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穹似的天空,漸漸的幽暗下來,先是近處的草樹,然後是遠處的河陽城,都次第消融在蒼茫的暮色中。由於剛剛過了十五兩天,天黑不久後,一輪明淨的皓月就從東邊的山脊後冉冉升起,將柔和的清暉灑在滾滾流淌的黃河上,灑向空曠的原野,灑向河面上的浮橋,河中沙洲的中潬城,以及大河南面的隆起的邙山,以及河陽城外層層疊疊的大軍營地。
回到帳中之後的王文佐稍加梳洗之後,就等來了信使,那信使是個百濟人,也是王文佐的老部下了,他恭謹的行罷了禮後,便一五一十的將先前的事情講述了起來,從一開始裴居道深夜入宮軟禁天子,傳詔以沛王監國,奪取崔弘度等人所掌禁軍兵權說起,隨後崔弘度等人領千騎衝出長安,趕往陝州,與伊吉連博德商議後定計截斷漕運,以漕糧為憑藉與裴居道博弈近一個月,後因兵寡力微,不敵葛德威,陝州陷落。他們燒糧毀船逃出陝州,直至溫縣才得到了王文佐大軍的消息。
王文佐捻著鬍鬚,半閉著眼睛,信使說的東西中有一部份他已經從沿途而來的官報中得到了一部分,但主要都是片面、細碎的,少有像信使說的這麼詳細的,準確的,只是還沒有提到自己最關心的事情!
「天子可還安好?」
「回稟大將軍,至少在我等離開陝州前,並沒有聽到天子大行的消息!」
「嗯!」王文佐點了點頭:「那楊貴妃呢?楊行儉呢?」
「屬下未曾聽聞他們兩人的消息!」
「嗯!」王文佐鬆了口氣,這個時候沒消息就是好消息。如果天子被軟禁的話,多半會和他最寵愛的楊貴妃關在一起,如果楊貴妃沒有壞消息,那多半天子也過得還行,至少沒有受到苛待。只要天子沒事,那一切就都可以挽回,自己可以操作的餘地就大了。
「對了,方才你說慕容鵡後來又回長安去了,與裴居道商議用漕糧換取陛下之子的事情,然後就一直留在長安了?」
「不錯,確有此事!破城前一日長安還有使者帶來了他的親筆信,除此之外,還有一個香包,據說是天子之子的生母所賜!」
「香包?」王文佐皺了皺眉頭,他記得李弘已經和某個宮女生了個兒子,但天子對這個出身低微的庶長子並不太看重,還不如楊貴妃剛剛生下的那個女兒。顯然慕容鵡他們對這個孩子就看重多了,多半是為了天子不在後做準備。
「我知道了!你辛苦了,先退下去歇息吧!」王文佐至少在表面上恢復了平靜。
就在王文佐下令後大約小半個時辰,圍攻者就先從河陽城的東面,然後又在西門,發起了猛攻……,剛剛還是沉寂的冬夜,轉眼之間便被激烈的戰鬥徹底打破,在長達數里的城牆上,熊熊的火光忽明忽滅地閃耀著;隨著顆顆石彈撕開夜氣,呼嘯著向城牆砸去,雨點一般的碎磚斷石便猛地向四面八方進射而出,又紛紛揚揚地掉落。翻卷的旋風,把滾滾塵土攪得漫天暴漲起來。塵影中,無數飛舞疾馳的弩箭、石彈、劍影、刀光,交織成一片駭人的流星冷電,瘋狂地、貪婪地追逐著人和馬匹的軀體,使肌肉進裂,使鮮血噴射而出。正從空中恬靜地俯視著人世的明月,仿佛被這凌厲的殺氣所驚嚇,頓時變得暗淡無光。而人聲——那時而尖銳,時而鬱悶,夾雜著陣陣慘呼的人聲,並沒有被戰鼓聲所淹沒,它在城頭上頑強地、持久地進發著,激盪著,盤旋著,並且像一堵看不見的屏障,使夜襲者的破城渴望,一次又一次地受到無情的阻遏。
睡夢中驚醒的河陽城,由於同時遭到幾面的圍攻,很快就陷入了窮於招架的窘境,但還是將一波又一波進攻擊退。正當殘酷的戰鬥正在城牆上進行的時候。在從長安通往陝州的河渠上,出現了五條帶篷的大木船,它們首尾相銜,緊緊追隨,猶如五條衝波激浪的大魚,在水面上快速地行駛著。迷離的月色下,雖然看不清船上的情形,但從那船桅上寬大的旗幟和船舷上整齊的侍衛來看,卻不難猜測,這絕不是一支尋常的船隊。不錯,這是來自長安的欽使船,沛王李賢和張文瓘就在船上。
