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1章 絕望
「那可不成,咱們要是打進關中,把大唐天子趕出長安,豈不是整整十年一斗粟,一匹絹的捐稅都收不到了?那大夥的血豈不是白流了?」
「說歸說,做歸做嘛!真的把土地占了,收不收捐稅,收多少捐稅還不是就憑一張嘴?」
弓仁舉起右手,長桌旁漸漸靜了下來,他沉聲問道:「你們覺得這信使應該怎麼處置?」
「推到城邊,一刀砍了就是!」一個軍官笑道:「讓甘州城裡的唐人看看對抗我們的下場!」
弓仁不置可否的點了點頭,目光轉向長桌的另一邊:「其他人呢?有沒有不同的看法?」
「要不,把這個信使推到甘州城邊,讓他告訴城中守將,不會有援兵來了,打消城內守兵的盼頭,這樣咱們就能不戰而下了!」
「不錯,這個辦法好!」
「對,這是個好辦法,不費一箭就能拿下甘州城!」
第二個軍官的建議頓時贏得了絕大部分吐蕃軍官的支持,就連第一個提出殺掉信使的軍官,也轉而贊同旁人的建議。
「照我看,也不用這麼麻煩了!」弓仁笑道:「直接讓信使把唐人朝廷給甘州的敕書念一遍,然後連人帶信都送進城去就是了!」
「這,這樣不太好吧!」第一個發言的吐蕃軍官問道:「唐人敕書裡面可是有說賞賜城中軍民的,還說會派援兵來,激勵城中士氣的。就這麼把人和信放進去,會不會讓城內守兵繼續堅守下去呀!」
「呵呵!」弓仁笑了笑:「這信你們也看了,你們覺得唐人會派援兵來嗎?」
「怎麼可能?」那吐蕃軍官笑了起來:「都拖了這麼長時間了,要派來早就來了。信里說的這些,擺明了就是唐人朝廷在畫大餅,哄騙甘州城裡的軍民繼續堅守下去,替自己爭取時間!」
「不錯!這個道理你知道,城裡的唐人自然也會知道。」弓仁笑道:「畢竟他們可是真的身處圍城之中,一天兩碗薄粥的熬了九個多月,唐人朝廷會不會派援兵來,他們自己比任何人都清楚!」
「那,那他們為何還能支撐到現在?」
「因為他們還有希望!」弓仁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人就是這樣,只要沒有到最後一刻,總是會自己騙自己,能多騙一刻是一刻。甘州城裡的唐人就是這樣,先前他們還能騙自己說朝廷正在準備援兵,遲早會到,只要自己多堅持幾日就行了。現在信使回來了,帶回的卻不是援兵到來的消息,而是追封蔭庇和免稅免勞役,他們自然就再也沒法騙自己騙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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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州城。
這天早上,張全文像平日那樣前往衙門,路上看到道路兩旁市井蕭然,行人皆面有菜色,心中也不禁酸楚萬分,只能安慰自己只要再堅持些時日,朝廷大軍趕到解圍便好了。
到了衙門,他坐下來與在書房中的將佐們商議城中饑荒的問題,為首的折衝校尉曹剛倒是直爽的很:「守城的兵士多半是本地人,守城就是守家,只要糧食供應沒有問題,那就不用擔心軍心。但若是軍糧不夠,那也就什麼都不用說了!」
「曹折衝說的不錯!」縣尉道:「刺史,軍心可千萬動搖不得,不然就大事去矣!說句被人罵的話,城中百姓餓著了還有甘州城,要是餓著兵士那甘州城可就沒有了!」
折衝校尉和縣尉的話把張全文想要說出口的話給堵住了,他嘆了口氣:「二位說的雖然不錯,但城中百姓若是無糧的話,人心一亂,只憑兵士也是守不住甘州城的!照老夫的看法,要不要請城中豪強大姓拿出一點糧食來,每隔個七八天稍微賑濟一下城中饑民,收拾一下人心,以為長久之計?」
