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1章 覆滅

  又過了兩天,隨著一場細雪的落下,西軍的撤退行動徹底停止了下來。滿天飄落的雪花幾乎落地的同時就融化了,將地面化為軟泥。任憑士兵們如何鞭打,拖曳大車的牛馬都垂下頭,毫不理會,車輪在轉,可除了把稀泥帶的四處亂濺之外,依舊原地不動。士兵們不得不把稻草、成捆的樹枝,甚至衣衫墊到車輪下面,才能讓大車向前移動幾米,然後又陷進下一個泥坑。

  而東軍方面則抓住了這個上天賜給他們的良機,黑齒常之身先士卒,第一個拿著鐵鎬在地上奮力挖掘,他把手中的士兵分成兩隊,一隊挖土,另一隊披甲持兵警戒,輪流進食休息,晝夜不息。結果在第三天雪停,地面凍硬的時候,在西軍的退路上已經橫亘著兩道長約四里,寬四米,深兩米的壕溝,從壕溝挖出的泥土堆積在第二道壕溝後面,形成了一道壁壘,而在壁壘後面則是密密麻麻的長矛、旗幟和箭矢。

  當裴行儉親眼看到敵軍如此迅速的在己方的退路建成了這道壁壘時,不由得詫異極了,但他用還是極為冷靜的壓制住了自己軍隊的求戰欲望,雖然東軍的探騎斥候幾乎已經迫近了西軍的營壘外的柵欄,西軍的士兵們幾乎是迫不及待的想要出去廝殺。

  整整四天時間,王文佐徒勞的向西軍挑戰,而裴行儉卻按兵不動,而且他毫不掩飾的對部下說,他不願意在對自己不利的時候離開營壘與敵人交戰。

  面對裴行儉幾乎可以說是頑固的堅持,王文佐採取了積極的行動,他分兵切斷了西軍向南面撤退的道路,並在俯瞰道路的一處高地上修建了一處十分堅固的營壘。這樣一來,西軍不但向西退回潼關是不可能了,而且向西南方向退往宜陽的道路也被切斷了。裴行儉才從自己的探子得知這一消息後,絕望而又悲哀的發現自己已經被完全包圍了,他要麼離開營壘和占據騎兵優勢的敵人決戰,要麼在若干天后,在飢餓的驅使下向王文佐投降。

  就這樣,裴行儉日日夜夜的思考著應當如何才能帶領自己的軍隊擺脫窘境,卻始終找不到一條脫離這一極其危險局勢的出路。他部下的兵士也變得垂頭喪氣了,起先他們只是低聲地咒罵他們的統帥,但接著,他們就開始大聲地咒罵他是一個懦怯無能的統帥,在以前勝利很有希望的時候迴避戰鬥,到了現在卻要使他們遭到失敗和死亡的厄運。他們恐懼地想起長平之戰,就大聲地埋怨裴行儉是一個比趙括還要鹵莽、低能的傢伙。因為當時的趙軍是在一個狹長的谷地作戰,由於不利的地形才被敵軍包圍陷入絕境,而他們的統帥卻由於他的疏忽和無能,竟然讓敵人在一個開闊的平地上包圍了。

  夜裡,大雪時而下時而停。裴行儉在軍帳中憋屈不過,換了一身粗裘,走出帳來。他走到高處,看到西面高處山後升起的煙柱,直衝雲霄,照得半邊天空通明。裴行儉見狀問道:「這煙柱火光是怎麼回事?」

  「應當是東賊的斥候在燒馬糞!」一名部下答道:「其斥候晝夜不息,以煙柱為號,我方若有動向,便以之傳訊!」

  裴行儉沉重的點了點頭,他嘆了口氣,正想說些什麼,便聽到營外傳來長歌之聲,那歌聲宛若狼嚎一般,乃是塞北歌調,蒼茫遼遠。裴行儉剛聽了兩段,便聽到己方營地里也有人做歌相合,一時間大營內外皆有人作歌,歌聲內外應和,令人聞之不由得潸然淚下。

  「大都督!」部下有人驚道:「定然是王文佐的詭計,這樣下去可不成!還是快派人制止,不然大軍不戰自潰了!」

  「已經來不及了!」裴行儉嘆道:「軍心已經到了這種地步,還能做什麼呢?」說罷他便回到帳中。

  次日清晨,裴行儉便得到部下稟告,昨天夜裡營中的北庭、河西各鎮的胡騎已經少了四五千騎,估計多半是投奔敵營去了。裴行儉知道這樣下去只怕用不著敵人來打,所部就會自行瓦解。只得下令全軍拔營,冒著大雪向西而去。一路上雪越下越大,逃走的兵士也愈來愈多,到了天黑時,全軍所剩下的不過還有萬餘人。

