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2章 白頭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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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護良兄弟是一個月後才返回長安的,那時唐與吐蕃的戰事已經暫時告一個段落,兩個強大的帝國各自舔舐著自己身上的傷口,喘息著凝視著對方,尋找著破綻。按照雙方的停戰協議,吐蕃人放棄了他們原先攻占的河西諸城,並且交還了三千五百人左右的俘虜,作為回報,唐軍放棄了日月山脈以西的所有占領地,並交還了在樹敦城俘獲的吐蕃人。兩邊都清楚,這次停戰是暫時的,下一次大戰爆發是時間的問題;但兩邊都需要時間來彌補自己的弱點,消化已有的戰利品,這才是這次停戰的基礎。

  「護良,回到長安,你就只有最後一個麻煩要了結了!」彥良坐在馬背上,他的身體隨著坐騎起伏,飽經風霜的臉上滿是慵懶的笑容。

  「只有最後一個麻煩?」護良皺起了眉頭:「什麼意思?你這個停戰協議會成為反對派攻擊我和父親的把柄?」

  「不!」彥良搖了搖頭:「我說的不是這個,而且我也不覺得那些反對你和父親的人算什麼麻煩!」

  「那你說的是——?」

  「恩賞,或者說報酬!」彥良笑道:「到長安,你手下的軍隊就要解散了。這些來自四方的武士以武藝為你效力,現在該輪到你回報他們了,這可不是件容易得事情!我在倭國時,每次出征回來為了這個,可是沒少生出事端來呀!」

  「原來是這個!」護良嘆了口氣:「你說得對,這的確是件麻煩事!」

  「不是一般的麻煩!」彥良道:「以往無論是征討叛逆還是蝦夷,都可以把敵人的土地沒收了,分給立下功勞的武士們,而這次打的是吐蕃人,雖說占據了湟河谷地,收復了河西諸城,卻難以把有功的武士們分封在當地,從哪裡找到土地來補償他們呢?」

  護良點了點頭,正如彥良說的,雖然王文佐的財庫十分充盈,但過去給與受徵召武士的報酬主要還是土地,而非金錢。這倒也不奇怪,以古代商品經濟的水平,哪怕像王文佐這麼富有的人,也難以承受維持一支完全領取現金報酬的大軍。而且錢總會花光的,土地卻能讓家族在上面繁衍生息,武士們也更喜歡得到土地而非金錢。恰巧在王文佐控制的東北、外東北、日本列島有大片未開墾的肥沃土地,打贏了去當領主老爺,打輸了也用不著考慮這些了,所以這套制度運行的還是頗為順暢的。

  但是和吐蕃的戰爭就不一樣了,雖然仗打贏了,也拓展了大片不錯的土地(湟河谷地),但首先這裡距離這些武士原有的領地太遠了,而且這些土地也不在王文佐父子控制之下,所以用老法子劃分土地給有功之人不太現實。所以就必須用其他辦法補償這些有功之人。按說王文佐父子不缺空閒的土地,但這仗歸根結底是為大唐打的,他們父子倆出力搖人替大唐天子征討蠻夷也還罷了,仗打完了還要他們自己掏腰包買單,這未免有些說不過去了。

  「其實護良你也不用太操心了!」彥良看了看沉默不語的同父異母兄弟,笑道:「大唐天子富有四海,最多讓府庫出點血唄!」

  「事情哪有你想的那麼簡單!」護良苦笑道:「朝廷的開支每一分都有每一分的用途,豈能隨便挪用?」

  「我不是說挪用朝廷的開支!」彥良笑道:「你可以用軍職來作為恩賞嘛!你可以從這次的有功將士中抽調一批人在長安留下來,宿衛天子。長安這麼繁華,我相信一定有不少人願意留下來的!而且這對你也有好處,願意留下來的人肯定會對你忠誠無比,你平添了不少臂助,對你將來在長安可是大有好處呀!」