曹剛與縣尉交換了一下眼色,他們兩個都是本地的坐地戶,曹剛更是河西有名的大族,對於張全文的建議雖然有點不滿,但也知道說的不錯。曹剛咳嗽了一聲:「既然張刺史這麼說,那就這樣吧!」
張全文見曹剛點了頭,心下一陣輕快,正想說些什麼,書吏卻從外間進來了,急道:「信使,去隴右信使回來了!」
「什麼?」張全文站起身來,這個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驚喜讓他一陣頭暈,當初雖然他派出那批求救信使,但隨著吐蕃人圍城愈發嚴密,他心知這批信使能帶回消息的可能性已經愈來愈低了,只能在內心深處向神佛祈禱,面上卻不敢提及,以免讓身邊人更加絕望,亂了軍心。
一旁的曹剛眼疾手快,伸出手扶住張全文:「信使在哪裡?大白天的,怎麼進城的?」
「對,會不會有詐?」張全文也清醒過來了,他也反應過來了,通常來說城外的信使都是乘夜裡潛越吐蕃人的包圍圈的,可眼下正是大白天,信使要想穿過吐蕃人的長圍幾乎不可能。
「是吐蕃人放進來的!」書吏答道。
「什麼?吐蕃人放進來的?」張全文皺起了眉頭:「你確定是城中派出去的信使?」
「錯不了!」那書吏笑道:「在城下就認出來了,不然早就亂箭射死了!」
看到張全文陰沉的臉色,縣尉咳嗽了一聲:「還不快把人帶上來!」
當信使被帶上來的時候,張全文仔細的上下打量了半響,雖然對方面容憔悴削瘦了不少,但依然能夠認出當初的樣子,他咳嗽了一聲:「范驢兒,為何吐蕃人會放你進來?」
信使跪在地上磕了個頭:「回稟刺史郎君,小人也不知道,昨天小人被吐蕃的斥候生擒時,本想抵死也不從賊,卻沒想到蕃賊就這麼輕易的把小人放過了。」
「放屁!」曹剛的脾氣暴躁,跳了起來破口大罵道:「你當我是傻子嗎?吐蕃賊子怎麼會這麼輕易的放過了你?肯定是怕死從賊,當了賊人的細作,想進城來干無恥勾當!看老子不扒了你的皮,看看你這廝心是不是黑的!」
「小人真的沒有從賊呀!」那范驢兒知道曹剛手辣,跪在地上喊其冤來。一旁的張全文擺了擺手,示意曹剛且慢,對那信使道:「你先別喊冤,將當時的情況講述一遍給我聽!」
范驢兒磕了個頭,便將自己從被吐蕃斥候活捉,到自己被放進城的情況講述了一遍,當中張全文還提了幾個問題,范驢兒也一一答了,張全文讓人將其暫且帶到隔壁房間去看管,范驢兒剛走,曹剛便按奈不住,怒道:「這廝又在胡說八道,吐蕃賊拿了他也不嚴刑拷打,就只把他懷中的書信拿走了,然後就還給他,讓他進城了,天底下哪有這麼好的事情,分明有詐!」
「我也覺得有詐!只是不知道有何詐?」張全文嘆道:「你想想,這范驢兒雖然能進城,可肯定會被我們嚴加看管,他在城裡什麼都做不了呀!吐蕃人又何必冒著讓我們知道外間消息的風險放人?」
「這倒是!」曹剛也是歷練的久了的,雖然暴躁但不蠢,他想了想:「多半那圈套是在敕書里!」
「嗯,多半如此!」張全文喚人取來敕書,拆開看了看,皺起了眉頭,然後將信箋遞給曹剛:「我看不出這文書有什麼紕漏,你也看看?」
曹剛接過書信,皺眉看了半響,也搖了搖頭:「末將也看不出,文書中叫我們堅守待援,蕃賊若是要在文書中弄手腳,又何必要這麼做?」
張全文點了點頭,當時唐人這種敕書製作的十分精美的,信紙、文書、印章都是有一定之規,要想偽造以吐蕃人當時的技術水平,著實不容易。其次這敕書中是一番封官許願,然後叮囑張全文他們堅守甘州待援,可就算沒這這敕書到,張全文他們也是堅守甘州待援,吐蕃人何苦吃飽撐著又讓信使帶這份敕書進來?豈不是多此一舉?
