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4章 兄弟

  「有啥蹊蹺的,天子御體不豫又不是一天兩天了,沛王又是諸弟之長,這時候不把沛王召回來監國輔政咋辦?難道從宗室里再另找其他人?疏不間親的道理總該你明白吧?」

  「那可未必了!誰都知道今上最親近、最為倚重的可不是什麼宗室外戚,而是王大將軍王文佐,就算天子真的身體不豫,要找人來監國輔政,那也是召回王大將軍,而非沛王!」

  「這倒是,那王大將軍起兵的理由就說的過去了,憑啥輔政的是沛王不是他呀,換了是我也不甘心!」

  「而且你們有沒有想過,當初沛王可是跟著王大將軍一同出京,督師遼東的,可就這麼突如其來的回來了,說是被天子急詔召回的,可若是如此,天子為何不給也給王大將軍一份詔書呢?反正也就是寫幾個字的功夫,難道也沒有?」

  「你該不會說王大將軍的檄文里說的是真的?」

  「是真是假我不敢說,但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那就是這件事情當中頗有蹊蹺!」

  類似的交談在長安城的每座酒肆、旅館、堂屋的房頂下進行著,雖然談話的傾向性和結果會隨著參與者的身份地位的不同而有所不同,但有一點是確定的,隨著外界傳來的信息不斷增多,這座大都市的居民們的判斷對不久前發生的那次高層政治巨變的真相越來越近了。

  與所有首都居民一樣,從某種意義上講,長安城的居民們對於政治是頗為「冷感」的。簡單的來說,只要不是自家人,他們根本不在乎坐在皇位上的具體是誰,反正誰到了那個位置,他們都磕頭便是了,原因很簡單,他們見得實在是太多了,一個壽命夠長的長安人甚至可以親身目睹過宇文護和李世民的兩個人的葬禮。

  但這有個前提,那就是不能傷害到他們切身的利益。這就是為什麼王文佐逼迫李治退位,擁立李弘登基如此順利,平靜無波;而裴居道軟禁李弘,沛王監國一開始也很容易,後來卻搞得舉步維艱的原因,僅僅是漕運不暢這一件事情,就已經讓長安居民對這次政變有充足的不滿理由了。更不要說隨著王文佐大軍南下的消息傳來,一個可怕的前景展現在所有人的面前——一場空前規模的內戰即將爆發,這一仗打下來無論誰贏誰輸,大唐都是輸家,而作為大唐首都的居民,肯定也要隨之倒楣。

  所以隨著時間的流逝,長安城中從上到下,從左到右的各個階層,各個政治派別都罕見的發出了同一個聲音:「這場戰爭不能打下去了,必須立刻平息下來!」而要做到這點的辦法只有一個——天子復出親政,然後下詔給王文佐令其息兵,剩下的事情怎麼搞都好,只要不動刀子就行!

  太極宮,皇后寢殿。

  「阿耶,您這是什麼意思?」裴皇后的眼睛審視著裴居道,不帶一絲感情。

  「這是宗室勛貴們的聯名上書!」裴居道咳嗽了一聲,將卷的緊緊的絹紙放在書案上,向一旁的沛王點了點頭:「請您也看看!」

  裴皇后冷哼了一聲,一把搶過,展開信紙,她剛看了兩行便怒道:「真是豈有此理,懇請陛下親政,下詔令王文佐解兵,回長安輔政!要是這樣的話,沛王殿下往哪裡擺,還有我們裴家,豈不是有滅門之禍?」

  「皇后陛下!」裴居道道:「臣方才已經說過了,這是宗室勛貴們的聯名上書,臣只是代為轉達。至於如何裁斷,還請沛王和您考量,臣只是代為執行而已!」

  「還能怎麼辦?自然是嚴詞斥責,再拿幾個出頭的殺雞儆猴!」裴皇后怒道:「這個節骨眼上,阿耶您還有時間來和那些廢物點心耍把戲,真是閒得慌了!」

  「皇嫂,侍中恐怕另有深意!」一旁的沛王趕忙道:「而且照我看,這件事情恐怕沒有這麼簡單,如果用強的話,只怕要出漏子!」

  「監國殿下說的不錯!」裴居道看了沛王一眼,自己的女兒竟然還沒有一個半大孩子頭腦清醒,真是悲哀:「長安城裡太多人不想看到繼續流血了,尤其是兩邊流的都是大唐的血!我們不可能公然違逆他們的意思!」

