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5章 釋放

  「父親當初的確是這麼想的!」彥良笑了笑:「但事境變遷呀!今時不同往日,你算算,父親光是兒子就有四十多個,咱們倆一個占了倭國,一個占了長安,須陀、元寶他們兩個占得就少多了,後面出來的又有多少留給他們?能有個一州之地就了不得了!最小的幾個指不定將來還要在你我手下討飯吃呢!」

  「這倒也是!」護良點了點頭,正如彥良說的,雖然王文佐在培養兒子方面沒有搞嫡庶之別,長幼秩序這套,在島上修習文武藝幾乎是一視同仁,但母系親族的強弱,出世的早晚肯定會對孩子未來的發展有相應的影響。像彥良這種含著金鑰匙出生的,剛出娘胎就能得到數千倭國武士的效忠,登上倭國大王之位的;還有護良這種雖然母系一般,但出生的夠早,自己也爭氣,正好碰到王文佐急需兒子鎮守一方的時候,就能官位上三級跳,娶到天子之妹,不滿二十就能進入大唐權力核心,統領大軍出征吐蕃。像須陀、元寶這些雖然能力也不弱,但上頭最要緊的坑位已經被兄長們坐滿了,只能去當滄州刺史和航海開拓艦隊指揮官了,年紀再小些的除非是崔雲英這種正妻生下來的,否則能分到的蛋糕只會更小,無法和護良、彥良這種相比,這只能說時運如此。

  「彥良,那照你看,眼下我應該做些什麼呢?」

  「自然是先討平吐蕃了!」彥良笑道:「既然已經定下來是明年開春出兵,那出動的軍隊就不會太多,多則四五萬,少則兩三萬。這麼少的兵要想取勝,那就得出奇了,我們倆就應該在這方面多動動腦子!」

  「不錯!這方面我卻沒有想到!」護良拊掌笑道,正如彥良說的,即便像唐這樣的大國,春天動員十幾萬大軍遠征吐蕃對西北民力的傷害也大的嚇人,所以王文佐此番傳檄招募河北海東武家長子,就是打算出動兩到三萬精兵打欽陵一個措手不及。

  「我來時也聽說過了,那欽陵引兵潛越祁連山脈,攻取河西之地,並聯絡突厥叛軍,企圖三面攻我!」彥良伸出手指,沾了點茶水便在几案上划起形勢圖來:「照我看,當從隴右散布消息,稱我將先出兵平叛,再恢復河西,待欽陵備我攻河西時,我則出隴右,經湟河谷地,直取青海,直搗巢穴!」

  「出隴右,經湟河谷地?你這可是一招險棋呀!」護良嘆道:「今時不同往日,自從大非川之敗後,我方敗多勝少,青海的吐谷渾諸部已經全部臣服吐蕃人。我兵若出隴右,光是湟河谷地便有二三十處吐蕃兵的石堡岩寨,就算過了湟河谷地,還有日月山脈的石堡城,險峻無比,過了這裡才能進入青海湖周圍的草甸,才能看到吐蕃諸部的牧群。」

  「若是不險,怎麼能要欽陵的命?」彥良笑道:「湟河谷地的岩寨也好,日月山脈的石堡城也罷,都只能防備地上的進攻,哪裡擋得住從天而降的雷火?有了父親給我們的熱氣球和望遠鏡,吐蕃人在青海湖畔的牧群肯定逃不過我們手心!」

  聽到彥良提到熱氣球和望遠鏡,護良眼睛一亮:「這倒是,不過成與不成,現在還不知道。照我看,乘著還有幾個月的功夫,我們要好好準備一下!」

  「這個就交給我吧!」彥良拍了拍胸脯:「長安周圍應該有不少廢棄的城寨吧?隨便挑選一處將其四邊封鎖,由我的人在那邊操練便是,反正都是從倭國來的,沒有幾個會說唐話,也不用擔心他們說漏嘴!」

  「這個法子倒是不錯!」護良點了點頭:「那就勞煩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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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甘州城,刺史府。