  當王文佐得知敵軍的動向時,他立刻下令騎兵們準備好出發的準備,並派出三名傳令官去警告黑齒常之,他認為裴行儉最大的可能是退往潼關,因為只有在潼關他才能屏護關中,如果他向南突圍,即便能夠突圍成功,但也會無法保護長安,這對裴行儉來說是不可接受的。然後他以五千騎兵作為自己的前鋒,帶領著大軍冒雪向前推進了。

  一切正如王文佐預料的那樣發生了,拂曉時分,壕溝上的東軍哨兵就發現了裴行儉的前鋒,他們吹響了號角:敵人已經迫近了。

  黑齒常之下令武裝了所有人,退到了壕溝後的壁壘後,並開始向迫近的敵軍前鋒射箭和投擲石塊、短矛。裴行儉知道時間的對自己非常寶貴,他下令各隊立刻投入猛攻,希圖在敵人的防線上打開一個缺口。

  西軍用極其猛烈的力量發起猛撲,很快他們就越過了第一道壕溝,開始越過第二道壕溝,並用長矛向壁壘上居高臨下的敵人猛刺,而守軍則還之以石塊和弓矢,不斷有人倒下,而行列的空缺迅速被後繼者填補,天空是陰沉的、灰色的,天空落下的雪片已經變成寒冷刺骨的細雨,武器的碰擊聲和交戰者的喊聲響徹了四野,這是一場極為殘酷的血戰。

  裴行儉投入了最後一支預備隊,向守軍的右側延展,試圖迂迴到背後去,這比他想像的要早不少,但敵人抵抗的比他想像的頑強,時間也流逝的很快。在他看來,只要能逃回潼關就是勝利,不管他損失了多少士兵,但只要他能占據潼關,就能屏護長安,從後方的關中源源不斷的得到補充。而如果自己在這裡被打垮,一切就都完了。王文佐是肯定不會留給朝廷重建新軍的時間的。

  壁壘上,黑齒常之很清楚的看到了敵軍的迂迴部隊。他知道勝負的現在已經不再取決於勇氣和韜略,而是士兵數量的多少。如果繼續這麼打下去,天黑之前自己陷入包圍,所有人就會完蛋。

  「鳴金,鳴金!」黑齒常之大聲喊道:「所有人向大旗收縮!」

  隨著陣陣鳴金聲,黑齒常之的守兵們開始儘可能有秩序的向長牆中央的大旗退卻收縮,在撤退中有很多人倒下,付出了生命的代價。當然,如果不是裴行儉下令迅速通過壁壘而不是追擊的話,黑齒常之的損失還要大得多,儘管如此,守軍的戰死者也超過了近一千人。

  「吹號,吹號,集結各隊,我們要儘快離開這裡!」裴行儉大聲道,他心裡清楚,王文佐應該早就發現了自己的行動,他的騎兵應該正朝這裡趕來。自己的惟一希望就是儘快退到陡峭狹窄的崤山谷地,在那兒沒有足夠的空間讓王文佐的騎兵發揮力量。

  就這樣,裴行儉用盡一切力量把自己的軍隊整理好,因為他們已在幾乎延續了兩小時以上的激烈的戰鬥中受到了很大的損失。接著,他命令他們儘快的向西前進。他暗自向神佛祈禱,許下豐厚的願,如果他能逃過被追上的命運。

  但是,裴行儉的前鋒在溝通關中和洛陽的官道上還沒有走上四里路,王文佐騎兵的騎射手們,就已經出現在曠野上,向這位將軍率領的參軍的左翼發動了襲擊。

  很難用語言描述當初裴行儉的驚惶,按照一位當時就在他身旁的侍從的說法:裴都督雖然臉色已經慘白的如同腐敗的牛奶,但依舊鎮定的下了命令,他下令把自己的軍隊排成兩列橫隊,並將為數不多的騎兵布置在兩側,希望能夠保護己方的側翼不遭到敵人絕對優勢的騎兵的猛攻。