  「那又如何?他們手裡又沒有兵!」裴皇后冷笑道:「如果讓天子重新親政就是放虎歸山,他肯定會把王文佐召回來,那我們就都完了!」

  「是的,他們沒有兵,但裴行儉有!」裴居道從袖中又抽出一封文書來,雙手遞了過去:「這是剛剛送到的,我懷疑他已經和長安不少人內部溝通了!」

  「裴行儉終於趕到了!」裴皇后一把搶過文書,展開一看,她飛快的掠過前面的文字,目光停留在臨近末尾的幾行文字上「乞請朝見天顏,以慰將士們犬馬戀主之心!」

  「這老兒,這老兒!」裴皇后已經氣的渾身顫抖:「他竟然,竟然如此!」

  「事已至此,說這些也沒有辦法了,只能見機行事!」沛王安慰了下皇后,對裴居道道:「侍中,你有何良策!」

  「良策沒有,如今之計,只能考慮一下退路了!」裴居道道:「如果能讓王文佐解兵入朝,那還有救!」

  「你瘋了,讓王文佐入朝!」裴皇后怒道:「那他第一個就要殺沛王,第二個就要殺你我滿門!」

  「皇后陛下!我說的是解兵入朝!」裴居道道:「不如讓他領兵在外才是更糟糕,他現在已經要全據河北;而裴行儉根本就不想去和王文佐打,你說怎麼辦?」

  「那就另換一員大將便是,我就不信這麼大一個大唐就沒人打得過他王文佐了!」裴皇后道。

  「皇嫂,照我看要找到一個能對付王文佐的將才還真不易,當初隨他北上時看他調配兵馬如臂使指,數萬人馬進退自如,於官道行軍每日數十里,絲毫不亂,著實未曾見過!」沛王接口道。

  「你明知道他那麼厲害,那幹嘛跑回來當這個監國?急著送死嗎?」裴皇后一肚子怒氣,又不好向親爹發泄,正好沛王送上門來,頓時噴了個痛快。沛王自幼便是金枝玉葉,哪裡見過這陣仗,頓時面紅耳赤說不出話來,場面頓時僵住了。

  「說話呀,幹嘛都不說話了!」裴皇后已經撕破了臉,看到裴居道和沛王兩人坐在兩旁,都不說話,愈發惱了:「你們兩個大男人,面臨生死關頭卻不說話,難道指望我一個女人家不成?」說到這裡,她心中又是氣苦又是難受,竟然一屁股坐在地上期期艾艾的哭了起來。

  沛王看場面如此尷尬,沒奈何只能無聲的退了出去,出了門來,才覺得渾身上下說不出的不痛快,自己投胎於帝王之家,自小便得父母寵愛,又自幼聰慧,深得朝臣讚賞,可以說沒有一樣不順心如意的。可自從逃回長安,從兄長手中奪得大權,出任監國之後,便諸事不順,似乎世間萬物,樣樣都在和自己過不去似得。

  「殿下,時間已晚,要回寢宮嗎?」侍衛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回寢宮?」沛王有些茫然的看了看四周,目光所及之處便是一片片黑壓壓的建築物,便好像從四面八方壓過來一般,讓自己喘不過氣來。他有些茫然的擺了擺手:「我有些心煩,想要散散心,你們幾個不要跟過來了,讓我獨自走走!」

  那幾個侍衛聞言面面相覷,李賢現在是監國,身份何等貴重,豈有丟下不管的道理?但對方既然開口說了,自己也不可能不遵旨。所以眾人假作應承,拉下個三四十步遠遠的綴著便是。

  沛王在宮內漫步,儘管他就在這座龐大的建築群內長大,可是他今天才感覺到這裡到底有多大。四周都是修長的巷道、隆起如山丘的宮殿、高台;廣闊如原野的廣場,無邊無際,看不到盡頭,似乎整個長安城都被囊括其中。他漫無目的的行走,四周靜寂無聲,只有房檐上懸掛的驅馬在風中發出的聲響,仿佛鬼魅一般。這讓李賢不禁想起那些曾經發生在宮裡的恐怖傳說,當自己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從奶娘口中聽過不少,每次他都被嚇得鑽到被窩裡蒙上眼睛,但下一次還是讓奶娘再講一個。而每一個那些恐怖傳說的開頭好像都是這樣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想到這裡,李賢禁不住打了個寒顫。