  「刺史,時間到了!」曹剛的聲音有點顫抖,他低下頭,眼睛看著地面,似乎是在躲閃些什麼。

  「已經一個月了?」張全文站起身來,相比起一個月前,他又蒼老了許多,整個人看上去乾癟的很,就好像水份都被抽乾了,隨時可能被一陣風吹走。

  「嗯!就到今天了!」曹剛舔了舔嘴唇:「吐蕃人就在城外了,我們要不要——」說到這裡,他的聲音有點哽咽。

  「如果援兵還沒到的話,那就開城吧!」張全文嘆道。

  「真的開城?」

  「怎麼了?」張全文露出一絲笑容:「刺史是我不是你,就算將來朝廷追究起來,罪也在我身上不在你們身上!開城吧!糧食已經吃的差不多了,再守下去,就算吐蕃人不攻,城裡也要人吃人了!」

  「卑職遵命!」曹剛躬身拜了一拜,他轉身走了兩步,突然停了下來:「張刺史,還請您先答應我一件事情!」

  「什麼事?」張全文問道。

  「甘州的情況全城軍民都看到了,我等是糧盡開城,還請您千萬不要輕生!」

  「呵呵呵!」張全文笑了起來:「曹折衝你放心,我不會就這麼死了,把麻煩都丟給活著的人的。我還要留著這條命,去面對朝廷的責難呢!」

  聽到這裡,曹剛不禁一陣心酸,他向張全文下跪,又磕了三個頭:「朝廷若是要治您的罪,甘州滿城百姓就一定給朝廷一個說法!」

  看著曹剛離去的背影,張全文回到自己的座位旁坐下,全身癱軟無力。他確實有輕生的念頭,身為一個受過良好儒家教育的士大夫,放棄自己堅守的城市,向蠻夷投降無疑是巨大的恥辱,死是唯一清洗恥辱的辦法,想到這裡,他下意識的伸向腰間,握住刀柄。

  我等是糧盡開城,還請您千萬不要輕生!

  方才曹剛的話頓時閃現在眼前,張全文苦笑一聲,自己一死容易,很多事情就說不清了,再說,如果自己要身敗名裂,為何不替同事把這個鍋背下來,這樣自己的家人也能多幾個人照顧,他想到這裡,長嘆了一聲,放開刀柄。

  張全文坐在那兒,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聽到外間傳來過兵馬的喧鬧聲,心知是吐蕃人進城了。張全文不想讓吐蕃人看到自己的狼狽模樣,起身整理了一番,在几案後重新坐下,挺直了背脊,神色威嚴的盯著院門。可是外間的兵馬聲雖然喧鬧,那院門卻始終沒開,倒好似吐蕃人根本沒注意到這個院子一般。

  終於,院門被打開了,一行人馬進得院子來,為首的那個揮了揮手,示意部下先打掃院子,待到打掃乾淨了,那軍官便站在堂前,雙手拄著橫刀,倒像是個門神。張全文正想著要不要詢問,院門重新打開了,一個青年將領走了進來,只見其雙目有神,唇邊帶笑,道:「堂上可是甘州張刺史?」

  「不錯!」張全文站起身來:「閣下是——」

  「我便是弓仁,欽陵將軍便是家父!」弓仁向張全文拱了拱手。

  「原來是弓仁少將軍!」張全義有些奇怪的看了一眼對方,按照已知的情報,對方便是城外吐蕃人的指揮官,這個節骨眼上見自己一個敗軍之將作甚?

  「張刺史為了一城軍民,不惜自家令名,此番作為,弓仁欽佩不已!」弓仁笑道:「忽然貴方是不戰開城,我自然會遵守承諾,不傷城中百姓!」

  「那就多謝將軍了!」張全義鬆了口氣,雖然不知道對方的用意,但這至少也是一件好事。

  「無妨!」弓仁笑道:「今後甘州便是我吐蕃屬地,城中百姓便也是我吐蕃大讚普的子民,我自然會依照吐蕃的法度治理他們,怎麼會濫殺呢?對了,張刺史,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打算?」張全義聞言一愣,苦笑道:「我如今兵敗為虜,身不由己,哪裡會有什麼打算?」

  「張刺史請放心!」弓仁笑道:「您的事情我已經和家父稟告過了,家父已經同意了,如果您想留下來,那就請留在我身邊,幫我治理河西百姓;如果您想走,那也可以,過兩天我就讓人送您回大唐!」

