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皇城,上陽宮。
簾幔擋住了街道上的塵土和民眾的視線,卻擋不住失望。李賢疲倦的蜷縮在馬車內,閉上眼睛。張文瓘斜倚在柔軟厚實的貂皮墊子上,將甜美的葡萄酒倒入一對黃金高腳杯中:「沛王殿下,接著!」他遞給李賢一隻杯子:「這是出產於濟州島葡萄園的,您可以品嘗一下,與西域產的相比如何!」
「我現在沒心思喝酒!」李賢接過酒杯,放到一旁:「我們已經來這裡十幾天了,可是大將軍沒有依照皇兄的旨意,解散軍隊,受詔入朝!反倒領兵占領了洛陽,他到底打的什麼心思?」
「若是連你都能猜得到他的心思,他就當不了這個大將軍了!」張文瓘笑嘻嘻的喝了口酒,贊道:「不錯,這濟州島的葡萄酒果然頗有風味,不管有葡萄味,還有石榴、蘋果的味道,不比西域番紅差,殿下,你也來嘗嘗!」
「我沒心情喝!」李賢煩躁的推開杯子:「張相公,你怎麼這個時候還喝得下酒?」
「為何喝不下?」張文瓘笑道:「這麼好的酒可不是隨便什麼時候都能喝得到的!再說了,這時候我除了喝酒好像也沒什麼可以做的了!來,喝一口吧!喝下去就不心煩了!」
李賢拿起酒杯,像張文瓘建議的那樣喝了一口,酒味醇厚而又甘美,讓人如至雲端,他放下酒杯,煩惱依舊縈繞心頭。他重重的放下酒杯:「張相公,王文佐會不會想要打進長安,自己篡位?」
「您這麼想?」張文瓘抹了抹頷下的鬍鬚,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還真是天家血脈呀!總是有疑心病!」
「那麼您覺得我說錯了?」李賢問道。
「那倒也未必!」張文瓘答道:「照我看,大將軍現在自己都不知道他想幹什麼!」
「自己都不知道?」李賢問道:「什麼意思?皇兄在信里不是寫的很清楚了嗎?解散大軍,受詔入朝輔政,他只要照著做不就成了?」
「呵呵呵!」張文瓘笑了起來:「殿下,事情哪有這麼簡單。這可是十幾萬大軍,豈是要解散就解散的?而且就這麼解兵入朝輔政,這和剪除羽翼,把性命交在別人手裡又有什麼區別?」
「你是說王文佐害怕去長安後被人所害?」李賢問道:「可這是皇兄的親筆書信,有皇兄的詔書,他還有什麼好擔心的?難道皇兄他都信不過?」
「這我就不知道了!」張文瓘攤開雙手:「也許他已經信不過天子,也許他雖然信得過天子,但覺得天子未必有能力保護他,畢竟天子自己都曾經被人軟禁,也許他真的有野心。但有一點可以確定,大將軍他現在還沒有做出決定,我們只有耐心等待!」
「好吧!」李賢失望的嘆了口氣:「我從長安出發時本以為只要能見到他,他就會解散大軍,回到長安輔政,這樣天下就太平了,可是沒想到情況竟然會變成這樣子!」
「天下事易亂難安!」張文瓘嘆了口氣:「我想王文佐這個時候心中也不平靜。」
「也不平靜?」李賢問道:「他手下可是有十幾萬大軍呢!」
「相信我,殿下!」張文瓘變得嚴肅起來:「這個男人的心裡還沒做好邁出那一步的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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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齒常之俯首看著几案上的地圖,半響無語,最後他搖了搖頭:「大將軍,我不知道您為什麼要這麼做?在打垮敵人的主力之前分散自己的兵力去分據各地,這可不是什麼明智的選擇!您現在身邊有多少人馬?三萬、四萬,到五萬了嗎?如果裴行儉現在從潼關衝出來,直撲洛陽,您怎麼辦?」