  「誰!沒長眼睛了嗎?到處亂撞!」

  正當李賢考慮是否應該停止這次散步時,前方傳來一聲嚴厲的喝問。他停住腳步:「是寡人!你們是誰?」

  「原來是監國殿下!」隨著燈光閃動,前面出現幾個內侍,原來是巡夜的。他們認出李賢,趕忙下跪謝罪。李賢也懶得怪罪他們,正想讓他們退下,突然覺得左手邊那棟有燈光的宮殿還有些眼熟,便隨口問道:「那是哪兒?」

  「回稟監國殿下,那邊是淑景殿!」內侍首領小心答道。

  「淑景殿?」李賢聽得有些耳熟,稍一思忖腦子便靈光一現:「皇兄現在便住在這裡吧?」

  「不錯,天子現在就在此殿內安養!」內侍首領答道。

  李賢點了點頭,沒有說話,那幾個內侍見狀也不敢離開,只能在一旁垂手屏息等待。這時李賢的隨從們也趕上來了,他們也不敢上前打攪,只能站在旁邊等待。過了好一會兒,李賢才如夢初醒一般晃了晃腦袋:「我也有些日子未曾見過皇兄了,正好今晚到了這裡,就去探望一下皇兄吧!」

  那些侍從中有裴居道的人,聽到李賢要見李弘,大驚失色,趕忙上前勸阻,卻被李賢呵斥道:「起開,寡人兄弟之間的事情,哪裡容得你們這些外人多嘴,再不讓開,以為寡人劍不利乎?」

  李賢畢竟是龍子鳳孫,發起狠來那幾個隨從哪裡敢擋,只得分出兩人去通報消息,其餘人簇擁著李賢入了淑景殿,有人通報不提。

  不過片刻功夫,便有一名宮女出來,對李賢拜了拜:「天子有旨,沛王一人入內即可,余等在外間等候!」

  「臣弟遵旨!」李賢拜了拜,隨那宮女入內,走到門口他又停下腳步,解下腰間佩劍交給那宮女道:「待會若有不肖之徒膽敢闖入者,你便持此劍斬之,有功無過!」

  那宮女微微一愣,接過佩劍,向李賢拜了拜:「妾身領命!」

  李賢入得殿內,李弘的住處在靠南的一處偏殿,他到了門口高聲求見,便聽到裡面傳出兄長熟悉的聲音:「是阿賢嗎?怎麼這麼晚來見愚兄?」

  李賢聽到李弘熟悉的聲音,心中一熱,趕忙躬身疾趨入門,距離臥床還有七八步遠便跪倒道:「罪臣李賢深夜驚擾天子!死罪死罪!」

  「自家兄弟,何必如此何必如此!」坐在床上的李弘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趕忙對坐在床旁的女子道:「楊妃,你去把阿賢扶起來,起來說話!」

  李賢看到一個俏麗少婦朝自己走過來,也不敢讓對方真扶,趕忙便起身來:「皇兄,小弟一時糊塗,做下了彌天的禍事,不敢求免死,只求能予一個體面,死後陪葬父母陵墓,便足感大德了!」說到這裡,他一半是慚愧一般是害怕,便哭泣起來。

  「哎呀!什麼生呀死的,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哭成這個樣子?」李弘苦笑道:「起來說話,起來說話!」

  李賢跪在地上卻不起身:「皇兄若不應允小弟的請求,小弟就算跪死在地上,也不起身!」

  「哎,你這又是何必呢?」李弘苦笑了一聲:「你可是因為監國的事情所以害怕我治你死罪?怎麼可能呢?且不說你我是一母所生的同胞兄弟。再說你先前都不在長安,在三郎軍中,真正的幕後主使之人肯定不是你,你充其量是個從犯,至多罰你幾年俸祿,幾級官爵便是了。又說什麼死的體面,若是真的因為這件事情就殺了你,死後我有何顏面見父母二位大人?雖然我原本就沒有什麼顏面見他們了!」說到這裡,李弘面上多了幾分黯然。(本章完)