兩人正思忖間,那縣尉也拿起敕書看了一遍,他突然嘆了口氣,曹剛趕忙問道:「你可是看出這敕書有什麼不對嗎?快說!」
那縣尉苦笑了一聲:「我哪裡看得出這敕書的毛病!」
「那你大呼小叫什麼!」曹剛怒道。
「哎!」縣尉嘆了口氣:「曹折衝,張刺史,你們倆有沒有想過,這敕書為何要給我等蔭庇,還給甘州百姓賜復三年?」
「為何?」曹剛不解的問道。
「這是拿來買這滿城人性命的呀!」縣尉苦笑道:「朝廷的援兵恐怕是不會來了,而朝中諸公又怕我們就這麼降了,便宜了吐蕃賊,所以就發了這份敕書來,好讓我們繼續堅持下去。圍城的吐蕃人也看出了這敕書的用意,所以才索性把信使放進來了,以絕我們之望!」
「什麼?」曹剛一把搶過敕書,細看了起來,他越看臉色越是慘白,到了最後雙手已經顫抖不止,看著張全文道:「刺史,這,這——」
張全文沒有說話,他接過敕書,又細細的看了兩遍,最後放了下來。曹剛低聲問道:「這敕書會不會是蕃賊的奸計,偽造而來?」
張全文站起身來,走到窗旁,向院子裡看去,院子裡的兩棵楊樹的皮已經被剝的乾乾淨淨,地上也是光禿禿的,遠遠看去,甘州城內光禿禿的,黃黑黑的,沒有一點生氣,就好像一個沉疴已久的病人,距離死亡已經只剩下兩口氣了。
「張刺史!」身後傳來曹剛的聲音,張全文回過頭,看到折衝校尉曹剛和縣尉正看著自己,滿臉的絕望。張全文嘆了口氣,問道:「倉中還有多少軍糧?」
「粟米四百石,豆麥六百餘石,粱米雜糧三百餘石!」縣尉答道:「如果節省著用,還夠士卒堅持一個多月的!」
「曹折衝,縣尉,我記得你們兩個都是甘州本地人吧?」張全文突然問道。
「是呀!刺史好記性!」曹剛話剛出口,臉色大變,趕忙道:「刺史請放心,我等雖然是本地人,但對於朝廷的忠誠之心與刺史無異,絕無苟且偷生之心!」縣尉也趕忙齊聲道:「屬下也無二心!」
「罷了!」張全文擺了擺手:「二位,我沒有試探你們的意思,是否忠誠於朝廷,圍城以來這麼多天早就一清二楚,我又怎麼會懷疑你們。現在的情況很清楚了,朝廷若是沒有援兵前來,城中糧盡,甘州必不可守。與其玉石俱焚,不如留下一城百姓的性命,以為將來。你們兩個都是本地人,即便與城同死家中後輩也享受不到朝廷蔭庇,所以也無需與我同死了!」
聽到張全文這番話,曹剛和縣尉也不由得垂淚。正如張全文說的,城中就這麼多糧食,如果糧食吃完了援兵還沒到,甘州的陷落就是必然。在竭盡了對朝廷的忠誠之後,他們就應該想辦法保全城中百姓。城破之後,張全文自殺可以讓兒子得到蔭官,而曹剛和縣尉兩人都是本地人,他們的家人在吐蕃人治下,大唐的蔭官對他們沒意義。與其死了,不如活下來。
「好了,好了!」張全文笑道:「生死而已,大丈夫何必效婦人態!待會派一個使節去吐蕃人營盤,與其立約,一個月後如果援兵沒到,我們就開城,財物歸吐蕃人所有,不過吐蕃人不得傷城中百姓性命,不得縱火焚燒!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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吐蕃營壘。
「一個月後援兵未到便開城投降,城中財物歸吐蕃人書友,不得傷城中百姓性命,不得擄掠,不得焚燒!」弓仁笑著看了看跪在地上的范驢兒:「你們唐人還真是可笑,明明是已經山窮水盡了,還敢向我們提條件?我問你,一個月後你們城中糧盡,我不費吹灰之力便可破城,城中一切都是我的,何必還要這個不行那個不行?」
「回稟郎君!」范驢兒磕了個頭。
「我家刺史讓我告訴郎君,若是應允條件,開城之日,秩序井然,城中財物皆為郎君一人所有,無需非給貴方將士。而且甘州乃交通要道,城中工匠多有巧手,若是郎君今日高抬貴手,豈不遠勝逞一時之快?滿城生死禍福,全在郎君一人!」
弓仁皺了皺眉頭,心中盤算了一會利害,半響之後突然站起身來,伸手將范驢兒扶起:「張刺史所言甚是,弓仁也非好殺之人,你放心,我立刻在佛像前寫下誓書交由汝帶回。開城之日,財帛歸我,百姓安堵,若有妄殺一人者,即當軍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