「那就迎戰!」王文佐答道:「我分兵分走的都是河北各地來的新兵,隨我多年的老兵都在,憑他們就夠了!」
「那也沒必要這樣吧?」黑齒常之問道:「您可以讓彥良公子帶領援兵入關,以為後繼,您可以在洛陽據守,操練河北之兵,有河南倉儲,又有河北的士眾,裴行儉他肯定耗不過您的!」
面對黑齒常之的建議,王文佐半響無語,最後道:「這是我給裴行儉的一個機會,如果他能打贏我,那說明天命依舊在唐!」
「天命依舊在唐?」黑齒常之問道:「什麼意思?」
「如果裴行儉領兵出關,一戰將我擊敗,殺死;那這場由我而起的變亂自然就平息了!」王文佐笑道:「天下自然還是李家的!」
黑齒常之默然良久,最後道:「大將軍您真是瘋了,如果您就這麼敗了死了,彥良公子怎麼辦?沒有您,崔弘度、賀拔雍他們恐怕未必會聽從他的號令!」
「那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了!」王文佐笑道:「我已經給了他一個父親可以給得了,剩下的只能靠他自己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他總要自己面對!」
「好吧!」黑齒常之嘆了口氣:「既然您已經這麼決定,那就這樣吧!與裴行儉決一死戰!」
「也許你猜錯了呢?」王文佐笑道:「裴行儉未必會出潼關,更不要說與我決一死戰了!」
「不,他一定會這麼做的!」黑齒常之嚴肅的說:「這是他惟一的機會,他不會錯過的!」
事實證明,黑齒常之猜測的沒有錯,在王文佐占領了洛陽後的第四天,西軍離開了潼關,開始沿著那條著名的函崤谷道向東挺進,川流不息的軍隊漫野遮道走著,淹沒了夯土路面。沿路看去,當真是滿目瘡痍,被焚毀的村落和果園,被馬蹄踐踏的田野,仿佛一塊塊瘡疤,生滿了大地母親的胸口。
在得知了西軍離開潼關的消息後,王文佐立刻下令放棄洛陽,退到了洛陽以北的邙山,背靠著河陽浮橋,依山列陣。此時王文佐麾下的總兵力大概有四萬上下,除去一萬人左右的河北新兵,其餘都是跟隨他多年的老兵,王文佐充分的信任他們,將自己的命運、財富以及未來都託付在了這些士兵身上。
得知王文佐放棄了洛陽,裴行儉統領的西軍加快了行軍速度。可能他是擔心王文佐通過浮橋退到黃河以北,以擺脫自己的追擊。但是當他發現王文佐不但沒有退到黃河以北,反而在邙山立營,才放慢了腳步,也在金墉城下結營,與王文佐軍對峙。兩邊加起來近十萬大軍各自列陣,陣線綿延七八里,夜裡營火相望,刁斗相聞,這等景象在洛陽城下,天下之中,已經有近百年未有了。
天色已晚,王文佐自帶了千餘騎,披了輕甲,下了邙山之坂,向南而來,前去探視敵軍營壘。此時雨水早已停了,天空中有濃雲垂下,月亮沒有露頭,卻照得天空慘白。藉助這點微光,王文佐能夠看清官道,再往前便是金墉小城,這是西晉是修築的洛陽城的殘餘,東西魏大戰時,歷次圍繞洛陽的大戰實際上多是圍繞這座小城。
王文佐領著千騎來自城下,時值深夜子時。借著雲中的慘澹月光,遠處峭絕山影隱隱可見。急雨過後,霧氣順著河面漫過來,浸沒谷口。大霧晦冥時,不見敵軍營壘何在,只聽到隱約有擊柝之聲。
「大將軍,霧氣甚大,還要挑陣嗎?」阿克敦問道。
「自然要!」王文佐笑道:「兩軍交戰,氣高者勝!先探探敵軍的聲勢,再想對策!」
「那就由我去挑戰吧!」阿克敦笑道。他帶了十餘騎,衝到敵軍營前,高聲吶喊挑戰。片刻後敵軍營門打開,出來了二十餘騎,為首的騎著一匹灰銀色戰馬,馬鞍用寶鈿鑲配裝飾,馬首上套著擋箭的鐵面簾,面簾上插有幾支雪白色的羽毛。馬上之人用玉簪挽住頭髮,一身淺黃色戎服,外披犀牛披甲。他把弓矢斫刀都橫放在馬鞍後面,抖韁策馬,不急不徐,迎了上來。