在平息了朱雀門前的聚眾之後,李賢和張文瓘打算先稍加準備,過兩日後再出發。但從河陽傳來的緊急軍情打亂了所有人原有的打算——依照前方的軍情上描述,由河北而來的大軍前後有二十餘里,旌旗遍野,遮天蔽日,而這只是大軍中的一支,另外一支大軍已經在虎牢渡過黃河,切斷了從洛陽通往豫東的道路,東都的陷落已經是時間的問題。因此,政事堂不但不能像原先準備的那樣將裴行儉趕回河西,反而給予其節度整個關中軍隊的權力,令其領兵增援東都。顯然,這已經不是對王文佐的信任與否的問題,面對如此龐大的軍隊,任何人都必須做好最壞的打算。
「王文佐是真的像他說的那樣,只是為了輔佐天子,討伐逆臣,還是以此為藉口,舉兵西向,行不忍言之事呢?」看著窗外的月光,李賢默默的想著。
落到了河道左側的圓月,越來越向西天傾斜,而且變得越來越朦朧昏暗。葦叢深處,一隻不知名的水鳥被航船驚動,發出「桀——格,桀——格」的不安叫聲。現在,李賢感到坐得有點累了。他動彈著身子,試圖舒展一下有點麻木的大腿,但思緒還在繼續向前延伸著。他想到,這一次慷慨前往,最終能夠說明真相,領王文佐解兵回朝輔政,固然不必說了;倘若就此被王文佐扣留,那麼留在長安的弟弟、兄長、妹妹和別的親人,還有那些平日的好友今後恐怕就再也見不著了!而他,其實是多麼想同長安的舊友們再見上一面呀,特別是在眼下這種艱難的時世!那麼,如今他們都在做什麼呢?是躲在家中?還是逃亡蜀中、隴右?還是同自己一樣,正走在自家的征途上?
「不管怎麼說,他們也應該在做自己應該做的事情,就和我現在一樣!」想到這裡,李賢長出了口氣,心情也變得開朗了不少。他眯縫著眼睛,緊盯著煙水蒼茫的前方,開始設想自己遇到王文佐之後,說服對方,帶著對方回到長安,解除了國家原有的危機。我如今也有十六七歲了,文皇帝在我這個年紀的時候,已經在雁門關立下了招來救兵,趕走突厥人的大功。我也要立下一番功業,證明自己不愧為李氏的子孫!
這樣暗暗鼓勵著自己,李賢那一直繃得很緊的思緒,漸漸鬆弛下來。他從遠處收回目光,不由自主打了個長長的呵欠,雖然模模糊糊又想起,如果王文佐拒絕解兵,那自己應該怎麼辦?難道自己就要拔劍自刎,表現出李氏子孫應有的氣概。此時變得遲鈍起來的腦子,已經不讓他細想下去。他的眼皮越來越重,頭也在胸前越垂越低,終於,歪靠在憑几上,朦朧睡去……這一覺似乎只睡了一會兒,但也似乎睡了很久。突然,李賢一下子驚醒了。
「沛王,沛王!」
李賢茫然的睜大眼睛,看到張文瓘那張熟悉的臉,他擦了擦嘴角:「怎麼了?出什麼事情了?」
「虎牢關已經陷落了!」張文瓘的面色嚴峻:「河陽三關的北關和河中關也都陷落了,只剩下南關了,我們必須加快速度了!」
「這麼快?」李賢吃了一驚,完全清醒了過來:「不是昨天還好好的嗎?」
「大將軍就是大將軍!」張文瓘苦笑了一聲:「而且內地都有幾十年沒有打仗了,城郭根本就沒有攻防器具,可戰之兵又少!遇上北兵簡直是一觸即潰!」
「那,那我們應該怎麼辦?」李賢問道。
「天亮後就上岸乘馬,趕往河陽南關,聽說守衛河陽三關的守將是大將軍的舊識,所以攻城前大將軍還與他會面過一次,所以那邊應該有機會見他一面!」
「好!」李賢點了點頭:「就依照張相公的吩咐行事!」
河陽南關。
「明天應該就能兵臨洛陽城下了!」盧照鄰道。