  「這倒是個不錯!」護良也反應過來了:「兄長,你可是早就想到這個了?」

  「嗯!」彥良點了點頭:「父親這次是要回河北了,把你留在長安。那些對他老人家服服帖帖的傢伙,對你可就未必了。有些東西,還是自己準備的用起來貼心!」

  「我明白了!」護良點了點頭:「我這次回去應該就升輔國大將軍了,你說的這件事情我會留意的!」

  「這就對了!」彥良笑了起來:「權柄的事情,只有自己抓著才信得過。你還記得賀拔雍和元驁烈嗎?他們兩個可是咱們父親的生死之交呀,可後來在倭國發生了什麼?我估計這次父親讓你親征吐蕃,除了讓你建功之外,還有就是讓你借著這次機會,把自家的班底搞起來,這樣才能在長安坐的安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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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文佐府。

  「這裡,這裡,還有這裡,都要清掃乾淨!還有這裡,要用水反覆清洗,決不能立下半點污跡!」崔雲英的手指掃過窗戶上的一個個角落,對一旁的僕婦頭子道:「明天長公主殿下會親自來,她可是金枝玉葉,若有半點差池,我也不罰你,只趕出去便是!」

  「夫人請放心!」那僕婦頭子趕忙道:「小人會一個個盯著她們幹活,絕不會有半點差池,丟您和老爺的臉!」

  「嗯,去幹活吧!」崔雲英點了點頭。

  看著僕人們散開打理清掃,崔雲英吐出一口長氣,心裡還是悶悶的,難受的緊。按說明日的客人太平公主和護良算來還是自己的晚輩,可一個是滾燙熱辣的朝廷功臣,另一個更是天子之妹,帝室之胄,怎麼著都可以壓著自己一頭。一想到這些,她心口就陣陣的堵得慌。

  「阿娘,阿娘!」

  聽到兒子的聲音,崔雲英趕忙轉過身來,她的兒子王啟盛長的很快,頭已經快到她的胸口了,容貌倒是與王文佐有六七分相似。崔雲英將其抱了一下,問道:「乖盛兒,怎麼了?」

  「彌陀哥有信來,還讓人帶了一份禮物給我!」王啟盛揮了揮手,身後的奴僕送了一隻蒙著布的鐵籠子過來,他一邊掀開蒙布,一邊解釋道:「是頭大隼兒,比遼東的海東青還要雄駿,信里說是海外的新世界捕捉到的!」

  說話間,蒙布被掀開了,籠子裡是一頭巨大的鷹隼,即便是蹲在籠子裡,從頭到尾也有近一米長,頭部的羽毛呈白色,身體的羽毛呈棕色,淡黃色彎曲的喙和爪子鋒利無倫,凸出的眉骨下,一對眸子閃著鋒銳的光,這頭俊美的禽鳥威嚴的看著外邊的人,發出尖銳的鳴叫聲。

  「這,這——」即便從未馴養過獵鷹,崔雲英也被眼前這頭白頭雕的美麗和威嚴給吸引住了,她深吸口氣:「這,這鳥兒倒是俊的很!」

  「那是當然!」王啟盛得意的說道:「彌陀哥哥說,這種白頭雕是當地土著崇拜的神鳥,他費了好大氣力才弄到一頭,只可惜不能馴養來當獵鷹!」

  「他費什麼氣力,左右也不過是他手下抓來送給他的!」崔雲英撇了撇嘴:「罷了,你今日的功課做了沒有?若是還沒做,整日飛鷹走狗,小心我拿竹棍抽你!」

  被問道功課,王啟盛臉上頓時垮下來了,他強笑道:「阿娘何必如此,功課我都已經做完了!」

  「真的?」崔雲英卻不信:「那我來考較考較你,我問你,《白虎通》先生講到哪裡了?」

  「啊!」王啟盛被這麼一問,頓時嚇住了,他知道母親的學問可好得很,自己若是胡編立刻就會被捅破,趕忙一邊向後退,一邊道:「阿娘,《白虎通》我有些想不起起來了,要不我先回去溫習一番,再來答覆您?」說罷,便頭也不回的向來路跑去。

  「這孩子!一點也不明白我的一番苦心!」看著兒子落荒而逃的背影,崔雲英無奈的搖了搖頭,她這兩年對兒子的功課抓的愈發緊了,但人力有時而窮,王啟盛雖然天資還算不錯,但距離崔雲英心目中的要求還差之甚遠,讓崔雲英愈發心煩。