  裴行儉剛剛列陣完畢,東軍的騎兵就如牆一般橫衝過來,將西軍兩側那點騎兵沖的四分五裂,然後席捲過來,從背後向列陣的西軍步卒射箭,隨著雨點般的箭矢落下,成群的西軍步卒倒在行列之中。隨之而來的是從正面衝來的甲騎,在這些披甲騎士後面的是大片大片的披甲步卒,面對這樣的猛攻,西軍的陣型瓦解了。

  當時已經是下午了,天色本就昏暗,由於塵霧瀰漫,恍惚之間似乎是黃昏了。

  西軍中軍從出發到現在,粒米未進,逢敵騎衝來便起身抵抗,無敵便坐下喘息,就連水袋也空了,許多人嘴唇乾裂腫脹,嗓子也沙啞了。他們看到地上坑坑窪窪的地方有殘雪融化的積水,紛紛解下頭盔和胸甲,趴在地上,就如犬羊一般舔水喝。裴行儉身旁的一員副將見狀,也要這般喝水。裴行儉拉住他道:「地上泥水太髒,不能直接喝!」於是他解下自己的頭巾,將其浸透在泥水中,然後提起來用力擰絞,用嘴接住落水飲用,眾人見狀,紛紛學著裴行儉的樣子,取水喝,方才解渴。

  這時隨著一陣馬蹄聲,一隊東軍的騎兵衝來,他們看到這些西軍在水窪便飲水,也不靠近,只是張弓射箭,射了兩輪便繞過他們向前去了,一邊向前還一邊打著唿哨。裴行儉身邊有人道:「東賊的騎兵這麼做,後面肯定還有他們的步隊,我們趕快離開吧,不然就死路一條了!」

  「不可!」一名有經驗的老將道:「如果我們向西走,肯定會被賊人的騎兵追上,從背後射殺,只有向前沖,才有萬一的生路!」

  眾人的目光聚集在裴行儉身上,他點了點頭:「不錯,敵人騎兵很多,我們如果向西逃,只會最後被騎兵一點點削弱蠶食掉,這是草原上胡人常用的戰術,王文佐身邊有不少東夷騎士,想逃是逃不掉的!」

  於是眾人便依照裴行儉所說的,丟下輜重,只攜帶糧秣甲仗弓矢,向東而行,這時迎面而來的二十餘騎措手不及,被他們沖了過去,還沒等那些騎士調頭,他們已經衝出來了。

  此時戰場上四野都是成行列的東軍步兵,他們或者挺著長矛短戟,或持弓弩,以散隊掃過戰場,捕殺殘餘的西軍散兵。裴行儉等人沒有接戰幾次,東人就已經從四面圍了過來,四處箭矢橫飛,長矛攢刺,很快裴行儉身邊所剩不多的牲畜和馬匹都已經受傷,他便下令將剩餘的馬匹栓在一起,自己親自持矛步戰。

  「大都督,大都督!」一名護衛喊道:「還有幾匹沒有受傷的馬,您快些上馬衝出去吧!」

  裴行儉大怒:「事已至此,難道活著就那麼好嗎?」

  裴行儉的左右聞言都十分感動,他們並肩沖入東軍行列中,一手持矛,一手持斫刀,大呼左右砍殺,當著無不披靡,竟然讓他們沖了出來。護衛著裴行儉出去了一段,最後上到一處小丘上,還有十餘人。東軍見其如困獸一般,不敢上前,紛紛喊道:「丘上必是貴人,速速請人來,吾輩皆有厚賞!」

  裴行儉見小丘下敵兵越來越多,心知今日自己是沖不出去了,只得取下頭盔,走到丘邊打賞道:「我便是禮部尚書、檢校右衛大將軍,關中道行軍大總管,裴行儉!汝輩喚王文佐來,必受厚賞!」

  下邊眾兵聞言,齊聲歡呼,過了約莫半響功夫,有百餘騎至,為首之人跳下馬來,向丘上拱手行禮道:「丘上裴公安好?」

  「敗軍之將,不敢當將軍禮!」裴行儉避開那行禮人:「各為其主,只求莫傷隨我之人性命!」

  「那是自然!」來人笑道:「大將軍令我來請裴公相聚,請上馬!」說罷他便牽了匹馬來到丘下。

  裴行儉走下丘來,翻身上馬。來人也跳上馬來,打了個唿哨,數十騎圍攏了過來,將裴行儉圍在當中。(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