王文佐沒有說話,只是向碼頭旁的軍官們點了點頭,示意可以開始渡河了。
天色已經破曉,河面上淡淡的亮光隨著波浪閃爍,在撐篙下碎裂,待小船駛過後又重新聚攏。昨天已經有一千名士兵渡過河去,他們的主要任務是騷擾、襲擊補給線、製造騷亂,這個工作他們完成的很好,為攻陷位於沙洲上的中潬城起到了很大的幫助。
王昭棠是一個不錯的軍官,勇敢而又頑強,但他手中的可用之兵不會超過三千人,其中一大半還是臨時募集而來的游手之民,這些人根本靠不住。當戰事開始時,號角震天,旗幟飄揚時,他們還能射箭投石,可當進攻方的選鋒登上城牆,白刃相對時,他們即可崩潰,逃之夭夭,一個人丟下長矛,一千人便隨之仿效。
當然,守兵里也有經驗豐富可以信賴的骨幹,但他們人數太少了,以眾敵寡的勇氣人人都有,以寡敵眾的勇氣就難得一見了。面對城牆外的十幾萬敵兵,守兵能夠守住最後那座南關,已經是非常難得了。
「我們回去吧!」王文佐上了馬,對於剩下的戰鬥,他已經沒啥興趣了。像洛陽城這樣的古代大都市,最主要、最困難的戰鬥是打開外圍的缺口,而不是拿下那道薄弱的城牆。以對河陽關交鋒時守兵的戰鬥力來評價,破城也就是一個白天的事情。
「遵命!」盧照鄰趕忙上馬,他能夠感覺到主帥的情緒並不高,也能猜的出幾分來,不過他不敢多言,只是跟在身後一言不發。
回到帳篷里,王文佐開始處理信箋,隨著大軍距離洛陽越來越近,從四面八方而來表示敬重和效忠的信箋就愈來愈多。愈來愈多的人們似乎突然想起了自己從一開始就站在了王文佐一邊,他們一邊爭先恐後的發來信箋和禮物,一邊表明自己將派來援兵和物資,參與偉大的功業,並為自己在新朝堂上的位置爭吵不休。有幾個膽大的甚至在信箋中表示他們最近夜觀天象,覺得天象有變,實乃開陳布新,繼往開來之像。李氏氣運將盡,而東南有新星有王者像云云。
王文佐無聊的翻看著這些信箋,隨手丟到一旁,這些新「朋友」們比敵人更讓他覺得噁心。無論王座上是誰:李、武、王、趙、黃,他們都會毫不介意向給他們開價最高的那位跪倒磕頭。也許有一天我會登上王座,但至少不會從他們手裡買來,王文佐心中暗想。
「把這些信箋都裝到箱子裡去!」王文佐拍了拍手,對盧照鄰道。
「需要我一一回信嗎?」盧照鄰問道。
「沒必要!」王文佐擺了擺手:「留下氣力做點更有用的事情吧!」
「可,可是寫這些信來的人都不是一般人呀!」盧照鄰道:「如果不回信的話,他們會不會誤解——」
「這個你就不用操心了!」王文佐冷笑道:「這些傢伙是絕對不會誤解的,他們就好像牆頭的蘆葦,風往哪邊吹,他們就往哪邊倒!有氣力寫信,不如把風吹大點!」
「是!」盧照鄰點了點頭,他正想把信箋收入木箱中,阿克敦從外間進來了,他神色緊張的走到王文佐身旁,附耳低語了幾句。隨即王文佐面上原有的那副厭倦而又無聊的神情消失了,他從椅子上跳了起來:「立刻帶他們到帳篷里來,小心保護,不要讓外人看到,對,一定要保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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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賢身著一件士兵常穿的粗麻罩袍,這讓他從上到下都覺得不自在——他從未穿過如此粗糲的衣料。不過他還是忍住了,混在幾個衛兵里走進一頂帳篷。(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