  吩咐完了僕役們事情,崔雲英回到書房,只見王文佐正斜倚在錦榻上,拿著本書亂翻。她嘆了口氣,上前道:「夫君,你能不能平日裡多教訓阿盛兩句!」

  「教訓阿盛?」王文佐抬起頭來:「教訓他什麼?他又犯什麼錯了?」

  「我剛剛在外頭,阿盛帶著一個籠子過來,說是須陀送給他的,打開一看,裡面是頭大雕兒,說是從什麼海外新世界抓來的神鳥,倒把阿盛喜歡的不得了。你說這須陀也真是的,別的不送,偏偏送這些鳥兒雕兒的,小小年紀喜歡上這些,豈不是玩物喪志?你這當父親的,可要多多教訓他幾句!」

  「你就為了這個要我教訓阿盛?」王文佐一副哭笑不得:「他還是一孩子,孩子這年紀誰不愛玩?再說了,須陀送這些也沒啥不對吧?難道送一套《左傳》過來讓阿盛好好讀書?」

  「那你當初怎麼對彥良、護良他們這麼嚴苛?卻對阿盛這麼放縱?」

  「當初那時候我身邊確實沒人可用嘛,自然對彥良護良他們嚴苛的很。阿盛他現在運氣好,有好日子過了,就用不著吃那些苦了。再說了,當初我也問過你要不要送去島上待幾年,你又捨不得現在又來怪我,哪有這般道理?」

  崔雲英被王文佐說的理屈詞窮,嘴上卻不服軟:「我不管,阿盛也是你的兒子,你總不能不管他!」

  「我哪裡有不管他了!」王文佐苦笑道:「阿盛自小就是在我身邊長大的,他哪個兄弟有這般的?其他人我都管,又怎麼會不管這個身邊最親的?」

  「那,那你這次給阿盛求個官職吧!」

  「給阿盛求官?」王文佐一愣:「這不太好吧?他今年才幾歲呀!當啥官?」

  「朝廷里蔭官多得是,為何阿盛不成,我也不要求多大的官,河北一刺史就行了!」崔雲英道。

  「河北一刺史?你說的倒是輕巧。天子之皇子年幼時也就一州刺史,我家阿盛何德何能也要當刺史?」王文佐搖了搖頭:「雲英,我知道你是為了孩子,但德行不夠,就算給了他高官也是守不住的。這樣吧!一州刺史太高了,還是一個縣官吧!反正都是遙領,無非是俸祿多少而已。阿盛若是成才,他將來又怎麼會缺官做?你也不要太過擔心了!」

  崔雲英見狀,心知拗不過丈夫,只能點了點頭:「縣官就縣官吧!哎,我只怕將來你老了,他諸兄皆壯,他這個幼弟受欺負!」

  「你也操心的太遠了!」王文佐嘆了口氣:「兒孫自有兒孫福,你又能操心多遠?再說我怎麼還能活個十來年吧?他要是真的有本事,我也不會虧待了他!」

  崔雲英沒奈何,只得點了點頭。看著妻子離去的背影,王文佐嘆了口氣,他也能夠理解妻子的心情。但問題是一個稚子是不可能讓驕兵悍將們俯首聽命的,護良、彥良、須陀、元寶這些孩子們能夠從王文佐手中獲得權力,並不僅僅是依靠血脈(彥良除外),更多的是依靠自己的努力和才具。除非王文佐把這些兒子都殺光,否則他也不可能把權力直接交給王啟盛。儘管從禮法上講,王啟盛才是自己的嫡子,但將來能夠分到多少蛋糕,很大程度上要取決於王文佐自己能活多長,這也是一種無奈。

  「郎君!」桑丘站在門口。

  「嗯,進來吧!」王文佐伸出右手,指了指旁邊的錦墩:「坐下說話,有什麼事?」

  「遵命!」桑丘坐在錦墩上,笑道:「郎君,我有件事情,想要求求您!」

  「求我?」王文佐笑了起來:「你我之間有啥求不求的,說吧?什麼事?」

  「是這麼回事!」桑丘笑道:「您知道我媳婦原本是芸夫人的婢女,兩人情同姐妹!」

  「阿澄是吧?怎麼了?是她有什麼事?」王文佐笑道。(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