阿克敦迎上前幾步。兩邊的距離已經進了一箭之地,那人勒馬停住了,操弓在手,高聲喝道:「逆賊何等人,膽敢抗拒王師!」
為了便與馳騁射箭,阿克敦的坐騎沒有披甲,身上只穿了無袖輕甲,他頭纏布巾,身穿白色圓領窄袖戎服,騎一匹黑脊北地駿馬,腰帶角弓,挾著一支騎矛,高聲應道:「吾乃大將軍侍衛親軍左廂虞候阿克敦,你我手上見生死,無需多言!」
說罷,他便一踢馬腹,策馬朝對面猛衝過來,對面騎士趕忙張弓射來,情急之下卻射的高了,從阿克敦的頭頂上飛了過去。阿克敦接機會沖近到了半箭之地,兩腳夾住坐騎,突然一轉手,從身側弓袋中抽出弓,從馬鬃的側面抽出一支箭來。這是他慣常藏箭的地方,不用伸手夠後面的箭囊,常常令敵不防。就在他飛快地拉弓搭箭之時,對面敵手露出驚詫錯愕的表情,右手抄起手臂上的皮盾,試圖遮擋。但阿克敦的動作太快了,只聽得一聲輕響,那隻鐵矢便呼嘯而至,射穿了護頸,箭尖自右頸穿入,直沒箭羽。那騎士後仰翻身落馬,左手還死死拽住馬的韁繩,把馬兒拉的前蹄騰起一個半轉身,屍身這才重重地栽落在泥地之上。
這一切來的太過突兀,對面的西軍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他們的首領就已經死於馬下。阿克敦不待對方反應過來,便怒吼一聲,挺起騎矛沖了過來,他的隨騎們也催馬殺了過去,西人為之奪魄,紛紛撥馬逃命,那知道逃到營門前時,守營士兵見後面追兵追的緊,不敢開門。外面的西人進不去,窘迫之下,只得沿著營壘逃命,阿克敦等人也跟在後面,張弓挺矛,弓弦之聲宛若霹靂不絕,慌不擇路的西人紛紛墜馬。
挑戰得勝,阿克敦等人舉起長矛,挑著敵人的首級和頭盔,在西人營前唿哨吶喊,往返五六次,亦無人敢於出營迎戰。隨著天色漸明,王文佐這才帶著挑戰之兵回到己方營壘。眾將這才得知主帥已經領兵前去探視敵營,黑齒常之抱怨道:「大將軍千金之軀,豈可如此自輕!」
「也就這一次了,下次決不如此!」王文佐笑道。
眾將得知此事之後,士氣大振,便是河北的新兵,也再無原先的膽怯之態。雙方的樵採之眾若有衝突的,東邊也往往主動進攻,將西邊趕回營地,如此一來,只過了四五日,西軍的樵採之地越來越少,出外放牧的馬隊也愈來愈往西邊去,形勢愈發對西軍不利了。
又這般過了數日,西軍不得不放棄營壘,向西而退,王文佐令突騎張兩翼,分作數隊,輪流進擊敵軍之輜重。裴行儉知己方騎隊不如王文佐的精悍,便令步卒以為數隊,輪流夾輜重而行,彼進則以強弩射之,退則疾行。如此一來雖然擊退了東軍騎士的進逼,但一日下來也不過行十餘里,緩慢之極。
東軍營地。
黑齒常之道:「大將軍,裴行儉這般緩行,不如令三千偏師疾行於前,掘壕隔斷道路,阻其歸路,最多相持十餘日,彼必大潰!」
王文佐沒有立刻回答,他走到高地,俯瞰了一會兒遠處敵軍的營地:「既然是你出了此策,那掘壕的事情就交給你了!裴行儉乃是宿將,長於應變,你行事當果決,且不可拖延!」
「末將明白!」黑齒常之應道。
天氣依舊陰沉,但東軍的活動愈發頻繁,不光是兩側的騎隊,就算是正面的步隊也開始不斷發起猛攻,尤其是河北兵,幾處攻破了洛陽周邊據點的偏師得知西軍出關後,也馳援歸來,他們輪流向西軍斷後部隊發起兇猛的進攻,為了避免被擊潰後隊,裴行儉不得不抽調出愈來愈多的軍隊更換疲憊不堪的斷後軍,如此一來,西軍退往潼關的速度也越來越慢,一天不過走了五六里路。(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