  「送我回大唐!」張全義吃了一驚:「我可是一個俘虜呀!」

  「呵呵呵!」弓仁笑了起來:「我剛剛已經說過了,您為了城中百姓的性命,甘願蒙屈身之汝,我和父親都十分欽佩,無論您想走還是留,都悉聽尊便!」

  看到弓仁不像是作偽的樣子,張全文的心思活泛了起來。在他原先的預想中,自己要麼殉節而死,要麼被吐蕃人扣為囚犯,卻沒想到這吐蕃將軍竟然這麼好說話。他稍一思忖已經下定了決心:「既然是這樣,在下還是想回去!」

  「那好!」弓仁倒是爽快的很,對正在門前看守的軍官道:「阿寬桑,你挑選一百人,只要這位唐國的老先生的身體恢復到可以長途跋涉,你就把這位唐國的老先生護送回去,交給唐人的守將,路上千萬別耽擱了!」

  「屬下遵令!」

  聽到弓仁這麼輕鬆愉快的自己放走了,張全文不禁大喜,他向弓仁千恩萬謝。弓仁笑道:「張先生,我們吐蕃人雖然不及大唐文採風流,但也知道尊敬愛惜百姓,不畏懼強敵的君子,你路上小心,我們將來有緣還能再見!」

  在接下來的幾天裡,張全文強忍住心中的不耐煩,等待著那個叫阿寬桑的吐蕃軍官確定自己的身體可以上路。那是個直率、粗暴而殘忍的傢伙,打心眼裡是位單純的武士。張全文很快就了解了對方——這種人會服從上司各種各樣的命令。在戰場上他們會殺人、搶劫甚至強姦,但一旦戰事結束,他們也會老老實實的放下武器,回到家鄉,拿起鋤頭,娶一個鄰村的女人,生下一堆嘰嘰喳喳的孩子。

  「還不夠好!」阿寬桑操著帶著濃重口音的唐話說:「從這裡去你們唐人那兒要走八九天呢!路上顛簸,天又冷,您這樣子是頂不住的。多吃點,多喝點酪漿,等您的身體好些我們再上路!」

  十二天後,一個陰冷的清晨,阿寬桑的小隊伍離開甘州城的東門,送別張全文的有曹剛等人,他們的臉上神色複雜,既有羞愧,也有羨慕。曹剛上前一步,抓住張全文的手:「張公,前幾天下了雨,路上濕滑,你千萬保重了。還有——」他稍微停頓了一下,喉嚨有些哽咽:「您入玉門關時,替我等向東朝拜一下,只怕我等有生之年再也不能親入玉門了!」

  「別這麼說!」張全文神色有些黯然,低聲道:「有機會的,一定還有機會的!」他不想繼續談這個讓人傷心的話題,咳嗽了兩聲,就上馬往外間去了,只留下身後揮手告別的昔日同僚們。

  為了避免路上麻煩,弓仁送給了張全文從頭到腳羊皮襖子,鹿皮靴子,還有一頂熊皮帽子——當然是吐蕃樣式的。對於此,張全文沒啥好抱怨的,一行人沿著官道向東走了十二三利,就離開了大道,轉而沿農間小道和打獵路逕行進。

  「為什麼不走官道?」張全文問道:「那樣可快多了!」

  「我不想惹麻煩,」阿寬桑說,「天知道大道上會有什麼埋伏。」

  「可你無需害怕吧?手下整整一百人呢。」

  「不錯,但這年頭什麼都有,將軍要我確保將你平安無恙地送回唐人手上,我得遵令行事,萬無一失!」

  面對對方頑石一般的堅固,張全文也無可奈何,他無聊的看著道路兩旁,尋找著昔日熟悉的景象:對,這條路我走過,不出幾里,望著河邊一座荒蕪的磨坊,張全文反應過來。當年自己來甘州上任時曾經在這裡歇腳,還向磨坊主人問過路,如今草長得老高,他仿佛還聽見磨坊主的叫喊:「往那邊是去甘州治所的路,郎君!」現在那磨坊主去哪兒了?

  即使到現在,想起過去,依舊讓他痛苦。張全文回憶起磨坊主紅撲撲的臉龐,提供的醇厚村酒,熱烘烘的胡餅,而這一切都不復存在了。(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