,幾匹蜀錦、幾百貫銅錢可是沒放在眼裡!」(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